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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目视前方,低沉地说:“皇上心里最惦记将士们,为了大家,皇上也会体谅。”说着一刀刺进马的脖子,那马“啾啾”长鸣一声,用大大的眼睛看着阿桂,沉默倒地。众参将、游击和士兵抹着眼泪,一齐跪下。 倘若朝廷的军粮再不到,阿桂不敢想象那可怕的后果。 大小金川的战事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这是乾隆四十一年,即公元1776年。 这一年,美利坚合众国正式独立,发表了著名的《独立宣言》。 这一年,在英国,瓦特首次在波罗姆菲尔德煤矿展示其改良的蒸汽机,工业革命拉开大幕。 这一年,亚当·斯密公开出版了著名的《国富论》,标志着现代经济学的诞生。 这一年的中国,虽是世界上最为强盛的国家,但旷日持久的战争早就使朝廷捉襟见肘。 秋季,正是承德避暑山庄景致最好的时节。群峰环绕、沟壑纵横,山谷中清泉涌流,密林幽深,四围秀岭,十里平湖,晴无酷暑之感,夜无风寒之忧。 傍晚,暮色淡淡如薄雾。烟波致爽殿内香烟缭绕,乾隆盘腿诵经,大太监张凤手持拂尘站在不远处静候着。在他的眼里,这位旷世明君似乎更像一位年迈的家长,最近总有些多愁善感,有些力不从心。皇上老了!想到这里,张凤心中不禁一凛,隐隐有些不舍。 乾隆敲了一下木鱼,寂静的大殿回音缭绕,不绝于耳。张凤忙睁开眼,碎步急走到乾隆身边,将他缓缓扶起。七十岁的乾隆微微转过脸来,已显老态的他,一双眼睛仍是精光饱满,他看了一眼张凤,问:“准噶尔怎么没动静?”张凤伸手试过木盆里的水温,边帮乾隆脱靴脱袜,边答:“没动静就是好着呢,要不怎么叫海晏河清呢?” 乾隆缓缓把脚放进水盆里,说:“海晏河清?俄国的那个沙皇,虽说是女流之辈,野心不小啊。” 张凤一边帮他洗脚,一边说:“主子,多远的事儿啊……” 乾隆叹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小金川,打三年了,还在打……” 听他提到大小金川,张凤不敢再吱声,低着头帮乾隆捏脚。 乾隆双眼看着远处,似在自言自语:“没底的窟窿,填了多少银子进去,不知打到什么时候?阿桂他……”突然收回目光,“两淮盐政尹如海到了吗?” 张凤说:“昨儿个就到了,在候旨呢。” 乾隆不悦:“不早说,让他明天来!” 高高秋阳下的木兰围场,杂树生花,浓荫匝地。这片水草丰美、禽兽繁衍的土地,曾有“千里松林”之称,曾是辽帝狩猎之地,如今,又是大清皇帝率王公大臣和阿哥们“木兰秋狝”的地方。木兰是满语“哨鹿”的意思。此刻,一名八旗兵头戴鹿角,在树林里学公鹿“呦呦”叫着,呼唤母鹿。 果然,不久,远林低昂,渐有和鸣,母鹿都找公鹿来了!林间出现了鹿影,徘徊瞻顾,在寻找公鹿。 一身戎装的乾隆皇帝兴致甚高,停辔端枪,神色专注地等待着。大队隐藏在远处,皇帝身边只有几名阿哥和亲信侍卫跟随,大家都屏住呼吸。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静寂的晓空,接着便听见一片欢呼声,一头极大的梅花鹿,已被皇帝一枪打中要害,倒在血泊中。 众人齐呼万岁。 乾隆一回头,朗声说道:“看阿哥们的了!” 众阿哥策马飞奔,火枪和鸣镝声,响彻四野。 巨大的华盖下,乾隆在品茶小歇,一个三十岁左右、面相俊朗的男人手持一小叠题本,谦恭地侍立在侧。他就是当朝红人、新晋军机大臣和砷和中堂。他微低着身子,道:“各省各道督抚们的折子,军机给拟了个事由单,皇上……” 乾隆略显不耐,他闭目听着远处追逐鹿群的马蹄声,若有所思,对和砷所念的,似乎并不太上心。 和砷略微顿了一顿,继续汇报各地奏折:“署理陕甘总督毕沅奏,关中大旱之后,又闹蝗灾,乞朝廷开恩,赈济灾民。东河河道总督姚立德奏,河工积弊甚深,许多堤段,都需重新修浚,乞再追加纹银五十万两。云贵总督图恩德奏,各处铜厂都说,官发例价实在太低,还不足以偿还铜本。铜厂产铜越多,亏空就越大,问能不能……”乾隆拧紧双眉,神情更为不耐。 和砷讷讷放下手里的事由单,迅速取出阿桂的折子:“‘定西将军阿桂奏’……皇上,这个差事,奴才干不了了!” 乾隆回头,不相信似的:“这是阿桂的折子?” 和砷低声说:“是。”脸容平静,眼神里却是一股憋不住的坏笑。 乾隆又气又笑,道:“好个阿桂,大学士阿克敦的儿子,自己也中过举的,在军中卖卖粗口也就罢了,居然跟朕来这个。往下念!” 和砷继续念:“皇上御赐的踏雪乌骓,奴才已经分给将士们吃了。” 乾隆收敛笑容,坐直了身子,沉吟:“这仗是不想打了,还是在要挟朕呢?这马是杀给朕看哪,马吃完了怕是要吃人了吧……尹如海呢?” 和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尹如海……昨个儿夜里死了!” 乾隆身体不禁一晃,抬起了眼睛:“死了?怎么死的?” 和砷略退了半步,说:“死因不明,死在滦阳驿馆。” 乾隆问:“滦阳驿馆?还是阿克占吗?” 和砷赶紧低了低身子,说:“阿克占是在那里当驿丞。” 乾隆挥着手:“让他去查。” “皇上,阿克占只是个驿丞,让他去查尹如海,恐怕……”和砷欲言又止。 乾隆果决地说:“让他去!” 五十岁的阿克占是个粗眉怒目的汉子,一看就是行伍出身。十年前,这位敢闯敢拼勇猛异常的甘肃提督,在迁去广东做巡抚的任上却栽了个大跟头,仅仅二十七天就让十三行的总商给参了。为此,皇上罚他在滦阳驿馆做了十年驿丞。阿克占虽然满腹怨气,却不敢声张。这会儿,从二品盐政尹如海偏偏又死在他的驿站里,让这个粗人也闻到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气味。见阿克占策马直冲驿站偏院,守门侍卫拔出腰刀,厉声喝道:“什么人?下马!” 阿克占冷眼看了他们一眼,并不下马:“本官阿克占,驿丞!” 守门侍卫相视,突然大笑:“好大的官儿,吓死我了!”然后突然变脸,用刀指着阿克占,“小小驿丞,也敢过问御案!快滚!” 阿克占也不发作,缓缓举起“如朕亲临”的腰牌:“阿某是奉旨验尸。” 侍卫赶紧收起腰刀,跪成两行,阿克占策马进院。 床上,停着尹如海的尸身。他袍服穿得很整齐,官服上绣着九条蟒,缀有锦鸡的补子,枕头旁是红珊瑚的顶子,似乎本来是做好了面圣准备的。脸上的神色,则显得很安详,没有痛苦,反而隐隐透出一种解脱。 面对尹如海的尸体和火盆里的灰烬,阿克占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这个当年的广东巡抚,早已看淡了宦海沉浮,却仍然为尹如海的死感到困惑。是什么样的压力,让这样一个掌管朝廷四分之一收入的两淮盐政,宁愿去死,也不敢见皇上。是他做了亏心事,还是另有隐情? 仵作弯腰:“大人,小的已经验过多遍了,没有外伤。” 阿克占用手撑开尹如海的眼皮,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抓起桌上的一块破布,擦着手,走出门前留下话:“查查地上的药碗,喝的什么药。” 一时间,两淮盐政尹如海暴卒热河的消息很快传开了。那些如蚁附膻般尾随圣驾来到承德的大小官员、说客们,顿时炸开了锅。谁都知道,朝廷每年财政收入中有四分之一来自扬州盐业,两淮盐政这个炙手可热的肥差,不是皇亲国戚,也是朝廷信得过的重臣。而要朝廷信得过,首先得看和砷和中堂是否看得上。这一时,丽正门前的和中堂府热闹开了。 须发尽白的老翰林董德成,头戴花翎跪在地上:“谢主隆恩,万岁爷把两淮盐政这个肥缺赏给老奴,这是给老奴挣棺材本呢,老奴子子孙孙不忘万岁爷浩荡皇恩!” “放你妈的狗屁!”端坐在圈椅上的和砷放下茶盏,“这么谢恩,皇上还不把你立马拖出去斩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和砷站起身来,“你就该在翰林院穷死!” 董德成直起身,一脸的狷介:“那你要老夫怎么说?”他看了眼和砷,“老夫土都埋到这儿了!”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脖子,“假使皇上真的把这肥缺赏给老夫,老夫恐怕还没福消受呢!和中堂要是觉着老夫笨,不堪大任,老夫还真不想走,不如跟着和中堂鞍前马后,给中堂当一条狗!” 和砷瞪了他一眼:“你以为这两淮盐政是给你家当的?” 和府大管家刘全在一旁,看着董德成不屑地冷笑。 董德成猛省,匍匐在地:“小的糊涂!小的该死啊!” 家奴将董德成架起来拉走。 刘全对和砷说:“老爷,还有十几个得了信的,想来见您,都在门房候着呢。”说着递上求见人员名单。 和砷不看,说:“拣要紧的念!” “江西九江知府于利文,北河提督周孝杰……” “天不早了……”和砷说着,便走开了。 和府大门外,刘全刚打发走访客,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了他。 “刘爷不记得我了,权五啊!那次咱们在前门东来顺……”权五是一个神态轻佻的人。 刘全一皱眉:“什么事儿?” “您瞧这个!”说着变戏法似的,手里竟是一个精致小罐,打开一看,竟是一只蟋蟀,头圆、颈粗、腿须长。 “宁阳蟹壳青!” “刘爷好眼力!” “还有什么事儿?” 权五满脸谄笑:“这个,卢德恭卢大人做了多年两淮盐运使,为人儒雅,又熟悉盐务,如能让他继任两淮盐政……” 刘全站住,上下打量了权五,冷笑:“鼻子挺灵的……” 权五笑笑:“咳,承德城里都传疯了。” 刘全好奇道:“卢德恭托你的?” 权五挤眉弄眼地说:“不,不是,卢大人跟小的是拜把子兄弟……” 刘全笑眯眯地轻声说:“你算老几啊?” 权五脸没处搁,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刘全突然吼:“滚!” 权五吓得一跳,跑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看了刘全一眼,小心地将手中的蛐蛐儿罐放在地上,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内,乾隆坐着,和砷、阿克占垂手立在一边,乾隆沉声问:“尹如海到底怎么死的?” 和砷看了一眼阿克占,说:“太医禀告。尹如海身上原有宿疾,缠绵深入肺腑,已是难愈之症。倘若安心静养,以药物调理,或许还有数年之寿。在尹如海的寝室发现一个药碗,内有残渣余液。乃是人参、鹿茸、黄芪、冰片等等滋养之物。这些均是发物,想来尹如海以衰弱之身,千里赴口外旅途劳累,先动了脾气,内感不足。又妄用这些补药,虚不受补,内外交关,才一时引发体内邪气,猝尔丧命。实属意外。” 乾隆哼了一声:“这些太医,看病不见得中用,大事化小,倒各有一套。” 转过身来,仿佛这会儿才看清站在面前的是阿克占,乾隆感慨地说:“阿克占,你也老了,头发白了不少。是吃不上盐呢,还是生气生的?” 阿克占忙跪下:“皇上……” 乾隆喟然长叹:“一声皇上,叫出了你十年怨气。” 阿克占低头不语。 和砷瞟瞟乾隆的背影,咳嗽一声:“阿克占,朝廷的一个从二品官,死在你的馆驿里,你可知罪?” 阿克占冷冷看了少年得志的和砷一眼,面不改色地说:“若是尹大人遇刺,那是下官防范不周。若是病故,那是死生有命,下官无罪。” 和砷趋向前来,问:“你也说尹如海是病死的?” “是,也不是。” 乾隆正要转身进内堂,闻言道:“怎么讲?” 阿克占缓缓说明:“尹大人身有宿疾不假,那碗药的确是普通的滋补发散之物。但尹大人必然另外服食了性为大寒的补药,药性与人参鹿茸相克,内外催逼,水火相激,宿疾突然发作,这才要了他的性命!” 和砷看了他一眼,试探着:“听说火盆里堆着不少纸灰,莫非烧过什么?” 阿克占低了声音:“人死灰飞,下官不敢妄测。尹大人既有此举,说明他知道自己的死期!” 和砷却拔高了声音:“荒唐!堂堂两淮盐政,兴兴头头来热河,难道是要死给皇上看?天下有这个理吗?” 阿克占断然答:“有。” 和砷一惊。 阿克占抬起头来说:“皇上召见尹大人,想必是为了催扬州盐商的银子。” 和砷喝道:“阿克占,这种事儿,也是你能随意揣测的?” 内堂中却传来乾隆清越的声音:“让他说!” 阿克占转身面向内堂:“这些年边患多,灾情多,自然缺银子的地方就多了。可是圣祖遗训,永不加赋,缺钱不能取之于民,只能索之于商。” 他停顿一下,听内堂中悄然无声,才又下了决心似的,继续说道:“下官是个粗人,不管是捐还是索,尹大人看来是没有拿来。我大清的商人,只有两处最厉害,一处是广州十三行,一处就是扬州的盐商。大盐商都是世家,世代垄断着食盐专卖之权,不但家大业大,而且背靠着朝中重臣。他们要是不愿意捐银子,尹大人只怕是真没办法。收不来银子,皇上这边又没法交代。你说他能怎么办?” 乾隆好像并没有生阿克占的气,慢慢走出来,用一种近乎怜惜的语气说:“阿克占啊,当年你在广东巡抚任上,只待了二十七天,就被十三行的总商给撅了回来。他们众口一词,都说你是酷吏,是博名。贪官不可怕,谁敢贪,朕就查他的赃,抄他的家,杀他的头!朕怕的啊,是这贪赃搞乱民心,动摇我大清的江山,君子不像君子,小人不像小人。可是,酷吏就好吗?严刑峻法只能镇压一时,要长治久安,必须以德服人。阿克占,朕贬你到这口外做了十年驿丞,是罚你,也是磨你,磨你的心性!” 阿克占垂着头:“圣思远虑,罪臣也是这几年才体会到的。” 乾隆对着阿克占,又像是自言自语:“光体会到不够,要把这体会转化在做人做事上。” 边上的和砷此时已经会意,忙进言:“皇上,奴才请荐阿克占继任两淮盐政!” 乾隆转向阿克占:“听到没有,和中堂抬举你呢!” 和砷连忙跪下:“奴才不敢妄测天心,只是实实在在觉得阿克占适合这个差使。” 乾隆问:“阿克占,你自己说。” 阿克占略想了想,干脆地说:“骤然受命,奴才一时还来不及细想。但既是圣命差遣,做臣子的横竖要尽心去做,拼命做好。” 乾隆微微颔首:“话,是实在话;人,也是实在人。两淮盐政就交给你了!阿克占,你去扬州,给朕办好两件事。这一呢,先收齐一百万两捐输来,阿桂那边急着要用;这二呢,扬州运库应该有一千万两库银,你去看看,那些银子还在不在?若在,为什么尹如海宁肯寻死也不拿出来?若不在……”他的神色变得严厉了,“你就得给朕弄清楚,那些银子到底去了哪里?一两也不能含糊!” 阿克占肃然道:“交捐输,查库银,奴才记下了。” 看着他神态,乾隆不放心似的,语气又放缓了:“朕知道你是个顶真的,不过呢,也不可过于操切。都说两淮盐政是最肥的差事,可那也是天下最浑的差事!多少人上折子,痛陈盐政之弊。可是,朕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为什么?那是因为投鼠忌器,怕伤了大清的钱粮命脉,这个分寸,你也得把握好。” “奴才当鞠躬尽瘁,不负天恩!” 乾隆复又关照:“扬州盐商中,有一个总商汪朝宗,人情练达,是个明白人,有什么难处,不妨听听他的见解。” “谢皇上提点!” 乾隆这才笑了,语气轻松地说:“春风十里扬州路,你去吧!” 重任在肩,阿克占不敢耽搁,次日就带着他的师爷何思圣向扬州进发。 这一日,到了淮安地界的清江驿站,安顿停当,阿克占和师爷何思圣两人在花园里散步。 何思圣说:“汪朝宗这个人,也算是本朝的一个奇人。上次皇上南巡就住在他家的康山草堂,所有人对皇上都诚惶诚恐,只有他敢说真话。” 阿克占闻言,低头想,皇上久居大内,平时也难得听到真话,自然是欢喜的。只怕他汪朝宗的那些真话,会害死人哪! 何思圣接着说:“这正是汪朝宗的智慧。看起来他直言不讳,其实他心里有杆秤。东翁,他汪朝宗本来就挟淮盐之利,为朝廷所倚重,又有皇上的偏心,这样一个人,要是跟你不一条心,你将如何应对?” 阿克占不屑道:“与虎谋皮,你能指望他束手就擒?” 何思圣显然不以为然,心想,此次扬州之行,成败之关键,就在于和汪朝宗如何相处。但他知道以阿克占的武断,一时还听不进去。 正在这时,一个气派很大的红顶子武官拎着马鞭,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走进院子,杀气腾腾地喊:“阿克占,阿克占,你给我出来!” 阿克占侧耳听了会儿,走了出来,迎着那人走去,何思圣默默地跟在后面。红顶子武官一见有人出来,不喊了,恶狠狠地盯住来者。阿克占也不停步,边走边在琢磨这个武官是谁。那武官突然发力,猛跑几步,冲了上来。侍卫刚要发作,被何思圣制止。 阿克占见那人冲过来,也不躲闪,一扎马步,直接迎了上去,用肩肘抵住他的前胸,那人矫健地一弯腰,拎起阿克占右腿。脸涨得通红的阿克占索性横抱住他的腰,用力一压,那人疼得龇牙咧嘴,突然大吼一声,迅速挣脱,两人面对面对峙着,奇怪的是两人的姿势居然一模一样。 两人又扭打在一起,在地上翻滚,此起彼伏,一招一式,都十分迅捷。两人打得一脸的尘土和汗水,直到累得不行,也没分出胜负。 两人四仰八叉地头对头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气,满足地笑着。 阿克占笑着说:“一看扑过来的那熊样,就知道是你!这世上没有比这姿势更难看的了。” 武官哼了一声:“肩肘一起上,也不过是老一套,对我,那不管用!” 阿克占大喊:“你就吹吧,那年在大和卓,我不把你摔了个狗吃屎!” 武官显然也不服气:“还好意思提,赢了我五十个窝头,害我喝了三天菜汤。要不是你是管带,我哪会输你?” 阿克占哈哈大笑,“小子,别提那茬,你今天当上漕军提督了,官比我大了,还是我的兵!” 武官一跃而起,然后把阿克占拉起来,“啪啪”一抖衣袖,竟然给阿克占打了个千儿。 “标下穆兴阿,参见军门大人!” 阿克占顺势给了他一拳:“把你身上那狗皮扒了再跟老子说话!” 这时何思圣笑着走了过来。 穆兴阿一笑:“嗻!”转向何思圣,“先生好!” 何思圣不卑不亢地拱手还礼:“见过穆将军。” 穆兴阿摆摆手:“什么穆将军?穆兴阿。那年打大和卓,我和军门大人一口锅里搅过四年。他们当面恭维我声提督。你是军门的兵,我也是军门的兵。兄弟!” 三人大笑,围炉畅饮。 穆兴阿大口嚼着牛肉,说:“军门,当兵的时候,没别的,成天吃这个,恨不得一脚踹老远。这些年吃不到,又老是想!” 阿克占从旁边拎出一个皮囊:“我给你带了满满一个牛胃。” 穆兴阿喜出望外,哈哈大笑:“这肉煮开了,可是足足一头牛啊!好礼,好礼!这两淮的水牛肉到底不比口外的黄牛香!” 阿克占笑了笑,若有所指地说:“守着这南船北马的要地,你说说,在这繁华背后,看到了什么?” 穆兴阿毫不思索地答:“就一个字,钱!” 阿克占对他竖了竖大拇指:“透彻!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见这钱比鬼都厉害!” 穆兴阿点点头:“这种事儿,我是见多了。就说你要去的扬州吧,那可是个销金窟,遍地白银,钱把人变成了鬼,你要是动了他的钱,他能跟你拼命!” 阿克占微微叹了口气,说:“战场上兵来将挡,咱不怵,可是钱杀人,看不见对手,到了都不知怎么死的。说真的,老哥心里还真有那么点儿发虚。” 穆兴阿表示同意:“可不是吗,河道总督衙门每年为了工程款,都跟盐商好一顿磕。那些盐商手眼通天,连个总督都不放在眼里,外面传,皇上要降河道总督衙门的品级!” 阿克占若有所思:“讨银子的官只是憋屈,管银子的官可是在玩命啊。” 阿克占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穆兴阿手下的兵是否靠得住。 穆兴阿放下手中的酒杯,豪爽地说:“运河上下的不敢保,人多眼杂,还有青帮夹在里边。清江浦这三千人马,是我老穆一手带出来的兵,军门你就说怎么用!” 阿克占苦笑了一下:“也不一定用。有你这话,我这心里就多了一份胆气!” 穆兴阿满不在乎地说:“就那些杂碎!军门你一句话,三个时辰,老子领弟兄们趟平了他们。” 烟花三月的扬州,保障河畔桃红柳绿,热闹非凡,此刻正举行一场标新立异的选丑大赛。 虹桥高卧波中,秀美如虹。桥上和两岸都挤满了围观的狂欢的人群,许多人手里拿着水果或者鲜花,脸上洋溢着欢乐和喜悦。 湖边的凫庄,布置得既豪奢又不失高雅,圈椅上坐着两淮盐运使卢德恭和一帮文士、盐商。 一条条小船鱼贯驶来,船尾是乐队锣鼓。船行到凫庄前,鼓乐齐鸣,虔婆搀着一个头顶花布盖头的女子,从装饰一新的船舱里走上前甲板。 岸边的人就起哄:“丑八怪,揭盖头!丑八怪,揭盖头!” 虔婆朝凫庄和两岸俏皮地挥手致意,突然手一拉,花布盖头落在地上,竟是一个奇丑无比的女子。 两岸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有人作呕吐状,还有的将鲜花从桥上扔过来。 其他船舱里,一些女子还在化妆,怎么丑就怎么干,有的直接就把墨往脸上抹,有人把鸡毛掸插在发髻里,还有的索性就把自己弄成一个流浪汉。 卢德恭对身边的扬州知府宋由之说:“这选丑,比的是花样,比的是胆量,比的是气势!” 宋由之笑着说:“卢大人风雅绝世,这样的盛会,也只有卢大人能一呼百应。” 卢德恭一转身:“名次出来了?” 宋由之答:“已经让人各船去数了,谁家船上的鲜花多,谁就是花魁首!” 船上打鼓的鼓手已经满头大汗,龇牙咧嘴,敲两下就赶紧放下揉胳膊。凫庄里也不断传来莺莺燕燕的抗议声:“盐台大人,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啊?” “再不评,巧儿姐姐这脸上都叮苍蝇了。” “呸!偏你爱嚼舌头。你洗了也和没洗差不多。” “盐院老爷又不在,他卢大人还要等谁呀?” “你没看到四大总商一个都不在?” “赶快点了花魁状元,咱们好跟着凑杯喜酒呢!” 盐商齐世璜向卢德恭拱拱手,讨好地说:“盐台大人,尹大人进了京,您就是扬州盐务的老大,您点了不就完了。” 卢德恭为难地说:“现在就剩俩,里头一个是姚梦梦。要是旁人点了,汪朝宗还不跟我急?” 两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扬州盐商四大总商之一的马德昌和鲍以安,此刻正相对而坐在汪府的花厅里。马德昌五十来岁,瘦削而威严。鲍以安四十多岁,胖胖的身材埋在椅子里,小眼睛里透着一股精明劲儿。两人的脸上都是似笑非笑。 一连串女人的话语声从里间传出来。语声明快而清晰,半说半笑。言辞颇犀利,态度却仍透着雍容,绝不似寻常妇女般大吵大嚷。 “行啊汪朝宗,喝花酒喝出泡儿来了,老孔雀开屏啊?还点花魁呢!” 马德昌向鲍以安附耳:“老汪家的葡萄架又倒了。” 鲍以安笑着摇摇头:“咱得赶紧拉他出来,熙春台那边快炸锅了。” 有声音传出来,款款叙说:“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照咱们汪老爷这身份,这人品,这里外三新的装扮,要真是那门第清白品貌端庄的女子,我倒真乐不得你收回来。我亲手给她盖红盖头,领她跨门槛,祖宗面前叫她声妹妹。我是生不了了,就指望她为你再生个一儿半女,也是咱们汪家的香火。可你这不长进的,偏要那什么扬州一枝花,什么花魁。那花是好看,能结果子么?” 鲍以安隔着帘子喊了一嗓子:“嫂夫人,您别动气,这回真不是姚梦梦!” 马德昌赶紧使眼色,但话已出口。 里间一挑帘,汪夫人萧文淑款款走出来。这是一位四十来岁风仪依旧的雍容贵妇,脸上绝无一点愠色。 马德昌讪讪说:“嫂夫人,真不是。这回是卢大人的主意,大虹桥上选丑。总商都齐了,就等老汪,您看,可不可以通融一下?” 萧文淑抿嘴:“哪能呢?这府第总归姓汪嘛,腿儿长在汪总商身上,谁能拘得住他?”她再把门帘一掀,向里说,“是不是啊,汪总商?” 汪朝宗从里间走出来,这是一个四十出头、风度潇洒的中年男子,着一身月白绸缎的长衫,眉目之间是浓浓的书卷气。刚被数落完,脸上也没不悦,仍然自在从容。他乖乖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只坐了五分之一,刚算搭了个边儿,神情毕恭毕敬。 萧文淑温和但坚决地说:“去吧。人家鲍世兄、马世兄在这守着,谁还敢给你气受。去吧,没事。” 汪朝宗仍然乖乖地坐着,大摇其头。马、鲍俱忍笑。 萧文淑再次催促:“让人家卢大人等着也不好,去吧。” 汪朝宗这才犹犹豫豫站起身来:“夫人,那我就去看看?” 萧文淑点点头:“嗯,去看看……看看姚梦梦。” 汪朝宗一口气差点呛到,连连咳嗽。马、鲍再也忍不住,笑出来。 萧文淑又气又笑,赶上两步,关照道:“你……少喝点酒!” 熙春台,其他小船上的女子都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有这届“选丑”的两个状元候选人还没卸妆。两人都特难看,但一个的眼睛明艳动人。汪朝宗、马德昌、鲍以安等人纷纷赶来。 卢德恭跌足道:“唉,朝宗,你可来了!” 汪朝宗向卢德恭略一施礼,直接转向姚梦梦,神色温柔:“怎么还不洗掉呢?” 姚梦梦看了他一眼:“看你什么时候来。” 汪朝宗轻声说:“我这不是来了么。” 姚梦梦嗔怪道:“这会儿晚了,洗不掉了!” 汪朝宗假装庆幸:“那敢情好。你变成这个样子,没人爱看,就剩给我一个人,看你到老。” 姚梦梦这才笑了,娇媚地说:“尽说疯话!” 她走到铜盆处,将面容浸入水里,片刻,慢慢抬起头来! 这是一张瑰姿艳逸、秀美绝伦的脸!她照人的容颜顿时使四周沉静。 卢德恭趁机:“诸位,诸位。这次我们虹桥花会的魁首就是鸣玉坊的姚梦梦姑娘!” 汪朝宗指尖蘸上胭脂,轻轻点在姚梦梦洁白的额头上。四下里众人都鼓掌喝彩。 亚军不干了:“汪总商,你好歹也看我一眼!” 脸擦干抹净,竟是一个白面老书生、“扬州八怪”之首——郑冬心! 四下里众人都爆笑,鼓掌,喝倒彩。 众人把郑拖走:“我说这评议怎么少一个呢?郑先生你都玩空心了!” 郑冬心也笑着:“玩的就一热闹。” 这时,一个家丁匆匆过来,对着卢德恭耳语,卢德恭神色大变。 汪朝宗与姚梦梦却仿佛置身事外,两人深情对视。 众人起哄:“梦梦姑娘,来一个!” 姚梦梦并不推辞,她缓缓坐下,轻轻抱着琵琶,微微垂着头,轻声唱道: 阮亭合向扬州住,杜牧风流属后生。 廿四桥头添酒社,十三楼下说诗名。 曾维画舫无闲聊,再到纱窗只旧莺。 等是竹西歌吹地,烟花好句让多情。 一曲即毕,众人又热烈喝彩。姚梦梦凝眸张望,人群中已经不见了汪朝宗等人的身影。 汪朝宗被人拉进了内厅。卢德恭、马德昌、鲍以安都已经在了,人人脸上都有紧张神色。 汪朝宗坐下,问道:“什么事儿,把各位吓着了?” 卢德恭显然不是开玩笑:“老汪,出事了,出大事儿了!刚才小厮火急火燎地送信来,尹如海尹大人在热河,当着皇上面死了!” 众盐商目瞪口呆。 卢德恭接着说:“尹大人这一死,朝廷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被盐商逼死的,这就把火烧到扬州来了。据说皇上怒了,这回捐输不缴齐了,耽误西南军饷……” 汪朝宗叹:“还是催捐输?” 马德昌附和:“可不!” 鲍以安咕哝着,往年朝廷用兵,要盐商给朝廷捐输,这事也不是没有过,可是哪有捐一百万两的?就是捐一百万两,也得分若干年结清,哪有一次就捐出来的? 这时,汪朝宗才慢条斯理地说:“捐输不可怕,怕就怕釜底抽薪哪!” 马德昌疑惑:“老汪像是话里有话?” 汪朝宗神色平静地从怀里取出一只小铁盒,放在大家面前的茶几上。卢德恭满脸狐疑地看了汪朝宗一眼,然后打开铁盒,里边是两个小纸包,再打开,一包是茶叶,一包是些白色的粉末。众人狐疑地对视。 鲍以安用手蘸了点白色粉末嗅了嗅,再尝了尝,说:“是盐!” 汪朝宗点点头:“这是京城里刚加急送来的,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 鲍以安粗声粗气地说:“给扬州盐商送盐,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马德昌说:“奥妙就在这里!” 卢德恭一拍手:“这茶和盐并到一起,就是‘查盐’,要检查盐务。” 鲍以安不以为然:“年年查盐,有什么好查的,各家引岸在哪儿、每年多少盐引,都是明摆的,不新鲜嘛!” 汪朝宗摇头:“单是查盐也就罢了。”他把盐包和茶包调了个个儿,“恐怕是‘严查’!” 马德昌急道:“都是自家兄弟,就别绕弯子了,不就是查历年提引的账目吗?这些狗肉账,反正都花在了朝廷身上,从南巡接驾,到运司衙门的笔墨开销,哪样不是盐商们孝敬的。总不能一转脸,就卸磨杀驴吧?” 卢德恭递了个眼色:“德昌兄!” 汪朝宗举止镇定,侃侃而谈:“各位想想,咱们扬州盐商历来受朝廷恩泽,世袭盐务,从盐场到引岸,有五六倍的利润,总不能独占吧。饮水思源,报效朝廷本是分内之事。朝宗担心的,不是这次捐输……而是运司的银库!” 马德昌惊讶地说:“你早想到了?!” 汪朝宗看了看各人,说:“我一个人急也没有用。卢大人和马兄、鲍兄既然已经聚齐,汪某想听听各位的高见。” 卢德恭点头道:“运库那边总得先应付一下。” 第二章 相见欢喜 这一日,阿克占和何思圣的车队到了扬州城下,高高的城墙遥遥在望,那城楼上的旗杆,在天光云影间骄傲地挺立着。大运河贴着平原大地向前蜿蜒,一条玉带似的朝着扬州城的腰间系去。白水青城,翠柳平岸,帆影如画,歌喧市闹,扬州城那了不起的繁华与富庶渐渐逼过来。阿克占忍不住端坐了身子,自有一股澎湃之气从心底涌上来,他看了何思圣一眼。何思圣面目清癯,一看就是个虑远言稀之人,这会儿,他的眼中掠过一抹笑意,算是回应了阿克占。 进了钞关门,向北便驶入了繁华的埂子街。驾车的胖侍卫一边娴熟地驾车,一边满脸新奇地观看着市井。阿克占和何思圣坐在马车里,也挑帘往外看。 胖侍卫感慨道:“热闹,真热闹。就是京城里的东四、西四、厂甸、大栅栏,逢年过节的时候也就不过如此了。可是,就靠这街上卖绸缎、灯笼、香粉,也挣不了这么多银子啊!” 何思圣笑应:“早在唐朝时,就说天下都会‘扬一益二’,扬州第一,成都第二。扬州有钱,哪能堆到街上?那是因为大人现在担着的这差事——盐!” 胖侍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盐能值多少钱?” 阿克占发话说:“盐不值钱,可是一天都离不开!” 何思圣接口:“这么说吧,朝廷收四两银子,就有一两是扬州出的!” 胖侍卫吃惊:“这么多啊!” 阿克占不再答理,转身对何思圣说:“明天,你帮我把汪朝宗约来。” 何思圣看着阿克占,劝他亲自上汪府拜访,阿克占困惑地看着他。 突然,有百姓从远处狂奔而来,口中大叫:“闪开!”说时迟那时快,两驾马车突然从旁边的街上迎面冲来。一辆车上飘着“广泰”盐旗,另一辆车上挂的是“有恒”“天和”盐旗。 侍卫拉紧缰绳,马前蹄腾空,一声嘶鸣,然后迅速撞向路边,把小摊撞翻。 眼看三辆马车就要相撞。对面车上的三个少年拼命拉马,马车斜走。其中略为老成的少年满面通红,似乎很兴奋,一咬牙,直直撞向阿克占的马车。 道路狭窄,三辆马车混乱在一起,谁也避不开。马匹受惊,仰天嘶鸣。 胖侍卫从马背上飞身跃起,窜到对方的车后,双手拉住,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然后发力。那马车立刻减速,片刻后,竟然停了下来。 巨大的惯性,使得马车上的少年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股巨力,也使得胖侍卫的双脚陷入地下。 摔出去的少年很快站起来,指着胖侍卫大骂:“哪来的泥腿子,敢坏了本少爷的兴头!”说着甩手扬起马鞭,向那侍卫劈头盖脸地抽过去。只见侍卫随手伸出两根手指,一下子夹住鞭梢。 马鞭立刻绷得直直的,少年拽了拽,喝道:“撒手!”侍卫手腕一抖,少年收不住,一个趔趄,险些又摔倒。 何思圣已经下车,护着面色愠怒的阿克占。 阿克占审视着马车上盐旗的字号,眉头微皱:“原来是盐商的子弟,光天化日,如此嚣张跋扈!” 少年拧了一拧脖子:“亏你这么大岁数了,没见识!告诉你,我爹是总商!本少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马大珩是也!” 阿克占冷笑下车:“马少爷?口气倒不小!” 说时迟那时快,一粒弹子不偏不倚打中了阿克占的脸颊,顿时血流如注。阿克占捂着脸,龇牙咧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却见到地上一枚金弹子,便弯腰捡起来捏在手心。 马车上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躲到另一个身后,露出头来冲着阿克占做了个鬼脸。一只手里还掐着弹弓,他招呼马大珩:“走啦!” 两辆马车分别转头而去,胖侍卫跳到前面拦住:“站住!” “怎么着?”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几个衙役,打头一个手里还悠荡着铁锁链,“大庭广众,找茬打架是不是?” 阿克占强压一口气:“怎么不抓那帮小兔崽子?” 衙役头儿上下打量了一下阿克占:“小兔崽子?知道他们是谁吗?走吧,衙门口走一趟吧!” 阿克占冷眼看着衙役。 衙役拉出铁链就要打:“怎么着,还横?” 何思圣上前小声说:“这位兄弟,阿大人是新来的盐院。” 衙役头儿一愣,上下打量了一下阿克占,嘴一咧:“就你?你要是盐院老爷,我还是和中堂呢!带走!” 阿克占气得脸都通红了。 幽暗的牢房里,看到阿克占、何思圣、侍卫进来,几个衣衫褴缕的泼皮便过来寻衅,被侍卫打倒一片。无奈他们人多势众,侍卫不一会儿便被摁倒在地。阿克占的外套都给扒了,他也不还手,坦然地坐在草垫上,手里捏着那颗金弹子。 这时,身穿四品鸳鸯补服,头戴青金石顶子的扬州知府宋由之匆匆进来,一脸的汗。后面的师爷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解开的绸缎包袱,包袱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锦鸡补服。 他向前紧走几步,看清了端坐的阿克占,顿时脑门又添一层新汗。 阿克占声音不大:“看清楚了?” 宋由之打打马蹄袖,就要参礼。 阿克占又摆了摆手:“你是知府?是你养的好狗!” 宋知府呵着腰倒退几步,转过身来。那个刚才还摇着铁链摆威风的衙役头儿知道碰上了惹不起的人,自己抽着嘴巴。 宋由之诚惶诚恐地:“不知大人驾到,惊扰大人,罪该万死!” 阿克占不动,抬了抬眼皮,拿出金弹子,说:“你说怎么办?” 扬州城有旧城、新城之分,以小秦淮为界,西边的城墙之内是旧城,河东至于运河岸边,是明朝以后发展起来的新城。盐政衙门位于扬州旧城的署院街,是一个旷大的院子,当地人俗称两淮盐政为盐院老爷,这衙门也被唤作署院衙门。虽然缺少些生杀予夺的肃杀,但毕竟是扬州地面儿上品级最高的官署,还是威仪不减颇有些巍峨。 此时,署院衙门轩敞的大堂里,大小盐官盐商已经满满地挤了一屋子。以两淮盐运使卢德恭为首,马德昌、鲍以安、齐、吴、黄、程、陆等盐商俱到。除卢德恭有个侧座,其他人都站着。一群小厮悄没声息地不停上茶、上点心、上手巾。 没有人喝茶,全凉了。盐商瞧不上官府的这些茶,要是在他们家里,连煮茶叶蛋都不够格。 盐官都穿官服,盐商都穿着虽然没打补丁,也都浆洗过若干次的敝旧时服,此刻正在窃窃私语,三两个头凑在一起,时不时抬起来看看堂上正中空着的座位。 一个衙役从里边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老爷升堂!” 卢德恭咳嗽一声,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抖了抖袍服,盐官盐商立即在他身后排成规规矩矩的几队。各人都低下头,眼睛打量着自己脚面。 沉重的脚步声从内堂一路传来,来到堂上就停住了,半晌沉默。 卢德恭清了清嗓子:“下官两淮盐运使卢德恭,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阿克占也不接话,手里玩着金弹子,半晌才开腔:“你不接,有人接哪!各位都抬头吧。” 盐官盐商们陆陆续续抬起头来。 正座上威严坐着的,是一个敦实粗壮的汉子,穿着从二品官服,戴着没品级的镂花阳文金顶子官帽。他的额角上高高隆起一个大包,一片青淤,上边还怕不够触目似的粘了一团白棉花。 人群后的几个盐商一看之下马上又低了头,艰难地忍笑。 阿克占四下看了一眼,朗声说:“我这一路,见识了扬州市井之繁华,名不虚传哪。没想到……盐台大人和各位总商,这日子看来是清苦得很啊。” 卢德恭低着身子:“清苦不至于,不过,确实也不像外面传闻的那么风光,黄柏木做磬槌子,就落一外头体面。” 阿克占似十分同情地说:“说得好!兄弟这次来,也是诚心想和各位交交朋友。早听说扬州民风敦睦,兄弟是不胜钦慕啊。在热河行宫的时候,亲耳听皇上说,今年天日晴和,暑气蒸郁,盐该收得好,所以捐输也就该交了。可是看现如今这个样子,莫不成……” 几大盐商对视了一眼,马德昌开腔:“大人,圣明无过皇上,今年盐是收得不错。” 阿克占指着众盐商的旧衣裳:“那……诸位何至于就穷成这样?” 鲍以安加了一句:“还不是私盐闹的!” 卢德恭接着解释:“私盐的价钱,只有官盐的一半。升斗小民贪便宜,都抢着买私盐,不买官盐,结果就……”说着看了看马德昌。 马德昌赶紧接话:“单积压在仪征码头上的官盐,就有几十万斤。官盐卖不动,银子回不来。我们干坐在家里没办法,愁得一把把薅头发。” 鲍以安连连点头:“嘴里嚼什么都不香!” 马德昌大吐苦水:“朝廷、官府、地方的支应,我们又一项不敢短,有出的没进的。唉……” 鲍以安手下的盐商齐世璜接住话头:“禀大人,这是鲍老板、马老板二位总商家大业大,还承受得起。再这么下去,我们这些苦哈哈只能卖房子典地了。” 他一起头,小盐商们就都小声抱怨起来,态度也很谦卑,但意思是很明显的。 卢德恭咳嗽一声,声音渐止,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转身向居中的阿克占施礼:“回大人的话。这些盐商哭穷,您不必尽信。方才下官说过,也还不至于清苦。不过朝廷有朝廷的难,地方有地方的苦。大人是带着圣谕下来的钦差,您怎么吩咐,下官就怎么办。” 何思圣目光凝重地望着阿克占,四下一片安静。 卢德恭终于熬不住了,欠欠身:“大人刚到扬州,下官等迎护不周,致使大人蒙难,下官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严惩不贷。”盐商们一齐称是。 阿克占故作惊奇地说:“哟,卢大人知道这事儿啊?可是人家的爹是总商!” 堂内又是一片寂静,马德昌、鲍以安等面面相觑。 阿克占缓了一下语气:“这话,兄弟我是不信的。扬州盐商诗礼传家,哪有这样的子弟?” 几个小盐商纷纷说:“对,对。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肯定是冒充的。” 阿克占慢慢悠悠:“不过,我信这样东西。”他的五指缓缓张开,一颗黄金的弹丸掉到桌子上,在桌面乱滚。阿克占小心翼翼拈起它,放在鼻端嗅了嗅,望着呆若木鸡的盐商们:“这够老百姓活一年的。” 盐商们大眼瞪小眼,都不敢接话。 阿克占继续玩着金弹子:“汪总商怎么没来?” 众人又你看我,我看你。 马德昌走上一步:“回大人,许是路途耽搁,还没到。” 阿克占顿时面色一沉。 一个衙役进来禀告:“汪总商到了!” 阿克占不说话,只是揉着脑袋上的包。 汪朝宗衣着光鲜地走了进来。 他在堂口顿了一顿,仿佛意识到满堂上下的静寂由来有因。人们都把目光投向了他,汪朝宗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全场,在堂口就拱起了手,下垂的衣袖纹丝不抖。他就这样从容而谦和地从满堂盐商让出来的一条路走到阿克占的案前,恭敬地深深一揖:“小民汪朝宗,见过大人!” 阿克占端详着汪朝宗,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汪总商,贵客来迟啊!” 汪朝宗镇定地回答:“不敢蒙骗大人。汪某惧内,央求了半天这才出来。这事儿扬州城众人皆知的。” 阿克占紧紧地盯着他,堂上人也都屏住呼吸,直到阿克占突然一拍桌子,哈哈大笑:“好!果然是性情中人!对脾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何先生?” 何思圣安静地回:“阃令大于军令。” 堂下众人这才纷纷解脱,都跟着笑起来,凝重的气氛为之一松。 阿克占仔细看了一眼汪朝宗:“汪总商衣饰华贵,一看就和他们大不相同。看来,汪总商倒是经营有方,说出来大家听听?” 汪朝宗一笑:“不敢当。衣服我是没来得及换。” 阿克占大声喝了个“好”字,他目视堂下四周:“总算有人说了句实话。” 除卢德恭还能安然自若,盐商们又都把头低下了。 阿克占说:“盐政这差事不好干哪,本院上任之前,何先生跟我讲了许多盐务上的掌故,听得兄弟我是不寒而栗。听说圣祖康熙爷时,有个盐院大人,是个读书人,学问很大,叫做张承诏!” 好多人脸上都变了色,一起转脸看着马德昌。马德昌头一低,眼神往周遭一溜,什么也没说。 阿克占只作没看见,继续道:“这位张承诏张盐院,穷书生出身,在盐商面前,是一点威风也没有。有时候给扬州的盐商们——想必其中也有诸位的祖宗——逼得急了,张盐院打躬作揖,说:‘太爷们,你们饶了我吧!’哈哈,你们说可乐不可乐?” 阿克占说着哈哈大笑,鲍、马吓得大气不敢出。 阿克占继续:“总商们看不上这个张盐院,不肯交税,这税课不完,可是大事啊!圣祖爷恼了,说两淮的盐税,怎么还交不上来啊?最后这位盐院大人无计可施,情急智短,后来怎么着来着?” 众人无语。 阿克占问马德昌:“你知道吗?” 马德昌熬不过说:“上吊死了!” 阿克占点点头:“说得对!这在康熙朝,是有名的大案了。在本朝呢,那就得数尹如海尹大人了!”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大堂里一片死寂。 卢德恭叹息说:“尹大人身子素日就不好,想不到……” 阿克占并不理会他:“不久前,尹大人和卢大人联名上的折子,皇上也给我看了,尹大人的处境,和当年那位张盐院差不多。”他摇摇头,摸摸后颈,接着说,“不知道哪一天,我阿克占是不是也这个下场?” 众人惶恐无语。 阿克占转头问汪朝宗:“你说会不会?” 鲍、马带头,众盐商慌得跪下:“大人!”只有汪朝宗依然站着。卢德恭惊愕:“朝宗……” 汪朝宗恍若不闻:“大人,张大人和尹大人不可相提并论。税赋是税赋,捐输是捐输。向来的规矩,税赋按年支应,一厘一毫都不敢短。至于捐输该捐多少,出于自愿,各凭公心。” 这段话一出,卢德恭垂下头只顾跟自己那碗茶较劲,马德昌急得拼命使眼色,当然汪朝宗是看不见的。鲍以安倒好像轻松了不少,趴在地上一身一脸的无所谓。其他小盐商自然更加规规矩矩。 阿克占咂了咂嘴:“汪总商的宏论,兄弟我可是茅塞顿开啊。不过兄弟出京的时候,皇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诸位的意思和皇上的吩咐不一样啊。” 堂上什么声音也没有,连卢德恭都不好插话。 半晌,阿克占缓过这口气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威严坚定:“去看看府库吧!” 一群盐商跟着走出大堂,阿克占突然停下来,举着那金弹子,转向汪朝宗,汪朝宗伸手接过来,迷惑不解地看了又看。阿克占也不说话,走了。 一队轿子从署院衙门向东,出了大东门,过了小秦淮,往南一拐,就到了两淮盐运使司衙门,俗称运司衙门,那是卢德恭办公的地方。论品级,运司衙门要低一些,但他毕竟是现管,每年盐商视为生命的盐引,也就是卖盐的官凭,都得到运司来领。领盐引的同时,就把朝廷的盐税先预交了。因为盐税来得容易,从乾隆十一年起,朝廷又给扬州增加了一批官盐计划(提引),多收上来的银子也不入户部的国库,却留在扬州运司的银库(运库)里。这笔银子实则是皇上和内务府的小金库,一些不便在户部列支的款项常从运库调用。正因为此,当大小金川军饷超支时,乾隆便想到了两淮盐政尹如海,让他先从这运库调一百万两救急。照理说,账面上有一千万两帑银的运库,调出个百十来万,并不是难事,可是,尹如海却空手来到热河,这运库到底还有多少银子?想到这些,阿克占感到浑身有一阵禁不住的寒意。 到了丁家湾一个八字形门楼前,轿子渐次停下。阿克占昂首站在门前端详,只见门楼上嵌着一组精致的砖雕,上面一个匾额,楷书三个大字“务本堂”。卢德恭刚想上前解释,阿克占却已经阔步跨进门槛,头也不回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卢德恭解释说,银库不在运司衙门,而是在务本堂——两淮盐务通商口岸联合办公之所,也就盐商议事的地方。 阿克占皱皱眉头:“官府的银仓,怎么倒放在盐商那里?” 卢德恭明显感觉到了阿克占的不满,但他恭谨而镇定地说明这事皇上是知道的。因皇上御宇至今,已经四次南巡。圣天子体恤万民,自然是一分一厘的银子也不用地方官的。接驾办差的事,都是盐商们协同办理的,大家不分彼此,现在“务本堂”这三字匾额,还是皇上第三次南巡时的御笔。 阿克占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过了一个跨院,便是一座花木扶苏的院落,楠木厅堂上“务本堂”三字的御题金匾,在夕阳的照耀下,分外醒目。阿克占与卢德恭一前一后走进,何思圣跟随一旁,三位总商跟在后面。 后堂里边很是空旷,居中高大的神龛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盛满了盐的碗。两旁边是一副对联:“读书好,营商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堂里只摆了一些桌子椅子,桌椅上都干干净净,没有浮灰。然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只小猴子老实地蹲在桌子上,望着来人“吱吱”直叫。 这只小猴子戴着小瓜皮帽,穿着小长袍、小马褂,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黄澄澄的项圈,项圈上坠着一把钥匙。 阿克占皱了下眉头,卢德恭见怪不怪:“萧老爷子先来一步!”说着上前,从小猴子身上取下钥匙。 阿克占并不明白:“这萧总商人呢?” 卢德恭答道:“老了,动不了了!” 阿克占没说话,和卢德恭继续向前走。 掀起上联,在最后一个“好”字后面,出现了一个钥孔,卢德恭取出钥匙,塞进去转了三圈,但毫无动静。阿克占冷眼看着。 卢德恭让到一边。接着鲍以安上前,也取出自己钥匙转了一圈,然后让开。然后是马德昌将自己的和萧裕年的钥匙依法施为。最后,汪朝宗上前,塞进自己的钥匙。 钥匙转动,“吱呀”一声,右侧墙壁下,开了一道密门。 阿克占看了眼何思圣。 一行人举着火把拾级而下,马德昌在前面引路。地下是狭长的甬道,两边都是花岗石墙。面前是排列整齐的架子,贴墙的几排直堆到库房屋顶。架子上放着木质托盘,托盘里码着银锭。此外还堆放着一些大大的木箱子。 阿克占四下一扫:“总共多少?” 卢德恭沉吟道:“大概有三四百万两。” 阿克占回头,不满地问:“大概?” 马德昌忙回:“回盐院大人,银库共有纹银三百七十二万八千一十六两五分四厘。” 阿克占闻言转头问卢德恭:“卢大人,这不对吧,我来扬州时,曾听皇上说起,这扬州运司的库里至少有一千万两,怎么才这么点?” 卢德恭睁大了眼睛,显得颇为惊讶:“大人,下官来扬州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运司衙门有上千万两的官帑。” 马德昌赶紧补充:“阿大人,自两淮盐运使司的银库由务本堂代管以来,每一笔进账、每一次出库,都有案可稽。圣上说有上千万两,可是,各种开销,大的从南巡接驾,小的到运司衙门的养廉银、心红银,还有程仪、规礼、别敬,及其他种种不虞之需……” 阿克占打断他:“就是说,或是接驾、或是陋规,这些银子都已经花出去了?” 何思圣这时上前道:“大人,天下的银仓、粮仓、盐仓,能有几处的库存,和报上去的账单符合?不少地方,恐怕亏空的份额,还不止如此。”说着,何思圣拉出一只托盘,码放整齐制式银锭,银光灿然,晃人眼目。 阿克占一边看着银子,一边点头:“这么说,能存着四百万两银子,也就不少了。” 何思圣点头:“正是。大人,学生有个计较,不知可行不可行。大人您就为各位总商担些干系,朝廷急需兵饷,不如就用府库的银子先押解进京。等总商们有了银子,再补进府库来。” 阿克占微微顿了顿:“这倒是个主意。” 卢德恭、鲍以安、马德昌脸色瞬间变了,一齐看向汪朝宗,后者倒是依旧一脸的镇定。 阿克占只管继续:“府库亏空待查实后,再具实上奏。何先生,明天就先从中提领一百万两,押解进京。” 卢德恭上前一步:“盐院大人,这运司衙门的银两向来为朝廷所关注,如果一次提领一百万两,恐怕短期内不能补足,今后难以腾挪。” 何思圣说:“盐台大人也是朝廷命官,西南征剿,皇上急需军饷,您难道真分不清轻重缓急?” 胖侍卫将箱盖打开,滚出来的或是银锭,或是银条,总之形形色色。有的上面还印着字,“鲍有恒”“汪天和”“马广泰”“萧长裕”……阿克占冷冷一笑:“卢大人,这,不必解释了吧?你实说,除去盐商的银子,库银到底还有多少?” 卢德恭声音微微发颤:“九十七万三千二百两……” 阿克占惊问:“卢大人,这么大的亏空,为何不奏报朝廷?!” 卢德恭嗫嚅:“这个……库银出入一向由盐院尹大人签批,下官只是具体操办。” 阿克占冷冷一笑:“所以就应当去问尹大人?!尹大人是永远开不了口了,你们随便怎么说,我都得听着。” 卢德恭有些尴尬地听着。 阿克占压抑着怒气:“这些烂账,以后再跟你算。也就是说,三百七十二万扣去九十七万……这里有二百多万两银子是盐商的。既然盐商还有这么些钱,就从中取一百万,把捐输先交了吧。” 汪朝宗缓缓道:“盐院大人,恐怕不能这么定。” 阿克占显然不满意:“汪总商还有什么指教?” 汪朝宗沉静地说:“这二百多万两,是盐商的本钱。大人将这银子拿去了,盐商就无力去盐场收盐,更无力将盐运到各处引岸,今年的两淮盐业,可就倒了。” 阿克占“哈”一声笑:“你可知救兵如救火?” 汪朝宗并不示弱:“火要救,但不能抱薪救火。” 阿克占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汪朝宗条分缕析:“两淮盐业倒了意味着什么,为了这一百万两捐输,明年淮盐的正税、杂税全没了,损失将达千万两之巨。盐院大人还怎么向皇上交差?” 阿克占看着他,眼光里不是被冒犯的愤怒,反而显得有些期待。 汪朝宗慢条斯理地说下去:“还不止如此。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还有河南,这几个省都指着淮盐。俗话说得好:‘油是精神,盐是气力。’吃不上盐,那明年的地丁银只怕也就难收齐了。这几个省,可是关系着天下赋税的三分之二!” 阿克占故作漫不经心:“没有淮盐,咱这大清就要亡国灭种?” 汪朝宗眼睛都没抬:“当然不至于。那老百姓就只能吃私盐,私盐泛滥,来年就算盐商们有了本钱,两淮盐业也断难恢复。” 鲍以安点头附和。 阿克占说:“照你这么说,这银子,是无论如何动不得的?” 汪朝宗断然:“动不得!” 马德昌忙来打圆场:“其实,还是大人先前在署院衙门的话是正理,私盐先剿了,这官盐就旺了,捐输自然也就有办法交了。盐商们也是一片报效之心,有银子,还不想着为朝廷出一份力?” 阿克占的眼光从各人脸上一一扫过:“好,本官就暂不动这里的银子。你们拿私盐说事,那我倒要看看,两淮的盐枭,到底能掀起多大的浪来!” 扬州城东茱萸湾,河道宽阔,芦苇密布,向来是私盐交易之地,这会儿正有几条船横在河道里。一条盐船,其他都是渔船,盐船正和渔船针锋相对。盐船上的人大多赤膊黝黑,拿着刀和短枪。渔船上的人多少齐整点,几个人手里扣着弓弩,其他人手里都是刀棍长枪,簇拥着一个戴着斗笠遮住脸身形瘦削的人,她叫英子,是天地会香主,她旁边拎着铁锤威风凛凛的大汉则是田老大,再旁边依次是老二、老三等会中得力人物。 盐船上一个汉子正张口大骂:“他妈的明明是马老板照顾我们白龙帮的生意,你们天地会干吗横插一杠子?哪来的回哪去!两广、福建你们横,在扬州,大爷们说了算!” 戴着斗笠的英子转头向田老大示意。 田老大喝道:“龙有龙潭,蚁有蚁穴。少废话,留下盐船,放你们走路!” 盐船上汉子回道:“好哇。看我们铁老大不在,这是故意找茬来了!弟兄们,拼了!” 一场恶斗迅疾展开。渔船灵巧地向盐船靠近,盐船也不很高,两边的汉子纷纷跳到对面船上开打,一时间刀光剑影。 渔船上的人马多而且强,一交上手,盐船就立即不支。许多人或者被打落,或者自己跳进水里。几个盐船汉子觉得戴斗笠的英子是个弱点,纷纷向她扑来。只见英子左手按着斗笠,右手拔出短刀。她不常出手,但每一出手都是招招凶狠。还没逃脱的盐船汉子都被逼到一个角落里,渔船汉子四周包围,拿刀背和棍子往他们身上乱砸,砸得他们纷纷倒地。 英子缓步走上去,踩住刚才发话的盐船汉子,俯下身。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压粗了,但听上去还是很悦耳:“招子放亮点,老子不在乎你这破盐船。回去给铁三拳带个话,不管两广还是扬州,只要天地会在,就没你们白龙帮抖威风的份儿。老老实实贩你们的私盐,要是以后,再让我知道你们打着天地会的旗号,在外面为非作歹,跟老子叫板,就砸你们总堂!”她回过头,“把船给我烧了!” 英子的手下们纷纷抢上来点火。盐船汉子只能含恨撤走,被烧着的盐船变成了一大团烈火。 此刻,在不远处的河岸上,正埋伏着一群军容涣散的盐兵,“缉私营”的旌旗也倒偃在一旁。他们不像是来抓匪的官兵,倒更像是一群看热闹的地痞无赖。 胖管带幸灾乐祸地笑着:“哟,烧起来了!这火还挺旺的。那谁,全营原地休息。待探明敌情再前进。” 哨官蒋成运着气:“大人!咱们在高处,那现场离咱们起码还有二里!” 管带斜了他一眼:“怎么啦?蒋成,没读过兵法吗?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啊。没探明敌情,咱们哪能再往前走哪?打了败仗算谁的?” 旁边一小兵凑趣:“大人,大人,咱们扔下现成的生意不做,跟您来缉私,回头赏银总该多两成吧。” 管带冷笑:“那还用你说,还能便宜了那帮盐商不成?”他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蒋成气呼呼地蹲了下来。 有人递过干粮袋:“头儿,你也来点儿?”蒋成怒喝:“滚!” 扬州新城东南角的南河下一带临近运河,是一个新兴的富人区,聚居了许多大盐商,高墙深院中,隐约露出些飞檐翘角和奇异花果,让人对豪宅内的生活充满了遐想。汪朝宗的府第门楼并不太高,但很宽大。院内的南部七进是住宅,后面是一个大花园,古树名木,池馆林亭,一派富贵气象。 此时,萧文淑正怒气冲冲地拿着鸡毛掸,将汪雨涵摁在椅子上打屁股。一边打,一边骂:“还真反了你了,用弹弓打了人,还回家显摆!” 汪雨涵把脑袋抵在胸脯上:“娘,我不敢了,这东西打人很疼的!” 汪朝宗赶紧上来夺鸡毛掸,被反抽到脸上。他也不生气,软中带硬地将鸡毛掸夺下,萧文淑凤眼一瞪:“汪朝宗,这就是你惯出来的东西!” 汪朝宗宽容地嬉笑:“子不教,父之过,这种小事,不劳夫人动手!我来!” 汪雨涵带笑地一吐舌头,夸张地:“哎哟!” 萧文淑生气地说:“你们就别演戏了,看你怎么跟盐院老爷交代!” 汪朝宗看看汪雨涵:“小时不皮,大了没戏!” 萧文淑怒喝:“还护她!”她拎着汪雨涵的耳朵,“你不是会打弹弓吗,就在这儿,给我把门口旗杆上的穗子打下来,打不下来,不许挪窝!” 汪雨涵大惊失色:“娘……这多远啊?” 萧文淑坐在椅子上,端起一盅冰糖燕窝,朝汪朝宗:“嫌远,那更得练了!汪大总商,要不你就在这儿陪着,什么时候打着了,告诉我一声!” 汪朝宗看着汪雨涵,无奈地摊了摊手,转身进了门。 不能为汪家生个儿子,是萧文淑最大的心结。这不仅关系到传宗接代,更关系到总商的资格,因为扬州盐商都是世袭的,没有子嗣,就如同秋后的蚂蚱,再蹦跶也没了意义。所以,在萧文淑看来,让女儿汪雨涵女扮男装终归不能长久,当务之急,莫过于让汪朝宗纳妾生子。 这时,汪府春台班新来的花旦婉儿跟着陈妈,走过干净宽敞的院落,绕拱门走过花园,经过假山,经过细水,经过大片的葱茏葳蕤,穿过一进又一进的庭院,来到萧文淑面前。 婉儿行了个大礼:“婉儿见过太太。”她是美丽的、素雅的,垂着头,怯生生的,丝毫没有寻常戏子搔首弄姿眉眼乱飘的那种习气。 萧文淑眼睛里也不禁一亮,放下烟袋:“婉儿,别怕,抬起头来。” 她的声音温柔平和,使婉儿减轻了不少紧张。婉儿忐忑地抬起头来。 萧文淑伸出手去,想抬一抬她的下巴。可手伸到一半,却转去抚摸婉儿的头发。看得出,她对婉儿的人品、容貌很满意。 婉儿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个和气的女人并不像传说的那么苛刻那么严厉。萧文淑却明显有点走神,有点心不在焉。她的眼神越过婉儿落到后面的某个地方。 陈妈轻声地问:“太太?” 萧文淑回神:“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婉儿摇摇头:“娘死得早,爹也不知在哪儿。” 萧文淑:“真可怜!来咱们春台班多久了?还喜欢吗?” 婉儿想了想,答道:“半个多月了,太太,婉儿就想唱戏,要是唱红了,我爹兴许还能找到我。” “真是孝顺的孩子!你回吧,改日我请老爷去看你的戏。”萧文淑抹了下眼泪。 婉儿欢喜地站起身来,慌里慌张地,退出门的时候险些摔倒。 待门关上了,萧文淑这才好像很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她顺手指了指陈妈:“问问婉儿的八字,去苏唱街找麻六奶奶合合,看婚姻配不配,子嗣旺不旺。”她加重语气,“合老爷的八字!” 这时,雨涵怯怯地推门进来:“娘,要唱戏了?我看到春台班的婉儿来咱家。”萧文淑坐起身子,仔细端详着雨涵,叹了口气,说:“大姑娘家的,成天就知道玩儿。” “娘,这婉儿长得好看吧,偷偷告诉你哦,她是海鲲哥的相好。”雨涵讨好地附在萧文淑的耳朵上。 “什么?”萧文淑骇得一屁股坐得直直的。 汪朝宗一脸怒容地走进片石山房杂货铺,只见里面陈放着一些市面上不常见的玩意儿,有精致的紫砂壶、蛐蛐罐、象牙鸟笼、青瓷鱼缸等。汪朝宗手里拿着金弹子:“这玩意儿是你们卖的吗?” 一个伙计流氓腔十足道:“是又怎么了!” 汪朝宗气呼呼地说:“什么钱不能挣,要挣这黑心钱,良心让狗给叼了?” 伙计眼一横从柜台里冲出来:“你他妈算老几啊,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活得不耐烦了?” 汪朝宗想,我算老几不重要,你们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谁都能管!伙计看他怒气冲冲地站在那儿,冷笑一声:“嘿,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敢砸权五爷的场子!来呀,不让他长长记性,还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 一声招呼,一群伙计冲了出来。汪朝宗操起门背后一根扁担,横扫过去,伙计们左冲右突,扁担也满屋挥舞,打得一片狼藉。几个伙计从汪朝宗背后冲上来,有的在抱腰,有的夺扁担。这时,一个轻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慢着!” 伙计们立马松开手,汪朝宗挥起扁担就近又是一下子,几个伙计疼得“哇哇”叫。 权五爷从侧门进来,一抬眼:“哟嗬,这不是汪总商吗?”呵斥左右,“都他妈瞎了眼了?滚一边儿去!” 汪朝宗一抬眼:“你是老板?” 权五爷揖了一揖:“小可权五,不知汪总商光临小号,有何见教?” 汪朝宗生气地摊开手,把手上的金珠亮了出来:“原来你就是权五爷!” 权五爷讪笑:“汪总商……” 汪朝宗气道:“别叫我总商!今天,在这里,我就是一个父亲!孩子小,不懂事,你做长辈的,卖这玩意儿,不是教唆吗?再说了,明明是铅弹子,包了层金箔,愣是充金弹子卖,亏你们敢挣这种黑心钱!” 权五爷慑于汪朝宗的愤怒,声音明显低了:“骂得好,骂得好!赶明儿,我就教训这帮不成器的东西!” 汪朝宗说:“别扯远了,我看这根子就出在你身上!上梁不正下梁歪!” 权五爷阴阳怪气地说:“哟嗬,您要是这么说,我可就不愿意听了,别蹬着鼻子就上脸呀,看在您是总商的面子上,什么话不说,我认了,可不能这样挤兑我呀!要这么说,你们盐商挣的那钱就真的干净?” 汪朝宗正气凛然:“亏你还知道干净二字!两淮盐商依律行盐,报效朝廷,总干不出你这种坑人的事儿!” 权五爷阴笑:“瞧您说的,连自己都信了!要是打的不是阿大人,您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得嘞,这就对了!千不该万不该,这金弹子不该打到了阿大人身上,这根子就出在这儿。今儿个,权五给您认错,赔个不是,您看行不行?”汪朝宗厌恶地看了眼权五,拂袖而去。 第三章 第一把火 掌灯时分,汪府正厅里,登门拜访的阿克占和汪朝宗正谈笑风生,看起来两人十分投契。相对而坐的阿克占大声笑道:“汪总商,昨天在署院衙门,你可是让本官下不来台啊。” 汪朝宗逊谢:“在下只是有一说一,不敢有意冒犯盐院大人。” 阿克占垂问:“本院一到扬州,满耳朵听说的都是私盐泛滥,汪总商有何高见?” 汪朝宗回:“这世上,总是小人多于君子,只要贩卖私盐有利可图,就会有无知小民趋之若鹜。就算杀得扬子江一片血红,这私盐,恐怕也禁不干净。” 阿克占狐疑:“私盐的价钱,不过是官盐的一半,私盐能这么便宜,那,官盐就不能卖便宜些?” 汪朝宗一笑:“这话,就不当由我来说了。” 何思圣插言:“盐商缴给朝廷的盐税和各项报效捐输,全仗着官盐价钱高,才能挣来。” 汪朝宗摇摇头:“何先生能这么说,汪某就感激得很了。自然盐商也有盐商的不是,但捐输什么的再这样交下去……确实有点涸泽而渔。” 阿克占显出失望的神色:“想不到汪总商也这么说。” 汪朝宗接着说:“但眼前这笔捐输,关系着西南兵事,圣心牵挂,绝无不办之理。汪某这些天,也在思虑此事。大人要是能先抓两个大盐枭,敲山震虎,总是好的。” 阿克占闻言,笑了一笑,话里有话:“本院特向汪总商借一夜东风!”汪朝宗闻言一怔,抬头,正迎上阿克占意味深长的笑脸。 正是江南的冬季,天干物燥,半夜,“镗镗”的锣声鸣响起来。更夫的呼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走水啦,走水啦!”只听得半条街一片喧扰,继而是抢夺声,女人孩子的哭叫声。 清晨,署院衙门里阿克占住处的餐厅里,阿克占悠然地吃着早点。昨天晚上的一把火,让他暗自叫好。几番较量,阿克占深知,扬州盐务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盐官与盐商串通一气,哭穷耍赖,让他领教了软刀子杀人的厉害。可是,这把火,却让他绝处逢生,看到了转机,他要组织一场决定命运的反攻。差役进来拱手道:“各位老板到了。”阿克占如同没有听到,夹起几根干丝放到嘴里,显然是胸有成竹。 阿克占稳坐公堂之后,扬州知府宋由之陪侍在侧。三大总商也各有一张座位,沿着大堂排开,其他盐商们侍立在下。阿克占扫了全场一眼,慢条斯理地问:“昨儿锣敲了一夜,听说哪位老板家走了水?” 盐商们的目光纷纷转头寻找。 齐世璜匆匆进来,他肿眼泡儿、神色虚浮,穿着一身过短的袍子。他向前走了两步:“回盐院大人,是小人的七姨太家。” 阿克占故作关切:“怎么样?损失不多吧?” 齐世璜略斜眼望了望鲍以安,扯了扯大襟:“不多,不多,也就四百两银子。” 其他阵营,尤其马德昌麾下的盐商们都哂笑起来,就连鲍以安阵营的盐商也都拿眼睛盯着脚尖儿低头闷笑。 阿克占故意说:“四百两?嘶……不少啊!宋知府,你一年的俸禄是……” 宋由之低声:“八十两!” 齐世璜一听势头不对,忙说:“这……小人家底实在也就这么多了。” 阿克占频频点着头:“富甲一方的盐商就这个家底,倒是出人意料啊。你说呢,宋知府?” 宋由之摇摇头,表示不信:“齐老板家一把火,只损失四百两银子……” 这时,月卿尖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胡说!” 随着声音,七姨太月卿已经一阵香风般扑进来,捏着粉拳就揪打齐世璜:“你个没良心的,杀千刀!猪油蒙了心!老娘的那十几匹蜀锦苏绣,四大箱子衣服,法兰西的胭脂水粉,英吉利的嵌金珐琅雕花镜,还有那整整两盒子首饰。四百两?四百两?四百两……” 她一边哭骂一边揪打齐世璜。齐世璜吓得面如土色,只好在盐商队里东躲西藏。盐商们纷纷让开。见月卿追上去,齐世璜只能一下子钻到两边站堂的衙役身后。月卿冲上去推开衙役,齐世璜已经躲到肃静牌后边。月卿又追上去,两人围着肃静牌打转。 除三大总商仍强自矜持外,一应盐商都乐不可支,连署院里的公人们都嘻嘻哈哈地看起热闹来。何思圣捋着胡子洋洋得意。阿克占咳嗽一声,笑声就都停止了。 齐世璜也不敢再搅闹公堂,抱着头被月卿捉住乱打。 阿克占敲了敲公案:“齐老板,听起来,贵府损失不止四百两啊。” 月卿钗横鬓乱满面潮红转过脸来:“四百两?大人,您问问他姓齐的,他哪一房妆奁没有个万儿八千的?” 齐世璜真急了,他赶紧去捂月卿的嘴,却被月卿一口唾回来:“怎么着?那是我的钱!” 这场小骚乱终于平息了。 齐世璜还在堂上讪讪地站着,满脸血道子,袍子也被扯碎了,狼狈不堪,一句话不敢说。盐商们没有人再笑得出了,反倒是阿克占和缓了起来。他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前些时日,本官跟各位总商也算是长谈了一回。鲍总商说,建昌府的盐不好卖。马总商说,汉口再往西南去,盐卖不动。当时本官也就真有点信了。可是各位瞧瞧,随便一位老板的随便一个姨太太,就有八千财产!” 阿克占的目光,从盐商脸上一一扫过:“程志道程老板,你喜欢马,扬州的水土,养马不容易,可你硬是养起来了,不知道拆了多少民宅,平了多少良田,才有了你家的牧场,没错吧?陆广达陆老板,你虽然没有考取功名,倒是高人雅士,你家里收藏的字画价值连城,没错吧?洪茂德洪老板……尹其昌尹老板……” 一个盐商急了:“盐院大人,我们这些都算什么呀,您不能柿子总拣软的捏吧?” 他对哪个盐商说话,哪个盐商就吓得“扑通”跪下,转眼已经跪倒了一片。 阿克占的目光扫向三大总商,三大总商总算还旗枪不倒。 他点名了:“鲍以安鲍总商。” 鲍以安翻着眼睛运气,不吭声。 阿克占饶有兴趣地问:“听说你就爱钻研点新鲜吃食,你们家的鸡蛋,连老母鸡喂的都是长白老人参的参末儿,一个鸡子儿值一两银子!” 鲍以安毫不知情似的:“是燕山的苍参。”他怕阿克占不懂,还解释,“大人有所不知,各种参我都试过了,长白老人参药性太大,鸡受不了,会掉毛,鸡吃了,整宿闹腾,一个蛋没下,大人,你知道怎么着?第二天它打鸣了!” 盐商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笑,马德昌一个劲扯鲍以安衣袖。阿克占脸色已经极其难看,站起身来,拂袖而去。何思圣跟了进去,三大总商全都紧随其后。 一行人来到署院后花园,葱茏树阴下,石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茶壶茶碗。阿克占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怒气未消。汪朝宗上前解释:“有些盐商豪奢是实情,可盐商的银子也不都是乱花的。小至扬州,大至两江,乃至全国,凡水旱蝗灾,流年不利,但凡盐商可以稍尽绵薄之力,疏财报国,我们也从不敢落后于人。可要捐输,也得有银子才行,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到哪儿弄这一百万两银子。” 阿克占亲手给汪朝宗倒茶,茶色有些浊,但喷香而热气腾腾:“你们难,本官也难啊,可最难的是皇上!西南那边出兵开战,户部拨不出军饷,催饷的折子堆积成山,皇上气得连折子都摔了!这件事情,天塌下来也拖不得!” 汪朝宗不语。阿克占面色不变,招呼马德昌和鲍以安自己过来取茶碗。马德昌毕恭毕敬,鲍以安却还有点不服不忿的样子,端起茶碗嘬了一小口:“酥油茶?这可是稀罕玩意儿。”他捧着茶碗“呼噜呼噜”大喝。 马德昌捧着茶碗,装作看四处风景,起身:“大人有所不知,扬州的盐商,多多少少都是蒙皇上赏借过一点银子的。” 阿克占看他一眼:“这又如何?” 汪朝宗在花园中缓缓踱步:“有借,就得有还。就说我天和盐号,上次皇上南巡,赏借三十万两帑银。每年,我要上缴十万两利润给内务府。这边捐输交上去了,那边帑银的利息我都还不上了。若是内务府出了亏欠,怕是对大人也有些不利。” 阿克占皱了皱眉:“你这是拿皇上压我?” 汪朝宗回头:“不敢。说到底,要捐输银子,盐商就得有钱。盐商要有钱,还是得把盐卖出去。” 阿克占凝视着他。 马德昌清了清嗓子:“大人,这,老汪说得对。” 阿克占又转过来看着他。 马德昌却低下头,喝起油茶来,刻意不看阿克占。 阿克占缓了一缓:“引盐难卖,那么现在总共有多少引盐积压,又压在哪里?” 汪朝宗答:“咱们扬州说是四大总商,萧老爷子一向身子骨不大安稳,不理实务。他的引盐积压也多,在九江、南昌两府就压了十万引,汪某在安庆府压了五万引,马总商在湖北也积压了大概七八万引,鲍总商在江西建昌府压得最多,大约十三万引,合计起来,值近四百万两银子。” 阿克占仔细听完,便说:“还是汪总商卖得好,这次捐输也就差个七八十万两银子,就有劳汪总商想想办法,帮鲍总商把建昌府的盐给卖了?你们两位觉得如何啊?”汪朝宗一惊,马德昌看向鲍以安一笑。 鲍以安忙拱手:“朝宗兄能者多劳,鲍某就此谢过!”说完深深作了一揖。 汪朝宗忙回礼:“阿大人,这……” 阿克占一笑,头也不回,昂首走向大堂。三大总商都闷头不响跟着回到堂前。其余盐商本能地意识到气氛有点不对。 阿克占道:“汪总商,江西行盐的事,就交给你去办!” 汪朝宗只得道:“恭敬不如从命。” 阿克占点点头:“本官不妨跟你交个底,皇上给我的期限,是一个月之内,筹集军饷,上缴朝廷。那天要提取运库银,各位总商又说有碍商本,只得另想办法。”他直视汪朝宗,“只是,这时间……” 汪朝宗说:“各总商齐心合力,五日之内,先凑七十万两应当不成问题。余下的三十万两……” 阿克占更正:“是四十万两。分两次捐输,就要多走一遍关节,至少要多花十万两。” 汪朝宗突然站起来:“大人,这关节费用再多,也不能多过官债的利钱。乾隆二十一年,山西巡抚德明从巡抚金库中取银八万两,经本省典当商贷出取息,年息不过八千六百两。照此例,这三十万两捐输,即使拖一年缴齐,也只不过多出三万两利息。”众盐商吃惊地看着汪朝宗。 阿克占一下子也愣住了,斜眼看着汪朝宗,一摸脑袋:“汪总商果然精明,行,本官就依你一回。三十万两捐输,外加三万两关节费。” 汪朝宗接着说:“这三十三万两,应该能稍拖一拖。” 阿克占略一沉吟:“既然如此,本官就为你上奏朝廷,恳请捐输银再暂缓一月。” 众盐商一齐跪下:“谢大人恩典。” 阿克占直视汪朝宗:“不过汪总商,两个月之后,要是还交不上,西南的官兵就要断饷,就要哗变,本来将要平定的叛乱,就会死灰复燃。”他本来口气严重,说到这里反而笑起来,又变成油腔滑调的样子,“这是贻误军机的罪名,兄弟我得掉脑袋,我掉脑袋之前,会把诸位怎么样,会把各位盐商怎么着,大家得想明白喽。” 汪朝宗神色庄严:“若是真的耽误了朝廷大事,就是无人追究,朝宗也无颜苟活。” 阿克占点点头:“有担当!汪总商,本官最是赏罚分明,这趟捐输完不成,咱们大家玩完,要是完成了,阿某绝不亏待你的……” 汪朝宗谦逊:“大人,这是汪某分内之事,不必……”阿克占忽然一击掌:“好,江西一带本不是你的引岸,谈什么分内之事?此事若成,江西建昌府的引岸,就归你汪朝宗。” 一旁的鲍以安脸色大变,汪朝宗看他一眼,不吱声。 引岸是盐商的地盘,他们将淮盐卖到各自的引岸,才赚取高额的利润。引岸的多少、贫富,决定了总商的实力。所以,对于总商来说,出银子放血都是小事,若是分他的引岸,就如同割他的肉。阿克占出此狠招,既树立权威、赏罚分明,更是分化瓦解,等着看好戏。 扬州旧城外濠小秦淮一带,向来妓馆林立,是文人富商与美艳歌妓的麇集之地。小秦淮河上,常有各式画舫和游船徜徉,吃食听曲观灯,将极俗之事变得极其风雅。东岸大东门附近,有一个飞檐翘角的临水花楼,上面“鸣玉坊”幌子十分显眼。与周遭的那些妓院相比,颇有些鹤立鸡群,气象不同寻常。此刻,在“蓬莱轩”的茶座雅间,扬州资本最为雄厚的几大盐商齐集议事。 汪朝宗对鲍以安说:“鲍兄,江西行盐本非朝宗意愿,咱们……” 齐世璜不平地说:“都是靠引岸吃饭的,拿人引岸就是砸人饭碗哪。” 汪朝宗突然提高了声音:“现在一个个都醒过来了,当时为什么连个屁都不敢放?碰到难事了,躲得比谁都快!还真以为这个阿大人好糊弄?” 鲍以安站了起来:“再怎么糊弄,那也是一致对外,只要大家都不接茬,他那个捐输就得自己背着!你倒好,会做人,这胸脯拍得‘砰砰’响,砸的何止我老鲍的饭碗,你是在砸盐商的锅!” 汪朝宗火道:“鲍以安,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以为我稀罕你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引岸?告诉你,倒贴给我,我也不要!” 鲍以安气势略敛:“你不要,不就成了吗?” 汪朝宗生气地说:“这是你说了算的吗?别忘了,咱们端的谁的饭碗!” 鲍以安咕哝:“反正没端你汪家的饭碗!” 半晌没说话的马德昌也说:“你当时不应下来不就是了?” 齐世璜也不满:“老汪,说句到底的话,今天你就是借刀杀人。” 汪朝宗火了:“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我杀人还用得着借刀?” 吴老板忙着打圆场:“大家都少说两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这时,姚梦梦让人把茶端上来,刚要开口,就被汪朝宗呛了回去:“没你的事儿!”姚梦梦一时下不来台,一转身走开了。 大家面面相觑,突然静了下来。 从鸣玉坊出来,汪朝宗看了看天色,脚步往东圈门老丈人萧裕年的府第走去。 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座宁静清幽而不奢华的宅门。汪朝宗向内走去,每个家人碰到他都远远地行礼。管家金四爷将他引到一座花厅之外。萧裕年的声音从里边传出,苍老而缓慢:“跳啊,你倒是跳啊?捺不住性子,上蹿下跳!该拿的拿,不该拿的也拿。你知道这外边多少豺狼虎豹?迟早你自己栽跟头,怨不着别人……” 汪朝宗恭敬地站在厅外倾听着,金四爷脸上带笑地摇摇头:“老爷子在训猴子呢!” 汪朝宗隔着门:“老爷子?” 门里不答话,只传来一声咳嗽。 汪朝宗推门入内,见了礼,坐在萧裕年的床前。萧裕年看上去七十来岁,身子骨很弱。此时,他把自己堆在床上,用锦被裹住,看似年老气衰,一双眼睛却仍然灼灼有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小猴子老实巴交地坐在他腿上,无辜地抓耳挠腮。 萧裕年看似有气无力,却句句着实:“我年轻的时候,认识几个关东参客。他们在东北大山里采人参,也采猴头。”他抚摸着小猴子的脑袋,小猴子很乖。“猴头这东西,是不单生的,一出来就是成双成对。可参客采猴头,两朵里边,他们只采一朵,另一朵留着。” 汪朝宗凝神听着,他知道不用他回答。 萧裕年加重语气:“这是惜福……都采了,下次就什么都没了。建昌引岸,二十年前我就能拿。” 汪朝宗认真听着,萧裕年欠了欠身子:“可我没拿……这是个烫手山芋,盐院老爷扔给你,你就伸手去接呀?”汪朝宗有些懊丧:“要不,我想法子把这事儿给推了?” 萧裕年摇了摇头:“不能拿,更不能推,得让鲍以安心甘情愿地给你!都在扬州地面上,混的是个脸面!务本堂每年拿出那么多钱来,修桥铺路、开河筑坝,图的什么,图个安心。否则,就是堆了个金山银山,你也不敢花啊,不敢花的银子,就不是你的!今天你要是强拿了鲍家的引岸,就得罪了所有的同行,人家担心,你汪朝宗今天打鲍家的主意,明天会不会就会盯上我的引岸哪?你就成了孤家寡人了!放别人一条活路,就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汪朝宗深深地点着头。 鲍以安怒气冲冲走进自家堂屋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正跑出来,撞在他身上,后边还有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在追。正堂里满眼金紫、钗袄如云。一眼望去不下四五个夫人、五六个孩子、六七个丫鬟老妈子,挤得本来偌大的厅堂满满当当。有矜持地端坐正座一语不发的鲍氏夫人,有正小心翼翼摆放杯盏的如夫人和丫鬟,有两个三个一伙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的姬妾,也有抓着一位想偷嘴的小少爷或者小姐严词训诫的老妈子。总而言之,热闹得很。 中间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香气洋溢。鲍以安脸色和缓了许多,伸手抱起三四岁的小孩子,走进去。厅堂里的声音起初还一如平常,鲍以安一进来,便渐渐低了。 鲍夫人起身迎上前去:“老爷,汽锅鸡还得半个时辰。” 鲍以安温言说:“不急,那个我来弄,他们弄不好。”他把孩子放下地,拍拍他的脑袋,小孩子自己找妈去了。 鲍以安搓着手,走到酒席桌前,突然看见一碗蛋羹,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都给我过来!” 各色的下人密密层层站了一院子,还有些站在门口,或者干脆被挤到旁边的庭院过不来。鲍以安在众人面前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踱步,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谁?是谁把老子吃鸡蛋的事儿捅出去的?” 家人们一头雾水。 鲍以安怒气冲冲地来回急走:“这帮没良心的东西!老子堂堂一任总商,吃几个鸡蛋怎么啦?犯王法吗?还跑出去说,怕人家不知道?苍参都说成长白参。丢人!外行!老子是查不出谁说的。要查出来,把你当白肉晾起来,当鱿鱼下锅炒!到时候你们这帮王八羔子才知道哪头淡哪头咸!” 家人们都不敢笑,一个个埋着头,做深刻检讨状。“都给我听着。打今儿起,老子再也不吃鸡蛋了!”鲍以安转身指着堂上酒席,“给我换鸭蛋!” “鸭鸭二十八,鸭蛋比鸡蛋慢!”马德昌的声音大老远传来。 “老马!”他赶紧挥手,家人们一哄而散。鲍以安迎上前去,和马德昌一起走进正堂,还不忘对没跑干净的家人吼一嗓子,“再出去胡说,小心撕烂你们嘴!” 丫鬟奉上茶来,马德昌分析给鲍以安听,江西引岸的事,还真不是汪朝宗的主意。鲍以安直着眼:“不是他的主意?不是他的主意,阿大人怎么就把引岸给他了?” 马德昌笑笑:“这不是坏事啊。” 鲍以安不屑地说:“难不成还是好事?”他一拍桌子,小丫鬟吓一跳,手一抖,一碗茶就翻了。 鲍以安正要发火,马德昌嗅了嗅茶,眼睛亮了:“有你的,真有你的!” 鲍以安不知所以地说:“我怎么了,又怎么了?” 马德昌端着茶笑问:“你又藏着什么宝贝?” 鲍以安摸头一想,憨笑起来,凑向马德昌,神秘地说:“你听过乳前茶吗?” 小丫鬟趁机换茶,赶忙溜走。 马德昌不好意思地说:“听是听过,可我不敢说,怕又把苍参说成了人参。” 鲍以安挥挥手,说:“这茶树长在山谷的峭壁上,一年只结几十片,处子趁着有云雾时采摘,然后立即贴在乳房上,这处子必须貌美如花、乳房饱满、肌白如雪、滑如羊脂。鲜嫩的茶芽以她处子之身的汗液浸润,然后用体温暖干,再用独家秘方制作,一年才能做出这么几十两茶叶。可惜,还糟蹋了一碗。” 马德昌心领神会:“香艳得很,香艳得很!”他喝了口茶,仔细品味。 鲍以安刚回过神来:“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马德昌循循善诱:“你看啊。咱们盐商不单指着引岸吃饭。有引岸,你还得有盐引吧?还得有引商吧?还得有明的暗的门路关系吧?老鲍,建昌是你家三代的基业,阿克占一句话,说给就给了?那只是在汪朝宗手上放一放嘛。你想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鲍以安如梦初醒般:“也是。” 马德昌趁机:“让他去,好歹先把盐卖了。说穿了,他是在给咱们忙乎。” 鲍以安低着头:“我就是不忿,凭什么阿克占就拿着我说事!” 马德昌同情地说:“盐商们要都是一条心,阿克占就不好办。就说捐输,大伙都不交,他只好干瞪眼,法不责众嘛!所以咱不用着急!铁打的盐商流水的盐院,耗他个把阿克占,还耗得起!别老跟朝宗斗气,你真要把他惹急了,站到阿克占那边,回头吃亏的还不是咱们吗?” 鲍以安问:“那该怎么办呢?”马德昌胸有成竹:“老办法,拿钱去砸!” 鲍以安忙问:“那要花多少银子?”马德昌鼻子哼了一声:“钱财就是个跑腿的,有了钱跑腿,百工技艺是孙子,官吏缙绅也能做孙子!至于怎么弄,先听听卢大人怎么说。” 鲍以安摇摇头,心想卢德恭这个书呆子有鸟用! 马德昌毕竟比鲍以安心思缜密得多,他觉得卢大人看着散淡,骨子里精明,何况他背后有根基,直通朝廷。盐院大人压他一头行,真动他,也做不到。说起来,对盐商倒也是个机会。 鸣玉坊内,花幔低垂,红烛飘摇。姚梦梦为着今天汪朝宗对自己的抢白怏怏不乐,倒不是为自己,更多的是为他担心,相识以来,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粗声大气过,想来是这稳如泰山的斯文人也着急上火了。阿克占来扬州城不过十天半月,刮的可是一阵又一阵的妖风哪。她约了郑冬心来喝酒。这两个人的座次很奇怪,同是在一间屋子里,又没第三人,却隔了几尺远。中间帘子撩起来,郑冬心在外间,姚梦梦在里进。每人身前一个小桌,一些酒菜,自斟自饮。 姚梦梦把玩着小巧的杯子,轻声问:“郑先生,您这样的大才子,整日价混在烟街柳巷,就没想过做点儿正事?”郑冬心不以为然地说:“我一落魄书生,天不收地不管的。想说就说,想骂就骂,想醉呢就能醉。全扬州城都知道我郑冬心就这德行,比那些每天赔笑脸、有苦说不出的人自在多了!” 姚梦梦闻言脸色一变。郑冬心虽然带了酒,还不到大醉。他意识到了:“我不是说你……”姚梦梦叹道:“我知道你说的是汪朝宗。” 郑冬心轻轻抽自己一个嘴巴:“听说,我朝开国以来,盐商中就有一个诅咒。这一行享尽了世上的荣华富贵,也折尽了人间的福分。每传一代,必有一个总商绝后,叫‘代有其绝’。所以开国时候是八大总商,而今,就只剩四个了,四个还得算萧老爷子。因为这个诅咒,所以盐商有条规矩,没儿子的,不能做总商。萧老爷子的公子是不在了。他做了三十多年总商,现而今这三位都是他晚辈。大伙叫习惯了,也就这样了。其实说起来总商实在只剩了三位。汪、鲍、马,现在一家一位少爷。还不知道下一代会轮到谁。你看着他们,整日玉堂金马,挥金如土的,其实一个个心里比我还愁。那种日子,跟我对换都不要。” 姚梦梦凝视着烛光出神。郑冬心也叹气:“唉,还是汪朝宗有福!”姚梦梦自失地笑一笑。 郑冬心站起身来:“我是说真的……但凡对我再好点儿,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姚梦梦搪塞道:“郑先生你想多了!” 郑冬心顺水推舟:“我,我喝多了!”说罢他踉踉跄跄地下楼,姚梦梦忙跟着搀扶。 楼梯转角处,英子正好转了出来。郑冬心脚下一个没留神踩空,整个人向下栽去。英子赶忙厌恶地绕开他。 两个婢女赶过来把郑冬心搀下楼去,他一路还大呼小叫,抓姑娘跟他喝酒。 进入姚梦梦的房间,带上门,英子缓缓摘下斗笠,搁在桌上。斗笠之下是一张几乎和姚梦梦一般不二的脸。前边留着很长的刘海,几乎完全覆盖住额头,后边却编了一根长长的辫子。背后环佩声响,姚梦梦拂帘而出:“舅妈过生日,说好的,你怎么不去啊?” 英子不以为然地说:“礼不是送去了吗?” 姚梦梦说:“礼有什么用,舅妈是要看你这个人!” 英子转过脸来,问:“我怎么去?带着刀还是带着枪去?我怕把她给吓了!” 姚梦梦叹:“你整天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过的什么日子呀?” 英子哼了一声:“你这样过,就像个人了?都是被清狗的迷魂汤给灌的,简直是醉生梦死!” 姚梦梦落泪:“看不上你这醉生梦死的姐,就别来看我!” 英子气道:“你以为我想来呀,难得见一面,这种肮脏污浊下流的地方,请我来我还不来呢,算了算了,每次一见面就吵架。” 姚梦梦凄然一笑:“还不是你吵的!”这才问,“说吧,今天来找我什么事呀?” 英子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近日,狗官是不是有一笔银子要押解上京。” 姚梦梦点点头,说:“好像是,盐商的捐输。”英子打断她:“那就好,我走了。”说罢,转身急走,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姚梦梦一脸忧郁地看着她像风一样远去的背影。 这一晚,大家都很忙,东圈门路口两淮盐运使司衙门里正乱成一团。阿克占的突然造访,使卢德恭心里十分忐忑,他匆匆进来,作了一揖:“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阿克占一转身,拱手:“阿某不请自来,失礼了!” 卢德恭赶紧让座,何思圣却悄然退出。卢德恭笑道:“阿大人,这可不合规矩,照理应当是我去看大人。” 阿克占哈哈一笑:“我就是个不懂规矩的人,皇上让我来接这个摊子,说不定也正是因为我这个不懂规矩。” 卢德恭上前一步:“大人是来找我谈亏空的?” 阿克占端起茶,呷了一口:“不,我是想问问,尹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是栽过跟头的。” 卢德恭一听,叹了口气:“这尹大人,还真是不好说!” 阿克占放下茶杯,问卢德恭此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卢德恭欠了欠身子,放沉了声音:“扬州盐务这池水可是深不见底啊!盐务四周,远的有江匪滋扰,近的有私盐抢夺市场,更难办的是天地会!” 阿克占惊问:“天地会?” 卢德恭压低声:“对,天地会!当年鼎新之时,南明小朝廷与大清在扬州一场血战,至今坊间还在流传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一带的老百姓,心里对大清还记着仇呢。所以,天地会在扬州还是颇有些人脉,不可小觑啊!当然,最难缠的,还是盐商。” 阿克占若有所思:“天下乌鸦一般黑,十三行的商人我都见识过了,扬州的盐商也白不到哪儿去。” 卢德恭摇头说:“盐商和广东不一样,别老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运库的亏空背后,盘根错节,积重难返。下官在任多年,整天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得过且过。要是真较起真来,天庭震怒啊!若说这些年平安无事,靠的就是一个字,糊!” 阿克占不解:“糊?” 卢德恭趋上前来:“大人没听说过郑冬心‘难得糊涂’的高论?” 阿克占摇头:“难得糊涂?” 卢德恭移开身子,说:“冬心先生说,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阿克占玩味着这几句话,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卢德恭见阿克占不说话,便劝他,初来乍到,历年亏空与他无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真不得! 阿克占心急:“那捐输可是一天也拖不得。” 卢德恭笃定地说:“捐输这点银子,对于盐商来说,不是问题,挤一挤也就有了。就像有人中了箭,来请你治,你将外面的箭柄给他锯了,至于肉里的箭簇,就留给其他有本事的郎中吧。哈哈!” 阿克占装作恍然大悟:“这锯箭之法,妙!”卢德恭进一步说:“以下官愚见,大人先给皇上上个折子,保证收齐捐输,让他老人家宽心。圣上的心一宽,大人的官也就做得太平了。”阿克占突然一拱手:“卢大人果然是官场翘楚,阿某佩服!告辞!” 望着阿克占的背影,卢德恭一时竟缓不过劲儿来,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 齐世璜的七姨太房子失火后,不依不饶,说外面都传她身价只值四百两银子,让她丢了面子,没法活人了,一定要让齐世璜帮她把面子挣回来。齐世璜没法子,买通城门守备,包下城楼来,在灯笼巷吴家一口气订了一万盏荷花灯,为她放灯。 这一日,小秦淮两岸挤满了人,无数的河灯漂在河中顺流而下,每个河灯上都写着一个“卿”字,河面一片彤红。大东门城楼上,齐世璜等几个酒气熏天的盐商,在朱月卿等宠妾的簇拥下,对着河里兴奋地指指点点,大呼小叫的,身后是一桌残席。 十三姨和姚梦梦、紫雪也挤在人群中看灯。十三姨说:“紫雪,你看看,要是尹大人不死,今天你也该像月卿一样坐在城门楼上大呼小叫呢!” 紫雪一笑:“哪能跟干娘您比啊。我这个没福报的,跟了个死鬼!” 十三姨翻脸了:“你这个小蹄子,怎么不知好歹,我养了你十几年,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个下家,让你出阁,你倒好,把个活蹦乱跳的尹大人生生地克死了!我可怜你,又把你收留下来,这些日子可没少费我银子!” 紫雪脸色变了:“收留我?要不是姐妹们为你接客卖笑,干娘能这么滋润吗!” 十三姨火了:“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真养了个白眼儿狼了!” 紫雪:“这倒是稀罕了,干娘也配讲良心!”十三姨又要发作,被姚梦梦制止:“紫雪,不能少说两句?这么多人呢!” 十三姨气得脸通红,一扭身子走开:“不看了!有本事就别回来!” 紫雪看着她的背影,脸上还是不服气:“凭什么呀,连她都这么讲我!梦梦姐,没见过这样儿的,当初左一声夫人右一声夫人地叫着,脸一抹,就什么都不是了!” 姚梦梦低声:“你是来看灯呢,还是来拌嘴的?”紫雪不说话了。两人看困了,姚梦梦说:“别看了,怕要放到明天早上了。” 紫雪一边打哈欠一边说:“还是跟个有钱人好啊!”姚梦梦奚落:“你呀,就看见钱!有钱当然好,可是有钱不如有势。” 紫雪不解地问:“有钱不就有势吗?” 姚梦梦笑:“可不能这么说,有钱的看到有势的还像孙子。就说齐老板吧,别看他花大钱给月卿放灯,一见到盐院老爷,就什么都不是!可惜啊,尹大人那么喜欢你,你没把持住。丢了!” 两人一边聊一边往外挤。 紫雪黯然地说:“跟了他一年多,没挣到钱不算,又不会疼人。”她的眼光有些忧伤,“刚听说他死了,还难受了阵子,后来一想,也好,我倒解脱了。” 姚梦梦看似无意地说:“听干娘说,明天夜里,卢大人和马总商要在倚虹园请新来的盐院老爷听戏,还要送他个瘦马。” 紫雪嗯了一声:“从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在意旧人哭啊。”姚梦梦捅了一下紫雪的腰:“你侍候过那么多爷,比那些没出息的小瘦马更解风情,说不定男人还更喜欢呢。”紫雪摇头:“自从那死鬼走了,十三姨就不待见我,见我就轰。刚才又吵了一架,要是再回去,她还不把我活吞了?” 姚梦梦刮了下紫雪的脸:“脸皮厚,吃得够,怕什么。” 紫雪眼中有些活泛:“你是说,我还有机会?” 姚梦梦笑着看了她一眼:“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第四章 见面有礼 天下美女出扬州,盐商和美女,成了扬州最著名的特产。扬州有“养瘦马”风俗,先从贫苦家庭中买走面貌姣好的女孩,教她们歌舞、琴棋书画,长成后卖与富人作妾或入秦楼楚馆,以此从中牟利。因贫女多瘦弱,故称“瘦马”。初买童女时不过十几贯钱,待其出嫁时,可赚达千五百两。鸣玉坊的春十三姨就是此行当中的翘楚。从鸣玉坊的倚虹园给新任盐官送瘦马,也成了盐商的传统保留节目。这一日,由卢德恭作东,在南河下倚虹园摆下宴席,阿克占自然是主客,何思圣及其他众盐商作陪。花园内张灯结彩,有琉璃灯、纱灯、料丝灯、纸灯等等,这些彩灯都出自扬州城著名的“包家灯”和“钮家灯”,漂亮别致,把花园照耀得火树银花,一片辉煌。 奢华的大堂一侧,有一个雅致的戏台。戏台前是一个巨大的圆桌,桌上摆放着南瓜雕刻的龙凤呈祥。 阿克占、马德昌、卢德恭等人,按宾主落座,每人身边都有一个妖艳的瘦马陪同。 一伙计递上戏单道:“大人请看,这是今儿的戏码。” 阿克占翻看了一下戏单,笑道:“卢大人,一晚上看这么多出,想累死我呀!”众人笑。阿克占转过脸,对卢德恭调侃:“今晚这戏码,上百两银子是要的吧。卢大人那点俸禄……” 卢德恭倒也坦然:“这两年银子贱了,可官员们每年到手的养廉银,还是那么多。要还靠俸禄,真是要大家一起饿死了。” 马德昌起身,对众人揖了一揖:“各位大人操劳国事,夙兴夜寐,我们做盐商的,无不感念大人的恩德,能为大人献上一点心意,也是我们做盐商的荣幸。” 阿克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今天马总商是有什么宝贝,要让本官开开眼?那就先不忙看戏。” 马德昌轻轻击掌。小戏台屏风后,突然响起了古琴声。 倚虹园的后院,几个小丫鬟正忙手忙脚地帮瘦马小梅、小绿梳妆。两人对着铜镜慌乱地整理鬓发,往脸上扑粉,左转右转地端详。紫雪在一旁帮着张罗。 她提醒两个小瘦马,妆不要化得太浓,要似有似无,尤其要少用胭脂,多了就像耍猴的了!又嫌这粉味儿太妖,一定要清雅,才配得上琴棋书画。紫雪把粉盒一只只打开,放到鼻子下嗅,最后才选定说:“用这个,靠近闻没什么味道,远了反而有一股清香。” 两个瘦马感激又崇拜地看着她。侍女用湿棉球小心翼翼地帮她们将脸上的粉擦去,然后从荷花图案粉盒里将粉仔细挑出来反复涂抹。 小绿慌慌地说:“我的心扑通扑通一直跳。” 紫雪在一旁一边看一边说:“一个男人,就吓成这样,还十三姨调教出来的呢。对付男人,容貌自然要紧,但更要紧的是态,仪态和风情。你要是扭扭捏捏、躲躲闪闪的,那样男人是看不上的,最多不过跟你玩玩。男人嘛,就跟公狗似的,你要是乖乖地趴在他面前,他都不爱看你。”紫雪边说边走,“还有就是姿态。你走路要走得花枝招展,婷婷袅袅,他就受不了了。身体就是女人最大的本钱!”紫雪停下来,“光有态还不行,得会使钩子。”两人吃惊地:“使钩子?” “钩子就是你的眼神。”紫雪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地演示,“看男人不能这么直勾勾地看,得侧一点儿,动着看,但这眼睛得盯着他,男人觉得你对他有意思,就会得到鼓励。” 小绿如听书似的,对紫雪一脸的崇拜。 这时,春十三姨匆匆进来:“还没好啊,差不多就行了。”她帮小绿理了理发髻,“瘦马不是供人玩乐的戏子娼妓,最要紧的是为妻之道。”她白了一眼紫雪,“可别学她!” 两个瘦马听着,更慌了,不知道看谁好。 紫雪给人家奚落久了,也不辩解。曾经沧海难为水,尹如海的死让紫雪尝尽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也积蓄了东山再起的心性。她不甘心,不认命,她意识到,新的盐院老爷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她决定放手一博。 十三姨帮小梅整理衣裳,一边继续埋汰紫雪:“你活该,都是你自己惹的祸。不懂得相夫,好日子就长不了。”两个瘦马看着紫雪,有点同情她。 十三姨又说:“自己落得这样的光景,还说这说那。女人哪,跟男人有时就像在抓阄,运气好,碰个好的,也就琴瑟和鸣了。” 紫雪被说得抬不起头来,看着春十三姨远去的背影,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那就烧烧香,碰碰运气吧。”她拿出几支香,“这是大明寺请的娘娘香,特灵。”她把一支香给了小梅,“敬香的时候,要避人,不能让外人撞见,闭起眼睛,默念娘娘保佑,记住,要等香烧完。” 小绿眼巴巴地望着紫雪:“姐姐,也给我一支吧。” 紫雪犹豫了一下,又取出一支给了小绿。 紫雪莞尔一笑,带门出去:“你们把门关好。” 两位瘦马感激而又懂事地看着紫雪出门,从里面将门闩好,虔诚地点上香,跪在地上。 紫雪在门外听了会儿动静,得意地离开。 前厅,环佩叮当的春十三姨亲自提着茶壶给各位续水。何思圣说:“久闻十三姨大名,果然风姿绰约,超凡脱俗啊。” 春十三姨笑道:“何大人见笑了,奴家现在是霜打的茄子——蔫了。” 何思圣又说:“早听说十三姨有三宝,莫非卢大人有心,今日请盐院大人来鉴宝?” 春十三姨捂嘴笑道:“哎呦喂,奴家那几样上不得台面儿的小花活,哪儿经得起盐院老爷的法眼?” 马德昌提醒:“你就让盐院老爷在这干喝茶?” 春十三姨忙回话:“马老爷,奴家哪儿敢啊?实话跟您说,奴家一听说有幸能拜见盐院老爷,这个高兴唷!整整三宿睡不着觉,心里又着急。拿什么孝敬大人呢?左思也不是,右想也不是。最后只好咬咬牙,狠狠心,把奴家压箱底儿的宝贝都献出来了!” 卢德恭笑着插话:“十三姨,别光卖嘴皮子啊。” “不敢,不敢,这宝贝啊,马上就出来了!” 何思圣故意凑趣:“怎么,宝贝是活的?” 春十三姨假作吃惊:“您这位何先生真是再聪明没有了。奴家这么点小计策,一下就让您戳穿了!” 何思圣微微一笑,望了望阿克占。阿克占坐在正座上抹着胡子,也望了望何思圣,一副早有准备果然不过如此的神色。卢德恭和马德昌也不禁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屏风后,一位姓程的老乐师,当时尊称乌师,开始抹动琴弦,琴声舒缓优雅。 众人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小戏台的帏帘。帏帘深垂,始终没有动。 春十三姨的脸色不禁有点变了。她一边赔着笑,一边赶紧钻过帘后去查看。几个家丁拼命敲门,无人开门,然后找来工具将门终于撬开。只见两个瘦马和几个小丫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口水直流,手脚都抽搐着,翻着白眼。 春十三姨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探了探鼻息,惊叫道:“天老爷,这是怎的了?”紫雪也焦急地摇摇这个,晃晃那个。她是生怕两人点香放的药猛了,真的出事儿,有点儿害怕:“怎么会这样呢?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想不开呢?” 看到只剩下一小截的香,一个家丁似有所悟:“这不会是熏香吧?” 小侍女委屈地说:“这香我们天天点,从来没事儿!” 春十三姨恨声:“没出息的东西,怎么就上不了台盘呢!”她亲自过来狠狠晃动小梅,“小梅,小梅?”小梅张着嘴,瞪着眼睛,嘴里呵呵出声,一句正经话也说不出来。 春十三姨又去扶另一个:“小绿,小绿?”小绿连动也动不了。春十三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嗨,这怎么……唉,完了完了!大人还在堂上等着呢,这可要了我的老命了!” 春十三姨突然盯着紫雪,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 紫雪忙低头:“刚才还好好的……” 戏台前,琴声还在尴尬地继续。卢德恭和马德昌各已神色不定。阿克占只作不见,扭头向何思圣说:“何先生,这琴弹得不错!” 卢德恭赶紧接口:“屏风后边弹琴的程乌师,也是春十三姨三宝之一。程乌师的琴音等闲难得一发,寻常百姓出多少钱也听不到。” 阿克占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听了!”说着便站起身来,马德昌等一脸尴尬地陪着站起来,往外走。 这时,帏帘后环佩叮当。 帏帘一挑,紫雪现身了。她这身造型显然是早已精心准备过的。一身素淡的小青衣,微施淡妆,怯生生的,扭着双手,迈着小台步,低着头,大眼睛偷偷地瞟着阿克占。 春十三姨这时笑容满面地过来拉她:“紫雪啊,快过来见过大人!” 紫雪扭扭捏捏的,似乎鼓了半天勇气,才抬了下头,赶忙又低下去了,满脸娇羞。半晌,才向春十三姨轻声说:“他……他……” 春十三姨急死了:“他什么他啊?没规矩!叫大人!” 紫雪浑身都软了:“他分明是来要我命的……”她突然睁大了眼睛,一捂嘴,赶紧用袖子掩住脸,就往内堂跑去。她挑帏帘进了内室,又不全进去,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个绰约身影。她半挑帏帘,露出自己的半张脸,含羞带怨看了眼阿克占,跑开了。 阿克占抹着胡子,瞪着眼睛张着嘴愣愣地望着紫雪的背影,半天没吭声。 何思圣的眉头皱得快打结了。马德昌和卢德恭相视一眼,这才得意地会心一笑。马德昌站起身来:“既然这孩子钟情大人,想来与大人有缘。小人正好做个孝敬。春十三姨,紫雪姑娘的身价银子,回头你只管到我家里去拿。” 春十三姨忙福了福:“谢谢马总商,多谢马总商。” 何思圣点点头:“马总商真是出手阔绰啊。” 卢德恭随着说:“他们这班人,大事小情总还是恭顺的。” 阿克占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何思圣一眼,悄悄做了个将计就计的动作。 紫雪又要出阁了。倚虹园一间偏僻的屋子里,紫雪收拾着细软,春十三姨讨好地走上前来:“我说大清早,就有喜鹊叫呢,原来是来贵人了!” 紫雪将手中的包裹放下:“干娘,今后,是该我给你行礼还是你给我行礼?” 十三姨脸色微变,马上又笑起来:“当然是老身该给盐院夫人行礼。” 紫雪故作惊诧:“紫雪哪配得上啊?” 旁边的丫头窃窃私语。 春十三姨不以为忤:“还不快给夫人上茶?”丫头们赶紧散开。 紫雪欠了欠身子:“干娘,自家人,这么客气干吗?还是我给您沏吧。” 春十三姨忙站起来:“折煞老身了,快坐,坐!” 紫雪并不领情:“这么客气,紫雪还真是不习惯,这些天,我老在想,那个死鬼走了以后,亏得干娘不嫌弃,肯收留咱,哪怕是剩饭剩菜呢,也比上街讨饭饿死强呀!” 春十三姨心里一咯噔,忙起身:“我也是穷家难当啊,让夫人受委屈了,老身这就给夫人赔不是了。” 说着,十三姨就要行个万福,眼睛却盯着紫雪,没想到紫雪并不拦她,只好行了礼。 紫雪睨了一眼:“干娘这是见外了,我紫雪是个知恩图报的,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还是有数的。这回要不是干娘,紫雪也没福分跟了阿大人,你说是不是?” 十三姨已经感觉她来者不善,不敢接话。 紫雪又悠悠地说:“旁的瘦马,干娘只能卖一次,可是我呢,干娘卖了两次,收了马德昌两回银子,也算对得起干娘了吧。” 十三姨忙说:“托夫人的福,老身感激不尽。” 紫雪甩了甩手中的手帕:“这么说,干娘也是认的。好话谁都会说,干咱这一行的,从小练功学艺,干娘打骂不知挨了多少,咱都挺过来了,为什么,还不就是图个好人家吗。紫雪真的要感谢干娘的教导。人家说,一个人傻得让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可我呢,居然帮你数了两回!那死鬼走了以后,我厚着脸皮吃您的用您的,这次马德昌一下子又给了您三千两,总不能吃独食吧。” 十三姨暗自吃惊,嘴上却说:“夫人是有身份的人,总不会为这几个小钱,还跟老身较真吧?” 紫雪口气凌厉:“十三姨,桥归桥,路归路,较真不较真是我的事儿,该不该给是你的事儿。” 十三姨到底火了,一拍桌子:“别给脸不要脸!你把小梅、小绿熏翻,毁了我的生意,还没找你算账呢,竟然爬到老娘头上撒野来了!” 紫雪弯下身子:“哎哟,吓死我了,就凭那两个小骚货,也能抬起阿大人眼皮子?今儿个,我把话撂这儿,你这银子至少给我分一半,少一两,信不信我让人砸了你的场子!” 十三姨怒道:“你敢!” 紫雪站起来,一笑,轻声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敢?” 虽说在十三姨面前出了这口恶气,紫雪的日子并没有真正好起来。阿克占将紫雪带回府里,却一连晾了多日,就像没那事儿似的。紫雪委屈地告诉了姚梦梦,梦梦教她如此这般,紫雪边应边笑问:“你如此诡计多端,怎的连一个汪朝宗都没拿下?”姚梦梦面色一沉,转脸说:“我们的事你不懂。” 这一天,紫雪依计,拿起小包袱正要出门,与阿克占迎面碰上。 紫雪故意缓下脚步:“紫雪在这儿独守空房,不如回鸣玉坊去,还有姐妹们说说话。” 阿克占看了眼床上的衣物和桌上的梳妆品,心里有了底,他点点头:“这样也好!” 紫雪没想到阿克占会这么说,又往前挪了两步:“紫雪走了,以后老爷没人照顾,可要自己当心身体。”阿克占有些感动,仍不作声。紫雪忍住眼泪,冲向门口。突然阿克占从后面将她拦腰抱住,紫雪又惊又喜,身子一软,手中的包袱掉在了地上。这一抱,两人就算成了。 马德昌送瘦马大功告成,鲍以安压力就更大了,他也不能落后啊。这天鲍以安抱着一个卷轴来到了署院衙门。穿过假山嶙峋,树影婆娑,景色清幽秀丽的后院,望见亭子里,阿克占神色颓唐地看着一叠公文。 鲍以安将画轴小心地展开:“大人请看。” 阿克占说:“鲍总商也风雅了?” 鲍以安笑笑:“是郑冬心的墨竹。” 何思圣站在一边,想:听说郑冬心最善画竹,但他素性高傲,等闲官员盐商们,求不来他一幅画。这鲍以安想必是花了不少润笔,倒是要看上一看。 画轴展开,是一幅墨竹,画上竖题着“竹苞”二字。阿克占指了指画:“何先生觉得如何?” 何思圣看着二字,脸色变了:“大人,这画挂不得!” 阿克占疑问:“怎么?” 何思圣手指着画:“这‘竹苞’二字,拆开来看,明明是‘个个草包’啊。” 阿克占如梦初醒,怒视鲍以安:“鲍以安,这是什么意思?”说罢,起身就走,手一松,画轴落在地上,鲍以安慌忙卷起,跟过去:“阿大人,这是误会,误会!” 何思圣看了鲍以安一眼:“鲍老板,回头你自己挂去吧!” 鲍以安愣愣地站住了。 阿克占虎着脸坐下,何思圣斜偏地坐在对面。何思圣上前说:“依我看,这鲍以安倒不像是故意的。可是大人,你有没有想过,这帮盐商如此挖空心思地讨好你,所为何来?” 阿克占白了他一眼:“还不是想让我手下留情!” 何思圣沉吟:“恐怕不那么简单。扬州盐务之弊非一日之寒,历届盐政或颟顸塞责,或沆瀣一气,其真相终可上达圣听。可大人想过没有,圣上为何放任不管呢?” 阿克占说:“扬州盐务事关国本,圣上纵有整饬之心,却下不了手啊。” 何思圣点点头,又摇摇头:“大人所言极是,何某更担心的是,有人从中作梗,甚至充当后台老板!” 阿克占看了眼左右,压低声音:“你是说圣上身边的那位红人?” 何思圣不说话,心想皇上重新启用阿克占,无非是想他大刀阔斧,革故鼎新,如果畏首畏尾,恐有负圣望。在此时刻,上头那位红人也深知阿克占事出有因,怪罪不得,才使了软招。如此,不如顺水推舟,用上一计…… 送礼之事,马德昌和鲍以安胜负各半,汪朝宗不敢贸然再送。他深觉这阿克占虽是行伍出身,一脸粗夯,却心机重重,远不是尹如海那样的一介书生可比。这不,第二天,就收到盐政衙门一纸公文: “两淮盐政阿谕:夫儒林为天下之宗,而赋税为社稷之本。国家赋税,首重盐课。淮盐居天下十七,其洵重矣。总商鲍某之引岸江西建昌府,所在贫瘠,岁课艰难。本政体恤下情,酌将江西建昌府移于总商汪某,其论已定,汪某见在扬州,着即交接可也。本政察以两淮盐务账目浩繁,点查不便,是以为历年积弊。故建昌引岸移交,并一应银两关目,务须一一落实。各商所欠捐输亦应一体上缴。本政当委专人视之。……” 建昌府引岸,官盐卖不动,这是实情,但不见得就是鸡肋。总商靠的就是引岸,反过来,引岸也靠总商。建昌府是鲍家经营了几代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盐商,都往鲍家交过银子。一来是指望鲍家每年的取引,二来是存在鲍家,以为每年盐路的本钱。日积月累,已是个不小的数目!现在引岸一动,一枝动百花摇,这些银子就得跟着动,让鲍以安一下退出十来万两银子,谈何容易! 汪朝宗凝眉看着公文。这边鲍家已经炸了窝,大门口聚集了一帮大大小小的盐商吵吵嚷嚷地要退银子。鲍府司客拱手对众人说:“我家老爷说了,今儿身子不适,谁也不见。” 一个盐商苦着脸在求情:“司客老爷,这事真的缓不得。小的小本经营,不过是二千引盐的买卖,在鲍老爷这儿存了二千两银子,现在这建昌引岸转给汪朝宗汪老爷了,这银子……”鲍府司客一脸不屑地说:“所以你就上门来讨银子了?二千两银子这点小钱,我家老爷还真不放在眼里。今儿老爷不舒服,难道还能为了这点小事搅扰他?” 那个盐商唯唯诺诺:“是是是,要不您就直接跟账房说一声,把这二千两银子,赏还给小的得了。”鲍府司客脸色僵硬:“胡闹……” 这时,另一个盐商凑上来:“你们鲍家才是胡闹。今儿看来,鲍以安败家,是拿不出这银子来了。” 司客厉声喝:“孙老板,你说话可加点小心!” 又有盐商接嘴:“孙老板的话有点过,可理是这个理。顾老板的二千两银子是不算多,可加上孙老板那里的五千两,我这里的一千五百两,还有江老板、黄老板……我粗粗算过,总计得有十多万两银子,鲍老板是不是一下子拿得出来,恕我得罪说一句,大伙还真有点担心。” 鲍府司客气焰已经弱了很多:“也不就是十多万两银子吗?就算一时没有,过些日子也就有了,急什么?” 顾老板晓之以理:“司客老爷,您知道,江西建昌府一带的引岸既然归了汪老爷,我们从此就得跟着他老人家拿引,就得交银子给他……” 旁人随声附和:“是啊,您鲍府拖着咱们大伙的银子不还,将来汪府可未必容得我们拖着不交给他银子。您二位都是大总商,高高在上,可不能让咱们夹在中间难做人。” 孙老板说着要捋袖子:“鲍以安,还大伙的银子!” 后面许多盐商跟着起哄:“鲍以安,还银子!鲍以安,还银子!” “鲍以安,还银子!鲍以安,还银子!”呼喊声隐隐传来。“砰”的一声,一只雕花黄花梨木椅被重重踢飞,砸落在地上。 鲍以安冲冠大怒,吴老板、齐世璜在一旁有些惶惑地看着他。鲍家的妻妾儿女们则都已经灰溜溜地退走了。鲍以安尽管发怒踢椅子,也特意找了个磕碰不到他们的方向,大骂:“杀千刀的!在广东胡折腾也还罢了,还非要来扬州插一手盐务。这引岸能随便动吗?还非搞什么银两关目一一落实!十几万两银子,老子去哪里跟他落实?这遭瘟砍头的狗官是专拿咱老鲍当软柿子捏!” 齐世璜凑过来:“这位阿大人还真是不如咱们卢大人。卢大人不管事,也不给咱们找麻烦,菩萨一样。哪像这位主儿,三天两头就恨不得点一把火。” 鲍以安瞪着他:“你有什么话,直说!” 齐世璜小声提醒:“小的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得罪阿大人了?” 鲍以安愣了愣:“别提了,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齐世璜谄着脸说:“怪不得。眼看着阿克占一手接着一手,全捅人节骨眼上,肯定是有人教的。” 鲍以安气急:“有屁就放!” 齐世璜说:“小的不敢乱猜,可小的就奇怪,盐院老爷怎么会这么护着汪朝宗。那天在署院衙门,把谁都教训了,就是不数落汪朝宗的不是。然后就像您刚说的,引岸给他,现银子给他,唯恐汪朝宗吃一点亏……” 鲍以安一拍大腿:“不错,一定就是汪朝宗!” 一边吴老板说:“可是,上回马总商说……” 鲍以安烦乱地说:“这个老马,就是乱七八糟的事想得太多。直来直去可以搞定的事,全给他自己绕弯子给绕晕了。” 司客慌忙跑进来:“老爷……”鲍以安怒道:“慌什么,让他们闹去,闹得大家鱼死网破,都他妈喝西北风去!” 司客小声说:“老爷,汪府的管夏送了几车酒来!见不见?” 鲍以安更加怒不可遏:“这是想羞辱我啊!好你个汪朝宗,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使出什么招来。见!” 管夏带了两个家丁抬了一酒坛进来,气喘吁吁地往地上一放:“我家老爷让我给鲍老爷送些酒来!”鲍以安脸色很难看,不说话。管夏将坛子揭开盖子就往地上倒,所有人都看着他。酒倒了一地,最后,倒出的竟是银子。管夏平静地说:“三车好酒就在门外,只等鲍老爷一句话!” 鲍以安不可置信地摸着脑袋:“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管夏不看他,自顾自把汪朝宗的意思说了:鲍老板退银子给散商,散商们再把银子交给汪朝宗,一来一去,他并没什么损失。盐院老爷不懂盐务上的详情,他想现银交割简单明了,其实倒是多生是非。建昌府那边的老账以后该怎么交割,看鲍以安的方便。 鲍以安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仍然嘴硬:“黄鼠狼给鸡拜年哪!回去告诉你们老爷,就说鸡谢谢他!” 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夕阳西下,保障河畔,繁忙的疏浚工地上,汪朝宗走在前面,身边是郑冬心跟随。 郑冬心看了眼汪朝宗,言有所指:“这一招,高啊。” 汪朝宗摇头:“他领不领情,我倒也不怎么在乎。” 郑冬心点头:“但小散商们却会领这个情。” 汪朝宗仍然摇头:“也不指望,我让管夏千万别声张。” 郑冬心显出不快:“鲍以安不是精细的人,他身边那个姓吴的和姓齐的,嘴巴又不严实,你给了鲍以安银子,这事转眼就传得扬州府尽人皆知,这不都在你的算计中?” 汪朝宗有些尴尬,郑冬心白了他一眼:“有了这一出,以后你跟老鲍有了什么过节,谁都会觉得是他不仗义。” 汪朝宗笑了,指着郑冬心说:“你这可有点以什么之心,度什么之腹了。” 郑冬心却坦然地说:“商场险恶,你不玩点伎俩,不足以自保啊。” 汪朝宗点头:“你说的这些,我未必没想过,但无论如何,我是真心想跟老鲍修好,这个时候,大家真斗起来,没好处。” 郑冬心“嗯”了一声:“盐商们要是都抱成一团,让新来的盐院老爷没有下口处,他岂不是要失望了?” 汪朝宗笑笑:“这个嘛,我倒也为他备下了一份厚礼。”他淡淡一笑,目光转向远处,“别看这保障河风光如画,却水流凶急,这渡船每年都要翻几回,死不少人。所以,才议决要疏浚河道。” 郑冬心很不以为然:“脱裤子放屁,为什么不修座桥呢?” 汪朝宗说:“修桥也得把河道先疏浚了。” 郑冬心陷入遐思:“这桥千万不能俗了。保障河就像一条小青龙,这桥啊就该是龙脖子上的金项圈!” 汪朝宗欣喜:“金项圈?” 郑冬心点头称是:“二十四桥明月夜,这月下的美人,不就是朝宗兄心目中的扬州吗?” 这时,一身民工打扮的汪海鲲奔过来,见过礼,又跑回工地去了。汪朝宗看着他矫健敏捷的背影,叹了口气,对郑冬心说:“海鲲是我亲侄子,我放他到工地上来,是想让他了解底层的疾苦,这对他有好处,我这一摊子,将来总要交给他的,雨涵……” 郑冬心看着汪朝宗,轻轻摇了摇头。 第五章 围剿私盐 鸣玉坊姚梦梦的房间里,素雅清淡的窗帘和床幔,一张古琴静静地卧在一侧,小桌上,放了不少瓶瓶罐罐,以及石制杵臼和几个小竹篓,里边放了茉莉、玫瑰、桂花、栀子花等。 紫雪在用石杵研磨冰片。姚梦梦捏了一撮茉莉花瓣,放到鼻子边闻了闻,又放到紫雪鼻子前说:“好闻吗?” 紫雪陶醉地点了点头:“嗯!” 姚梦梦说:“这花呀,要采刚开两天的。新开的,香味没发出来。开到第三天,味道又枯了。”说着把茉莉花瓣放到一个石臼里,轻轻捣,“这样做出来的粉,比薛天锡香粉店的还好!” 紫雪恍然:“怪不得,你的香都那么好闻!” 姚梦梦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怎么样,盐院老爷还不错吧,我的新姨太太?” “那当然,我们老爷可是个真正的男人!”她跳起来,搂住姚梦梦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姚梦梦“嗤”地一笑,随手打她一下:“坏人!” 紫雪不依不饶:“羡慕吧?嫉妒吧?” 姚梦梦摆开她的手:“呸,死妮子!说,这回又有什么新事儿?” 紫雪兀自撒娇:“不告诉你!谁叫你恶狠狠地吓人家!” 姚梦梦只得说:“好啦,你和盐院老爷是天上一对、地上一双,我的大小姐。” 紫雪觍着脸:“这还差不多。好吧,我告诉你,我家老爷最近张罗着剿盐匪,还请了什么什么队伍。对了,饷银还是你老相好出的!” 姚梦梦一惊:“朝宗?”紫雪点点头,又轻轻推了一把梦梦:“怎么,一说到他你就失魂落魄的。” 紫雪无意中提到的军事行动,让姚梦梦心中一紧。从小叛逆的孪生妹妹英子,是姚梦梦心中最脆弱的地方。这么多年,她知道英子作为天地会首领,已经不可能回头,自己能做的,也只是提醒她,当阿克占调集大军时,躲得远远的。 紫雪走了以后,姚梦梦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出了门。姚梦梦脚步飞快地来到位于闹市多子街的绸缎庄,招牌是“恒瑞祥”。店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绸缎布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她看了看四周,缓步入内,一个小二立即迎了上来:“这位姑娘,随便看随便选,南绸北缎,苏、湘、川、广,要什么货色全有。” 姚梦梦低声说:“我是来进香的。” 小二立即向左右望望,看其他人都在专心挑选布匹,没人注意这边,恢复了正常音量:“姑娘您要这种可不好找,您里边请。” 姚梦梦跟着小二穿过店铺后门,走过长长的一段甬路,进入一个宽大庭院。这院里到处是盛满颜料的缸和晾在架子上五颜六色的布匹。地上支着大锅,锅里“咕嘟嘟”地熬着东西。许多染色的、晒布的、烧火的工人各司其职,都在低头忙碌。 小二领着姚梦梦穿过庭院,工人们似乎没注意到他们。小二把姚梦梦带到一间屋子里:“姑娘,您稍微歇会儿,我去请香主!” 他带上门,走开。姚梦梦站在屋子里,感觉陌生而紧张。稍过了一会儿,一个烧火的妇人走了进来。 姚梦梦诧异,仍毕恭毕敬地点点头:“婆婆。” 妇人望着她微微一笑:“姐!” 英子的声音年轻而甜美,一边听梦梦说明来意,一边弯腰洗脸,罢了道:“这么说,阿克占要对白龙帮下手?” 姚梦梦点头:“对。我怕你们不小心,搅了进去。” 英子沉吟半晌:“我们倒是不担心。只怕剿了白龙帮,我们的日子就更难了。”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瓜洲位于长江、运河交汇处,唐以来即是著名渡口、交通枢纽。后来,由于长江江流北移,南岸的镇江附近涨出大片江滩、沙洲,而北岸的瓜洲江岸不断坍塌,此处便开始荒凉,变得偏僻。只见江面上斜阳西悬,渔舟唱答,波光粼粼,江滩上芦苇丛中,缉私营的官兵正横七竖八地“埋伏”在这里。管带仍然懒洋洋地坐在小马扎上,一个小盐勇帮他捶着腿。 哨官蒋成走过来:“瓜管带,马上要动手了,是不是让兄弟们准备准备?” 瓜管带一脸讽刺地看着他:“这用你教我?要不,这管带你来当?”回顾缉私营众盐勇,“弟兄们,给蒋大人喊两声。壮壮气势!” 盐勇们有气无力,长短什么声都有:“嘿……噢……”起哄的成分更多。 蒋成坐在一边,气得脸色涨红。远处尘头骤起,马蹄声隐隐滚地而来。蒋成迅速跳起身来,一脸戒备。 这时候瓜管带和盐勇们也都察觉到了异样,纷纷起身。 盐勇们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有些人慌张地抽出刀来四下张望。 瓜管带疑惑地张望:“这可不对啊,剿……剿私盐怎么剿出马来了?” 尘头起处,四下里旌旗招展。十几匹马的马队当先,紧跟着的都是全副武装的官兵。他们沉默、威严、训练有素。 盐勇们又慌张又疑惑,开始交头接耳。 官兵们很快包围了盐勇,马队上的人都下了马。为首的穿着提督武官的服饰,其余最小也有都司、游击。为首那个人,眼神威严,面沉如水,他就是漕标提督穆兴阿。 瓜管带脸色大变。穆兴阿冷着脸看他,背后上来几个人就把瓜管带按在地上,把他官帽上的翎子拔了。瓜管带一边挣扎,一边嘴里还在喊:“这是怎么了?穆大人,您这……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穆兴阿冷冷地:“瓜管带,你被革职了!” 瓜管带一愣,一张曲意奉承的脸扭曲起来:“老子是缉私营管带,你算个什么东西!就是革老子职,也得阿大人、卢大人、各位总商一起点头!” “你他妈还配说你是缉私营?”穆兴阿瞪着瓜管带,双目如火,指指在漕兵们包围下畏畏缩缩的一帮盐勇,“看看你带的什么鸟兵!” 瓜管带大张着嘴,眼神直勾勾的,彻底蔫了。 穆兴阿面对着一众盐勇:“不想干的,家伙撂下,军衣脱了。今儿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仗,该怎么打!” 盐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有人叮叮当当地把刀枪扔到地上。 突然,蒋成站了出来,他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大人,别以为管带是饭桶,我们就都是饭桶!盐勇里照样有不怕死的汉子!” 他回顾盐勇们:“都给我把家伙捡起来!” 在他的气势感召下,有些人又犹犹豫豫地把兵器拾了起来。更有些盐勇已被激起义勇,挥舞着刀枪应和。 蒋成毫不示弱地望着穆兴阿。 穆兴阿点了点头,摸着下巴哈哈一笑:“小子,行!” 树林外又传来马蹄声响,一骑快马直跑进来,骑者翻身下马:“白龙帮的船队就快到了!” 蒋成向穆兴阿介绍:“扬州汪总商家的堂少爷,汪海鲲!” 汪海鲲礼貌地向众人拱手。 江水滔滔,芦荻瑟瑟,野风吹得四周荒野有一股鬼魅之气。蒋成已经埋伏停当,身边是十多名缉私营的盐勇。蒋成把手指放入口中,学水鸟的叫声,对面芦苇丛中传来应和声。 蒋成低声对盐勇们说:“今儿个,谁也别给老子丢人!咱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算他铁三拳真有三头六臂也逃不了,也让那帮漕兵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 他身边的人勉强应了一声,嘴里却仍发出上下齿撞击的“咯咯”声。 蒋成皱眉:“冷,还是怕?” 那人颤声说:“蒋,蒋头儿,铁……铁三拳三拳打死一头牯牛,那本事……可真不是吹的。” 蒋成说:“别扯那个淡!再怎么凶,他也混到头了!” 穆兴阿居中而立,正眯着眼睛从千里镜里向远处看,众武官站在两旁。江面上隐隐现出几根船桅,风吹旗卷,旗上隐隐有白龙图案。 穆兴阿放下千里镜,点点头:“来了!” 一个副将立即扬起手中一面红旗。在他们身前不远处,一群群的漕兵摆弄着一座座小炮。天空乱云飞渡,阳光有些昏黄,江面看似平静无波。一早从海鲲那儿偷听到消息的汪雨涵他们为着好玩,也偷偷来了。这时,四个人趴在一起,眼睛看着前方。 汪雨涵小声:“婉儿姐,我娘想让我爹把你收了。” 婉儿一愣:“收了?什么意思?” 汪雨涵坏笑:“就是让你当小老婆。” 婉儿脸一红,生气地说:“谁说的?” 鲍渐鸿凑过来:“你们在说什么呢?怎么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 马大珩臭他:“你都看得出来,那还叫埋伏?” 汪雨涵恨恨地向马大珩做了个鬼脸。 鲍渐鸿张望了一下,想,这里视野开阔,倒是观战的好地方。 汪雨涵打个哈欠:“铁三拳到底还来不来啊?” 马大珩信心满满:“放心,不会有错。” 见汪雨涵冷得有点发抖,马大珩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外衣,给汪雨涵披上,顺势紧紧搂了搂她的肩膀。 鲍渐鸿和汪雨涵都有些猝不及防,鲍渐鸿奇怪地看了马大珩一眼,汪雨涵羞得满脸通红,但仍不自禁把衣服披得紧了点。婉儿眨着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马大珩佯装无意,抬手示意:“嘘!别说话,来了!” 寂静的黄昏,摇橹划开水面的声音,听来异常清晰。六艘盐船,缓缓驶来。每艘船的桅杆上都飘荡着白龙旗。 当先一艘大船,船头傲立着一条大汉。他面如黑铁,眼如铜铃,身强体壮,正是大名鼎鼎的盐枭——白龙帮帮主铁三拳。 他身边的汉子神色惴惴:“瓢把子,天地会那边递过话来,可说这趟凶险啊!” 铁三拳傲然回答:“凶险个屁!马老板早透风给咱们了。就那帮见了刀就跑的缉私营,咱们今天非反手剿了他们不可!”几只水鸟扑棱棱地飞上天去。 铁三拳一摆手,船队停住了。他大声喝道:“芦苇荡里的朋友,都给我出来吧!” 芦苇荡中,蒋成等人握着刀,一丝不动。 穆兴阿一点头,副将手里的红旗劈了下去,“轰轰轰轰”连声炮响! 第一炮的落点就几乎命中了铁三拳的坐船,船头爆起丈许高的水柱。 骤然被炮轰了一下,连铁三拳都有点蒙。他的副手失声喊起来:“瓢把子,炮!” 一声巨响,终于一只盐船被一炮击中。船帆被整个炸得翻上天去,没来得及跳水的人死伤一片。铁三拳大喊:“风紧,扯呼!” 他的话淹没在炮声里,但这时候用不着他发话,帮众们已经纷纷跳进水里,向岸边游去。铁三拳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上,又跳进水里。 一发炮弹正好落在他附近的水面上,芦苇丛中传来欢呼声。 蒋成从芦苇丛中站起身来,大喝一声:“弟兄们,跟我冲!” 盐勇们勇气倍增,一起冲上去,四面八方堵截已被炮火轰得没了斗志的帮众。 穆兴阿的队伍也呐喊着从另一面山上冲下来,声势雄壮!白龙帮的盐枭已经被漕兵和盐勇们赶得四散奔逃。跑得慢的都被堵住,一一落败遭擒。六艘盐船一艘也没跑掉,有一艘已经着了火。几个盐勇一边吆喝着一边在江边搜查。 突然之间,一个盐勇被一条从草丛中跃起的大汉扑翻,紧接着“唰唰”几刀,另几个盐勇也被砍倒。大汉敏捷异常,砍倒了盐勇们,径直向包围最薄弱的方向——另一座土坡奔去。 附近的盐勇们错愕之下都惊叫起来:“铁三拳!铁三拳没死!” 蒋成和汪海鲲立即赶过来,率领盐勇们狂追。但铁三拳先已看清方位,身前没有阻截,和蒋成、海鲲始终保持着相当长的距离。 一个武官从千里镜中看到奔跑纵跃的铁三拳:“军门,跑了一个!” 穆兴阿:“追!” 少年们从高处看到了铁三拳的路线,他直奔他们而来。 婉儿刚缓过神来,立即拉住雨涵:“快,躲躲!” 马大珩豪情万丈地说:“躲什么?等他上来,正好让他见识见识!这回算咱们来着了。渐鸿、雨涵,把他拿下,咱们这脸就露大了!” 鲍渐鸿吓得脸色苍白:“大珩,雨涵……我看咱还是躲躲吧。” 婉儿急道:“是啊,你们怎么打得过人家?” 马大珩嗤之以鼻,汪雨涵犹豫难决,鲍渐鸿左顾右盼。婉儿拉这个也不是,拉那个也不是。 就在这时,树丛中响动传来,铁三拳一跃而出!他显然没想到这里还有“伏兵”,意外之余竟然一愣。少年们也都一愣! 铁三拳显然还是被炮火伤到了,他的脸上焦黑一片,偶尔露出红色血肉,狰狞无比! 雨涵当时就吓得失声大叫,鲍渐鸿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有马大珩保持着勇气,大喝一声,上去和铁三拳格斗,被铁三拳一脚踹飞。铁三拳不再迟疑,撒腿就跑! 树林里悉率一阵响动,蒋成和汪海鲲率领人也追了上来。看见四个人狼狈一团,汪海鲲愣住了:“这……婉儿……你们怎么跑这来了……胡闹!”婉儿被训得两眼含泪。 阿克占和何思圣先后步入盐政衙门签押房,穆兴阿带着蒋成和汪海鲲正等候着。 穆兴阿频频跌足:“阿大人布置得这样周密,还是让铁三拳跑了,我的过失……” 阿克占宽慰他:“拿下白龙帮就行,也不指望一口吃个胖子。”他转向蒋成。穆兴阿忙介绍了蒋成和汪海鲲,并说这次行动多亏了他们俩。阿克占嘉许地看着眼前的蒋成和汪海鲲:“今儿个大伙辛苦,缴获六艘私盐船,也是大功一件。” 蒋成由衷地说:“是大人指挥有方!小的在缉私营这么多年,从来没这么痛快过。” 阿克占对蒋成说:“既然穆军门这么赏识你,那今后缉私营就让你来掌管,有没有信心?” 蒋成一个立正:“有!” 阿克占又转头看着汪海鲲:“这回啊,还多亏了汪总商。要不是汪总商助我银子,本院也调不来漕兵。” 汪海鲲倍感自豪。 阿克占却话锋一转:“你可知道,铁三拳一下子运来这么多私盐,他的盐是哪里来的?” 汪海鲲问:“哪里?” 何思圣悠悠道:“掘港。”汪海鲲“啊”了一声。 阿克占目视前方,洋洋得意,想:这下平了白龙帮,倒要看看,盐商们还怎么拿私盐说辞,只好乖乖交银子了。 马德昌的宅子在东关街,街上人来人往,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感觉。从外面看,这宅子并不十分惹眼,那些高高的马头墙层层遮掩着,让人猜不透这里边到底住的是谁。马德昌就是个让人一眼看不透的人。掘港是马德昌的盐场,身为总商,却与盐匪私通,本是大忌,但这么些年,由于黑白通吃,马德昌倒是游刃有余。这回铁三拳折了,让他猝不及防,也对他造成巨大的威胁。此刻,他手拿一本账本,不安地来回踱着步。突然之间,一把锋利的快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马德昌并不慌张:“好汉,有话好好说,要什么都好商量。我马某也是个讲义气的人!” 持刀之人正是铁三拳,他手下一使劲,低声问:“马总商,你讲义气吗?”马德昌听出了他的口音:“铁老大?”铁三拳哼一声:“没想到我还活着?” 马德昌忙说:“铁老大,瓜洲渡的事儿是汪朝宗的指使,与我无干。这么些年来,我私下里卖盐,都是经你的手,你失了风,于我有什么好处?” 铁三拳恨恨地说:“白龙帮散了!老子差点把命丢了,你马总商就这么轻描淡写?” 马德昌这时已经镇定下来:“我的命就在你手里,要杀就杀!不过,杀了我你也别想报仇!”铁三拳情不自禁地放开马德昌,马德昌转过身,两人对峙。 良久,马德昌缓缓道:“老铁,我给你指一条明路。”铁三拳沉默不语。马德昌把阿克占上任盐政,这回从外路调兵,汪朝宗给支的饷,是他们容不下私盐,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语重心长地说:“老铁,贩私盐,盐勇要抓,水师要剿。虽说是没本的买卖,江湖上官场中也不得不打点。一年到头,又能剩下多少?那不是正路。这个世道,只有银子能生银子,只有银子才能报仇。银子,马某有的是!跟着我,比一个人闯江湖要和顺得多。” 铁三拳眼大眼睛:“你肯留我?” 马德昌拍拍他的肩膀:“可不要看轻了自己。银子我有!我要的是帮我保住银子的人!” 铁三拳收回刀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拜服在地:“马总商,你的银子,我帮你保了!” 康山草堂是汪家的别业,临近运河,有一小码头伸至河中。园内到处是亭榭池沼、药栏花径,乾隆皇帝几次南巡都曾驻跸于此,假山上“数帆亭”的匾额就是出自皇上御笔。此刻,一行小丫鬟,有的托着茶盘,有的托着手巾,循小路走进花园,离老远就听见莺莺燕燕的笑闹声。绕过假山,视野突然开阔。十来个年轻女孩子,大多丫鬟装扮,在一起说笑着摘花扑蝶。 几位丽妆华服花枝招展的盐商太太们正在赏花闲聊。鲍以安夫人体态丰满,爱大说大笑,嗓门最大,正站在亭子里,口说手比划。她说:“我家老头子问我哪去,我说去汪家,这遭瘟的跟我拍桌子,说‘不许去’。我说你敢管我?反了天了!你娶那么多房小老婆,我睁只眼闭只眼,还蹬着鼻子上脸!” 萧文淑和马夫人一起大笑起来。马夫人气质从容,相貌体态都不出奇。 鲍夫人又亲热地说:“那帮男人爱怎么折腾咱不管,咱姐妹到什么时候还是姐妹。” 马夫人赶紧附合:“对。许他们在外边花天酒地,还不许咱们扯闲篇逗闷子?”萧文淑别有所思:“大姐,有个事儿啊,我还真得请教你。” 外边女孩子们一阵喧哗笑语,原来是汪雨涵拉着婉儿笑嘻嘻地经过。 马夫人看了,说:“雨涵这孩子长这么大了,还是喜欢和女孩儿一起玩。” “嗨,也淘得什么似的。一眼看不住,上房揭瓦。”萧文淑岔开话题,“大姐,我想跟你讨教讨教纳妾的事儿。” 鲍夫人热烈地说:“怎么,想给老汪收房小?这可是门学问!你啊,还真得好好跟姐姐我学学。外头的不成,太野。家里人品不好也不成,太闹。长得像鬼画符的不成,长得像狐媚子的也不成。年纪大的不成,年纪小也不成……” 马夫人插口:“哎唷唷,照你这么说可难找了。” 鲍夫人摆摆手:“有什么难的。就选那身子、年纪差不多,长相过得去,老实巴交的,屁股大好生养……” 鲍夫人这么一通大白话,倒是惹得萧文淑更是没了章程。光看身材就能知道能不能生养?萧文淑不信,觉得那不是正理儿,还得听八字合婚的结果。当晚,陈妈就来报信儿,说府里丫头们的八字,麻六奶奶都给合了。 萧文淑忙问:“怎么说?” 陈妈小心翼翼地:“都不搭。只有一个,麻六奶奶说,她要跟了老爷,命里准有男丁!” 萧文淑惊喜地说:“那好啊!怎么还苦着个脸?” 陈妈越发小心:“麻六奶奶还说,这孩子的八字跟老爷是奇数。老爷要娶她,三个月就得过门。要不,大旺就变了大煞,她要克得老爷有……有牢狱之灾!” 萧文淑骇然变色:“是谁?” 陈妈嚅嚅:“是……是婉儿姑娘!” 萧文淑若有所思:“真的是她?” 这时,在外应酬的汪朝宗疲惫地回到家里,萧文淑忙强打起精神,让下人打水给他泡脚,自己站到他身后,帮他轻轻揉按,汪朝宗惬意地闭着眼睛。 汪朝宗喃喃地说:“累,真累啊。从早到晚一睁眼就不闲着!” 萧文淑目光关切,嘴里却一点都不软:“是啊。难为你还记得这个家,我可没工夫伺候你。赶紧娶个小吧,也好帮你捏捏脚按按肩。” 汪朝宗略有不耐:“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这事。” 萧文淑一扭头,说:“你当我愿意啊?!唉,眼看我都要四十了,实在没指望给你们汪家再添个男丁了。盐商的诅咒要真落在咱汪家,我都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汪朝宗听罢笑了:“要不,我先走一步,下去跟列祖列宗请罪?” 萧文淑又好气又好笑:“就会油嘴滑舌!我可是认真的。婉儿就不错,你要愿意,我就拾掇拾掇,让她过门。” 汪朝宗一惊,把脚盆踩翻了,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萧文淑过来帮他续热水,汪朝宗打一哈欠:“不早了。明儿还得陪盐院大人去看玉山呢。这是正事儿,不能耽误了!哎哟,烫死我了!”汪朝宗将脚提起来,举得老高。 萧文淑将热水壶往地上一扔,眉毛一挑:“烫不死你!什么正事儿?说,你不要婉儿,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姚梦梦。” 汪朝宗委屈地说:“姚梦梦怎么又得罪了你。婉儿才多大?再说……” 萧文淑冷笑:“好啊,那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在椅子上蜷一夜吧!” 汪朝宗嘻嘻笑着:“你别急啊,嗨,老夫老妻的,有话好说嘛。” 油灯将尽。汪朝宗靠在椅子上微微打着鼾,他已经睡着了。 萧文淑蹑手蹑脚地起来,把一条薄被轻轻盖在汪朝宗身上。 一缕阳光钻过窗帘射了进来。汪朝宗揉着眼睛醒来,浑身酸痛。他真的在藤椅上蜷了一夜。天已经大亮了,卧房里空空荡荡。他摸着身上的薄被,看着外面的阳光,笑容里有无奈,又有些温暖。 鸣玉坊,两个梳头妈子在帮姚梦梦梳头,姚梦梦看着镜中的自己,无端地有些伤感。这时,一个丫头进来,送来汪府的帖子,请她去献艺。姚梦梦心想,没听说汪家有什么大事情,为什么要下帖子来请呢。可她也实在没理出什么头绪来,待妈子梳完头,换上衣裳,抱起古琴,出了门。 俗话说:“和田玉,扬州工。”扬州自古出能工巧匠,尤其以玉器著称。乾隆皇帝酷爱玉器,内府造办处将各式大小玉器交由扬州玉局来制作。正因为此,扬州玉局并不归府衙管辖,而是由盐运司衙门节制,可见其明显的内廷供奉的特点。玉局坐落在天宁寺内,红墙高门,显然不是闲人进出之地。这一天,大门敞开,阿克占在众人簇拥下,第一次来到这个神秘的所在。经过两进鸟语花香的庭院,迎面是一个楠木大厅。马德昌躬身引路:“大人,请!”说着撩起一个厚厚的布帘,阿克占携何思圣、卢、马、鲍一行人鱼贯而入。 面前一个两米高的大玉山呈现在众人面前,几名赤膊的玉工还在精雕细琢。玉工们的脚边摆着一座小一点的木雕。除体积外,形状与玉山一般不二。他们正照着木雕小心翼翼地修饰着玉山,不时还会去桌上查考各种图样。 阿克占十分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么大的玉山,怕有上万斤吧?” 卢德恭赞许地说:“阿大人果然是眼力了得,这块玉料产自新疆和田一带的密勒塔山,当初出山时,还远不止一万斤。” 阿克占好奇地问:“阿某孤陋寡闻,听说和田开采玉石的地方,到处是悬崖峭壁,驴子走过去都难免摔死。这么大的玉料,是如何运出来的?” “大人明察。为运送这一万多斤重的玉料,咱们专门制作了一辆三四丈阔的大车,前面用一百多匹马拉,后面有上千人推,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冬天的时候,就在路面上泼水,结冰后好拖着走。就是这样,运这块玉料,一天也走不上二十里,上千的民工、成百的骡马,整整走了四年,才把大玉料运到运河,再运到扬州。”卢德恭答道。 阿克占一边仔细看着玉石,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盐台大人谈起玉山来如数家珍,比盐务还熟啊。” 卢德恭不慌不忙地说:“这宝贝可是送给皇上的,下官哪敢不尽心。” 阿克占打个哈哈:“好,好!”望望尾随的始终低头不吭声的鲍以安,“鲍总商,心绪不佳啊。” 鲍以安赌气说:“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卢德恭责怪他:“老鲍,怎么说话呢?” 阿克占宽容地说:“不妨。鲍总商是不忿本官夺了他的引岸,可是,让汪总商去行盐又是你们大家拿的主意,本官不过是顺势拍个板,就让鲍总商忌恨上了?” 鲍以安回头瞄了一眼马德昌,马德昌忙把脸别过去。 卢德恭连忙打岔:“老汪怎么还没到?”正在这时,汪朝宗匆匆赶到。 阿克占语带讽刺地说:“汪总商每次都是踏着点儿到,比我们谁都要忙啊。” 汪朝宗不好意思地笑了:“盐院大人见笑,在下这个,昨晚……被夫人责罚,耽误了。” 卢德恭和众盐商坏笑,汪朝宗不服:“这也好笑?女子于年轻少妙之时,容貌端庄,有如活菩萨,岂能不敬?养育儿女之后,又像是九子魔母,谁能不怕?” 阿克占和众人皆笑:“尽是歪理!” 何思圣打圆场:“汪总商虽然有惧内之癖,人品还是有口皆碑的,刚刚帮了鲍总商十五万两银子,还不声张……” 鲍以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何思圣假作失言:“哎呀,我这可多口了。” 鲍以安也知道自己不能太过分,只得向汪朝宗拱拱手,并假作要行大礼:“多谢汪兄!” 汪朝宗一伸手:“分内之事,不敢当。”鲍以安的礼也就顺势没行下去。 何思圣却继续说:“汪总商向来低调,可一举一动,总是扬州城里尽人皆知,真是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啊。” 阿克占恍然大悟,哈哈大笑。 汪朝宗对马德昌说:“今天不是谈正事儿吗?” 马德昌语带双关:“在哪儿谈不重要,在阿大人这儿,只要和银子有关就都是正事儿!”马德昌和汪朝宗相视一笑。 卢德恭继续介绍:“这一大块玉料从和田运到扬州后,圣上钦定用内务府藏宋朝《大禹治水图》画轴为稿本,由造办处画出纸样,先在玉料上临画,再做成木样,六年前开始雕刻。” “雕了六年?”阿克占问。 卢德恭点点头:“扬州这边,单用工已经超过十万个工日了。” 阿克占吸一口气:“那要花多少银子?” 卢德恭说:“回大人,粗算了一下,前前后后怎么也要二十万两。” 阿克占又问:“也是从运库出的?” 卢德恭答:“孝敬圣上是扬州盐商的福分。” 阿克占一拱手:“各位果然是公忠体国!” 这时,阿克占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玉山是好了,这运费谁来出?”他看了眼卢德恭。 卢德恭赔笑:“这是小数,尽点儿孝心。” 家丁将姚梦梦迎进了汪府,走到后花园的水榭里,四周没人。姚梦梦心里觉得有些蹊跷,也没多想。她把琴轻轻地放在案上,眼观鼻,鼻观心,纤手调音。桌子上连一杯茶都没有。她听到身后脚步声,正主终于来了。 萧文淑好整以暇地在她对面坐下,小丫鬟抢先铺上坐垫,端上一杯香茶。萧文淑随手把它放到桌上,她微昂着头,说:“我是这府里的正印夫人。今儿,是我叫你来的。” 姚梦梦仍不抬头:“我知道。” 萧文淑有点意外:“那你还敢来?” 姚梦梦淡然说:“久闻不如一见。” 萧文淑自嘲地一笑:“扬州城里都知道,汪总商的老婆脾气大,爱骂人,不好惹。” 姚梦梦终于抬头了。她的眼神一如秋水,望在萧文淑的脸上也如秋水般宁静,无一丝波澜,更无一丝攻击性。她望着萧文淑摇摇头:“不是的!” 萧文淑诧异:“为什么?” 姚梦梦看着远处,目光飘忽,神思悠悠:“他不会喜欢那样的女人!” 萧文淑笑了笑:“你们经常说起我?” 姚梦梦轻轻摇了摇头:“从不说。” 萧文淑乐了:“从来没有?” 姚梦梦点点头:“汪总商说过,女人一旦了解男人,就想把他抓在手里了。” 萧文淑又有些意外:“你不想?” 姚梦梦沉默,将琴放进布套。萧文淑也沉默地望着她,突然难得地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她把那杯茶轻轻推给姚梦梦:“愿不愿意喝我的茶,做汪家的媳妇?” 姚梦梦望着萧文淑,萧文淑也望着她,两个女人就这样平静如水地对望了几秒钟。萧文淑先开了口:“给朝宗留个后,男孩儿,就可以留下来!” 姚梦梦从容地将琴套的带子打了个结,然后缓缓站起身来。萧文淑更意外了:“你不想?” “想。但我不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汪府的夫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你拥有这座水榭、这座府邸。可是只有一样东西……”她的声音很轻,眼波温柔而迷离,“只有朝宗,他和我说过的话和留下的记忆是属于我的。” “你们在鸣玉坊……”萧文淑喃喃道。 姚梦梦看着萧文淑,脸上淡淡笑意。这么多年来,汪朝宗对她是发乎情,止乎礼,他说,她听。有时候他去她那儿甚至只是睡一个安稳觉。因为只有在她那儿他才能睡熟,那时候她就静静地望着他……像这样的记忆只属于他和她!她不愿意因为萧文淑的恩赐而使这一切都成为妄想、成为垂怜、成为梦幻泡影,即使…… 萧文淑按捺着内心的波涛,嘴唇颤了颤:“这样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你可以心气儿高,不在乎这份家业,可是美貌是靠不住的。我这是为你想,也是为了朝宗。嫁过来,要是真生了个儿子,母凭子贵,今后,我还要哄着你,怕你欺负我呢。” 姚梦梦嫣然一笑:“我不是你!” “姚梦梦,如果你真看不上这些,那么,请你离朝宗远一些。”萧文淑神色一凛。 “我是吃这碗饭的,比不上你们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刚才那些话,你可以留着,跟朝宗说去。告辞!”说着,她敛衽向萧文淑福了一福,抱着琴走出了水榭! 走到汪府的门口,汪朝宗刚刚从马车上下来,一抬头却与姚梦梦四目相对。姚梦梦赶紧避开,转身就走,汪朝宗迎上前拦住:“你怎么来了?” 姚梦梦一笑:“我就一卖艺的,有人请,为什么不能来?” 汪朝宗一头雾水:“好了好了,告诉我,怎么回事儿?” “母老虎在家闲得无聊,拿人消遣呗!”姚梦梦说着,一弯腰行个礼,兀自上了自己的小轿离去。 汪朝宗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时,身后突然一声:“汪朝宗!”汪朝宗回头一看,萧文淑正一脸怒气地站在门口,她走过来伸手捉住他的耳朵就往回走。 第六章 分而惑之 今年的京城春天来得早,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气氛。前海西岸,被“蟠龙水”环抱着的风水宝地上,新落成的和砷府邸已经是一派花团锦簇的景象。轩敞气派的嘉乐堂里洒进一片阳光,御笔亲题牌匾更是熠熠生辉。巨大的紫檀书案前,身着便服的和砷正手执毛笔,对着一幅《射鹿图》,反复吟诵,然后挥笔写下《奉敕敬题射鹿图·御宝匣戊申》: 木兰校猎乘秋令,平野合围呦鹿竞。 霜叶平铺青嶂红,角方晓挟寒风劲。 图来制匣宝装成,贮就天章玉彩莹。 文修戒备双含美,犹日孜孜体健行。 管家刘全站在一边,看和砷把诗写就以后,不住地夸赞。从自我陶醉中缓过神来的和砷问:“什么事?”刘全忙说:“扬州马德昌马总商孝敬老爷的东西到了。这是礼单,您过目!” 和砷摆摆手,心里说:这些商人都是猴精,送礼如同放贷。今天送来了,恨不得明天就从你这儿划拉点什么。至于送什么礼,要看他们想办什么事儿了。要是哪天他告老还乡了,还能有几人会冰敬炭敬地往这家里搬银子啊?世态炎凉,无过于此! 看和砷不接话,刘全小心翼翼地说:“这马总商可不是市侩的人……” 和砷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无非是他每次也顺带着给你捎一份罢了,眼皮子就这么浅吗?” 刘全惶恐不安:“奴才不敢!” 和砷拿起鼻烟壶,在鼻子前轻轻嗅了嗅,然后打了一个喷嚏,很舒坦地仰面歇了会儿,这才接着说:“说吧,马德昌有什么事啊?” 刘全说:“也没什么,只是说阿克占到了扬州后,做事顾首不顾腚,怕他不小心捅了马蜂窝,给老爷带来麻烦。” 和砷一拍桌子:“麻烦个屁,这不是分明在威胁老子!不识抬举的东西,不听了!” 刘全没动,似乎欲言又止。和砷口气缓了下来:“青麻头那儿有信儿吗?” “正想跟老爷说呢,青麻头信上说扬州盐商有一本账册。” “什么账册?” “据说是关于运库亏空的去向,涉及到不少当朝重臣。” “账册在哪里?” “肯定在盐商手里,盐商靠这本账册来保命呢。” 和砷站起来,推开窗户,望着外面扶苏的花木,站了一会儿,心想:这哪里是账册,分明是一桶炸药。弄不好,要么把朝廷炸个鸡犬不宁,就像当年王掸望捐监案,杀得整个甘肃官府衙门开不了张。要么就把盐商的家业毁于一旦,像清流所说的,改革盐引制度,那么,盐商就全喝西北风去!怕只怕,这个粗坯阿克占不知轻重,拿出他在广东的劲头,小题大做,查盐引亏空,最终是鸡飞蛋打。 刘全小心地说:“要不,让人捎话给阿克占,让他小心点?” 和砷摇摇头:“心底无私天地宽,要说我有私心,只有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和某何德何能,万岁爷恩宠有加,敢不肝脑涂地?可是,有些事情是不便对外面声张的,既要为万岁爷把事情办得漂亮,还不能给人落下话柄。难哪!想点法子,把账册弄到手,实在不行就把它毁了,千万不能落到阿克占手里。” 这时,乾隆身边的小太监林宝走了进来。和砷随意地问:“这两天圣上忙什么呢?”林宝趋身答道:“在圆明园和几个洋人说笑呢,看他们带来的新鲜玩意儿。请一个洋进士画像呢!”和砷坐在躺椅上,微闭了眼睛,继续问:“说些什么?” 林宝想了想,又说:“皇上问了,欧罗巴共有多少个国家?多少军队?作战的方式及谋略有哪些?在欧罗巴各国中是否有一个可以主宰沉浮的霸主?法国及欧罗巴哪些国家的女子可以继承王位?除了伊斯兰土耳其外,同俄罗斯交战的还有哪些民族?哪些国家在军事上战胜过俄国?这些年俄国为何能在科学、艺术方面取得那样大的进步?俄国在与其他不同国家交往时使用何种语言?在地图上所看到的远离欧罗巴的一些地方标明‘新西班牙’‘新荷兰’‘新法兰西’,这些新王国指的是什么?海上的路程如何计算?海面上的方位如何确定?” 和砷仔细地倾听,突然一睁眼:“完了?” “就这些。” “皇上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人心……记住了吧?” “奴才记住了!” “那,那位洋进士呢?” “最后皇上问,你既然自称是博士,应当无所不通,你懂不懂西洋乐器?” “乐器?”和砷疑惑。 “那洋进士说略知一二。”林宝回答。 和砷哑然失笑:“略知一二?” 林宝说:“皇上最后让他去内务府的西洋乐队了。” 和砷一口茶从嘴里喷了出来,笑得不行。 林宝也笑了:“我看他是牛皮吹过头了,事后听他跟蒋友仁埋怨,小的听不懂洋话,就觉着他要出洋相了。” 和砷冷笑:“这个洋南郭先生!要是不老实,就治他个欺君之罪!”林宝疑惑地看着和砷,不敢应答。 和砷起身,若有所思地说:“圣明无过皇上,把这帮洋和尚留下来给咱们做事,总比放出去妖言惑众好!高啊!” 这时管家刘全将几颗碎银子塞给林宝,林宝赶紧又跪下:“谢和大人!”和砷视而不见,兀自起身走开。 盐政衙门里,几棵挺拔的广玉兰如华盖般傲立着,盛放的玉兰花香气袭人。满地招蜂引蝶的虞美人更是葱茏可爱,十分妩媚,使得威仪堂堂的衙门多了几分亲切。花阴之下,阿克占和汪朝宗边聊天边走。 “汪总商,剿了白龙帮,盐商们有多少是高兴的,又有多少是不那么高兴的?” “这个看将来,不看现在。” 阿克占顿一顿:“是说铁三拳尚未归案么?” “一个铁三拳,无关大局。” “怎么讲?” “卖一斤盐,其实也赚不了几文钱,可是盐商们却能发财,这是为什么?” “自然薄利多销了。” 汪朝宗点头称是:“可也正是因为要卖得多才有得赚,每过一地,每包又加运费六七厘不等,盐价越远越贵。” “咱们好端端的说私盐,扯这些做什么?”阿克占不解。 “淮盐运到镇江近,浙江的盐运到镇江远,所以两淮的私盐就比浙江的官盐便宜。同样的道理,两淮的盐运到江西建昌府远,福建的盐运过去却近,所以在建昌,咱们两淮的官盐,就比福建的私盐贵上好多倍。” “所以,那些贪利的百姓,就宁可买私盐了?” “正是。这个规矩不改,私盐是永远禁不完的。” “你是希望朝廷,把镇江引岸划归两淮,再把建昌引岸让给福建?” 汪朝宗叹了口气:“之前已经有盐院大人,向皇上禀明过……” 阿克占面色也凝重起来:“皇上不许,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做臣子的,一时明白不了,也不稀奇。不过,你既然有这份心,还是找机会亲自去跟皇上说!” 汪朝宗突然停住脚步,他有点愣。阿克占亲切地说:“怎么,朝宗,你不是挂着内务府奉宸苑卿的衔吗?等捐输完成之后,咱一起交差去。”汪朝宗愕然问:“这么急?”阿克占摊摊手说道:“老汪,兄弟我也是没有退路啊。这盐匪打了,捐输就该缴了,能收多少是多少,你去江西行盐的事儿,也该抓抓紧了。” 他拍了拍汪朝宗的肩膀,大踏步地向大堂走去。汪朝宗愣了下,随即跟了上去。这时,何思圣与鲍以安也并肩走向大堂。 “何先生,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催命似的把我催过来?我那刚摸了一手大牌!你猜怎么着?二十两啊!可还没开呢,这就赶过来了!”鲍以安边走边不满地嘟哝。 何思圣微笑:“鲍总商手气不错啊。” 两人一进门,马德昌已经到了。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有条不紊地啜着茶水。何思圣径直走进后面厢房。鲍以安刚要和马德昌说话,这时卢德恭、汪朝宗也正好进来,两人均表情严肃。鲍以安愣了一愣,也不作声了,找个位子坐下。 阿克占摆摆手,招呼众人坐下:“我现在不是什么盐院大人,我是那中堡醉蟹,就差满地横爬了!” 几位见他说得虽诙谐,神情却严肃,都不敢笑,也不敢迎合。 阿克占语带不满地说:“各位,这缉私都两天了,居然没有一个来向阿某道喜的,连你卢大人都没来过。是不是我这个外来户搅了你们的好事啊?” 一干人等还没坐稳,赶紧起身。卢德恭刚要开口,被阿克占手势制止。盐商们都神情严肃,四周安静异常。阿克占说:“前天皇上又发来上谕,还是捐输!私盐剿了,照理说,捐输也该缴了。阿某就不跟大家商量了,限五天之内,按各总商每年领取盐引的数目,将七十万两捐输筹集上缴。各位有什么要说的?” 鲍以安很是抵触:“五天七十万两?就算天上下银子,也没这么快啊!”马德昌恭敬地:“大人可否缓缓?”阿克占很不耐烦:“缓个十年八载?” 汪朝宗说:“阿大人奉旨行事,我们理应照办。只是,既然阿大人已经对盐务了然于胸,想必也知道,让盐商凭空抽出七十万两银子,终归是割股疗饥,非为上策。” 阿克占怒目而视:“汪总商,连圣旨都不放在眼里?” 汪朝宗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大人如果一味地拿圣旨压,事情或许能办成,可是,若是给盐务留下了大患,那大人在皇上面前是功还是过?” 阿克占大为不悦:“强龙不压地头蛇,阿某偏不信这个邪!” 马、鲍等见这气氛,都不敢插话。 汪朝宗强压着火:“阿大人上任以来,盐商从未推诿,都在一心报效,但谁也不敢说家里有几十万两银子埋在地下……” 阿克占毫不客气地打断,显出流氓腔:“你们这帮盐商!骄奢淫逸,诡计多端!这时候敢跟我说没银子!这么些年来,你们内外勾结、黑白通吃!官盐的钱你们赚了,私盐的好处也没少拿,合起伙来糊弄朝廷!运库的银子去了哪里,你们又少交、私分了多少,自己心里有数!既然大家都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我阿某今天也不去做恶人。你们不是想方设法来堵我的嘴吗,我也就乐得装个糊涂。在扬州这地方,整天锦衣玉食、桃红柳绿的,阿某不是圣人,说不动心那是鬼话!可是,诸位,玩也玩了,喝也喝了,我头上还悬着一把剑呢!你们是巴不得我脑袋掉得越早越好吧!哼,既然你们对阿某不义,就休怪我无情!” 汪朝宗再也憋不住火,怒道:“阿大人,欺人太甚吧!您难道就是靠这巧取豪夺雁过拔毛的本事,忠义两全的吗?”阿克占脸上挂不住了:“汪朝宗,你还真想抗旨不成?”汪朝宗冷笑:“汪某只是个商人,轮不到我抗旨!” 阿克占刚又要发作,何思圣走上前来:“汪总商,各位总商,阿大人刚才肺腑之言,如果大家依然不领情,恐怕就不是捐输一项了,要是圣上追究下来,那运库的亏空就真要好好查一查了。” 卢德恭慌忙站起来:“各位总商,阿大人刚才一席话已经是相当透彻,卢某在扬州日久,对各位的家底还是略有耳闻。这七十万两也不至于就凑不出来……”鲍以安冷笑:“说得轻巧,抱来的儿子去当兵,当然不心疼!”卢德恭被鲍以安一句话给噎住,竟然接不上话来。 马德昌忙说:“老鲍,你就不会好好说话?”鲍以安却不买账,直着脖子说:“我怎么不好好说话。在衙门面前,我们这些盐商算个鸟啊,谁都能抓过来薅下一把毛。老子这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阿克占一瞪眼:“反了!这笔捐输银子是军饷!误了军饷,军心离乱,我和各位,脑袋都得搬家!鲍总商,你说是银子要紧,还是脑袋要紧?” 鲍以安口气稍软:“我们盐商家里是有些银子,可架不住轰雷打闪的就往外搬哪。大人,再这么的小人可真得卖房子卖地了!” 何思圣冷冷地说:“鲍总商临来之前,还说跟人赌牌。小小推一手牌,就二十两银子。这才半个时辰,就哭穷了。”鲍以安一甩袖子:“你要这么说,我老鲍就是没钱了!鲍家就在南河下,你是喜欢宅子,还是喜欢物件,随便搬!”马德昌低声喝道:“老鲍!”阿克占一翻眼皮:“鲍总商,这可是你说的。” 他走到鲍以安面前,但直视汪朝宗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鲍总商急公好义,毁家纾难,本官佩服得很。这七十万两银子,本来是大家均摊的,可现在这么定吧,就由你鲍总商承担一半,三十五万两。何先生,明儿个就去鲍家提银子吧。” 何思圣答得飞快:“是。” 鲍以安呆在那里,汪朝宗横眉冷对。阿克占不再说话,端起茶碗,又放下,转身,退入后堂。 何思圣跟在阿克占后面。他问:“大人你不会真生气吧。”阿克占冷冷一笑:“现在更难受的是汪朝宗。” 阳光炽烈,树上蝉鸣响亮。鲍以安在大太阳底下站着,满脸油汗。他攥着手帕,想擦又不敢擦。他抬头看了看日影,还是逡巡着走到门前,低声下气地哀求门兵:“兄弟,抬抬手,救救老哥哥的急,让我进去见见盐院老爷。” 他手伸进衣袖里,摸着银票。 门兵不耐烦地说:“不是跟你说了,盐院大人不在!” 鲍以安:“……那求见何先生也行。” 门兵互相对看了一眼:“何先生有大事儿,也没空。” 鲍以安终于忍耐不住,拧起眉毛:“嘿,我就不信放着我这么大的事不管,他们还有心思散心。”但无论他来硬的还是软的,那门始终没有打开。没奈何,鲍以安哭丧着脸来到东关街找马德昌。他急躁地扇着扇子,越扇越烦,赌气地把扇子摔在桌子上:“狗急还跳墙呢,以前那些狗肉账我还是知道的,大不了鱼死网破!”马德昌忙制止他:“你疯了老鲍,那账册怎么好挂在嘴边上!” 鲍以安哭丧着脸:“老马,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老鲍的身家性命都快没了……” 马德昌松了口气:“你看看,又来了,谁对你好,你就跟谁急,真是狗咬吕洞宾!千不该万不该,你那天就不该顺着老汪的竿子往上爬,盐院老爷正一袋黄豆没锅炒呢,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他不整你整谁?你看人家老汪多会说话,不是会说话,是会做人!他顶了盐院老爷,说的话都是护着盐商,一个字儿不谈自个儿,你跟着起什么劲儿啊,这不是抓起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吗?” 鲍以安后悔莫及:“老哥哥,你看我这张臭嘴,祸也惹了,你可得帮我想想法子!”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乱了阵脚。事情还没那么糟……”马德昌安慰他。 “还没那么糟?”鲍以安忙问。 马德昌脸一沉:“又来了!府尊大人不是你的表亲吗?” 鲍以安毫无底气地说:“宋知府?” 马德昌循循善诱:“官场中人,最讲究个面子,盐院老爷再有来头,不还得在扬州地界上吃喝拉撒嘛。宋大人毕竟是一方父母,也是进士及第,他阿克占不过一介武夫,再怎么说,也得高看宋大人一眼!” 鲍以安眼睛里有了一丝光亮:“好,这主意好!” 宋由之知道这趟游说一定是热脸贴个冷屁股,他和阿克占虽然交道不多,却无故生起许多畏惧来。毕竟平时盐商多有孝敬,地方事务上更离不开盐商帮衬,宋由之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果然,阿克占只答应给他一个面子,同意缓三天上缴捐输。 鲍以安听了暴跳如雷:“这不等于是什么都没答应吗?”宋由之不悦,看了鲍以安一眼。马德昌赶紧接上话:“多个三天,就不那么心急火燎地赶了,多谢宋大人。” 宋由之叹气:“阿克占宦海沉浮,非等闲之辈啊。”鲍以安不服气地说:“明知运库亏空,他不上报,也不去追究,整天就盯着个捐输。查亏空本来是占理的,他不管,收捐输如同摊派,他却死缠烂打。”马德昌眼珠一转,明白这正是奥妙之所在。阿克占是认准了鲍以安,处处拿他开刀,为的却是为难汪朝宗。 繁华的埂子街,行人如织,美女如云,鳞次栉比的铺面,一个金字招牌挨着一个金字招牌。小桥、流水、深巷,一座并不轩敞的庭院,正门上悬着一块匾,上书三个字:日昌荣。 进出这座庭院里的人不很多,但大都穿绸裹缎,非同等闲,他们神情不一,有些人兴高采烈,有些人举动泰然,有些人难掩失落。 这是在扬州的山西人——晋商们开设的最大的一间银号。屋子并不宽敞,陈设简单。隔着门窗,还能听见前一进里的算盘戥子和人声喧闹。屋子里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吴老板,他是鲍以安的下属。另一个人脸型瘦长,表情刻板,把玩着一只珐琅彩鼻烟壶。他是这间日昌荣银号的老板——蔡济川。 吴老板神情为难:“这件事情,还请蔡老板再斟酌一下。” 蔡济川把鼻烟壶凑到鼻孔,深深吸了一下:“不用这么麻烦了吧,吴老板?” 吴老板讨好地说:“看在咱们都是山西老乡的份上,还望……” 蔡济川却双手一摊:“不提老乡这一层,也还罢了,既然提了,咱就要计较计较。实不相瞒,今儿个听说你来了,我就知道为什么。怪只怪当初你们鲍总商,还有他爹老鲍总商做得太绝!本来嘛,扬州盐商,徽商、晋商、陕商三分天下。可是他徽州人厉害,我们山西离扬州,比起徽商来原本就远着几层,山西人又笨,不会跟官府打交道,拿不到盐引,就这么给一步步排挤出了盐业。只有你老吴这样滥忠厚的人,才愿意留下来捧他的臭脚,是不是?” 吴老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当年,鲍家逼着蔡家让出了最后一份引岸,那时鲍以安就说过,徽商跟晋商桑梓不同,泾渭分明,各人有各人的办法。从那时起,蔡济川就发誓,看他鲍以安到底能管多少年。这是多少年了?好像……十七八年? 吴老板额头微汗:“当年我们鲍总商也是年轻气盛……” 蔡济川随手把鼻烟壶放在桌子上,说:“我没法子像那鲍总商那么金山银海,我们就只能穷攒穷攒,攒点辛苦钱,在苦字上做文章。要说我们晋商在这南七北六十三省里略有微名,是有那么个事儿。可在扬州,咱们不成!咱干不过徽商!当初我在扬州城里开这间银号,举目无依,想借鲍总商的好风送我一送,他老人家还不是一板脸就把我回了?没想到啊,向来拿鼻孔看人的鲍总商,也会有今天!” 吴老板只得站起身来:“这么说,您是见死不救了。” 蔡济川眼皮都不抬:“不是见死不救,是幸灾乐祸!” 吴老板并不甘心:“蔡老板,利人者利己,损人者损己。开钱庄的,就像蚂蟥,眼看着鲍老板这样的肥猪全倒了,剩下的就只有苍蝇腿儿了!” 蔡济川对他竖了竖大拇指,吴老板眼睛一亮:“您开个价?” “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 蔡济川冷冷一笑:“一张拜帖!” 不多会儿,吴老板一脸惭愧地站在鲍家厅堂上。马德昌低头思索着,面沉如水。 鲍以安暴跳如雷:“欺人太甚!落井下石!我老鲍是什么人?他让我给他姓蔡的上门生帖子,这丢的是我老鲍一个人的脸吗?这丢的是扬州盐商的脸,丢的是徽商的脸。老吴,你当时听了这话,为什么不泼他一脸茶水?” 吴老板尴尬地说:“人……人家压根就没给咱上茶水啊!” 鲍以安气急败坏:“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他还待再骂,马德昌打断了他:“老鲍,这局势,你让老吴能怎么做?” 吴老板委屈:“就是啊,鲍……鲍总商,咱现在但凡有银子,还用看人脸色么?” 鲍以安气得团团转,如同一头困兽:“那你们说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老子现在就是没银子!天王老子压下来也没有。我就不信他阿克占能问我多大罪名,把老子下狱?抄家?砍头?” 马德昌看着鲍以安:“要不……让汪朝宗,去找蔡济川疏通疏通……” “别提他,我就是让他给带进沟的!” “那就只有一条路了。” “老马,到这时候了,你还卖什么关子呢?”鲍以安心急如焚。 “不到万不得已……这是一条路,但它不是一条明路!”马德昌冷冷道。 次日,鲍、马二人站在徐凝门街的片石山房门口。这片石山房的假山据说是清初大画家石涛亲自设计的,在极小的空间里,营造出逶迤气象。园子外显得有些冷清,只有一对乖巧的石狮子斜眼看着来客。 马德昌关照鲍以安:“我就不进去了。里头那位爷,人越多越不成。咱们有求于人,你那性子,收着些。” 鲍以安点头:“破头撞金钟,成不成,我都谢你。”他继续深入,园景清幽,修竹丛丛。穿过一个圆圆月亮门,前边几间房舍,精致而不轩敞。 鲍以安正驻足观望,有声音从旁边的石舫里传出来:“是老鲍吗,进来吧!” 石舫内异常整洁,而陈设简单。一几、一案,几把椅子,都是花梨木。几案上堆列着书和砚台,笔筒里插着大把笔。墙上悬挂着仿吴道子的《神仙仕女图》。图下小凳子上一只宣德炉,器质润泽纹理斑斓,炉内有香。靠墙一张榻,湘妃竹的竹席。权五爷跷腿躺在上边,没穿大衣服,一身丝绸小褂。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玩着一条小青蛇。见鲍以安进来,权五爷并不起身。 鲍以安伏低了身子:“这位老爷,可是权五爷?” 权五爷并不直接回答:“别介,鲍爷,坐。我这人最看不得繁文琐礼。”他是一口极顺溜的京片子。 鲍以安坐下:“正好,咱也不喜欢。五爷是旗下人?” 权五爷眼皮一抬:“现眼下,旗下人值几文钱?” 鲍以安不安地说:“到底是京城来的,一口吐沫就能淹死人。” 权五爷淡淡地应:“您这是在骂我呢!怎么着,看着这不像钱庄吧?我告诉您,在这儿,少于十万两,您就别开尊口!” 鲍以安忙说:“多谢五爷成全。” 权五爷上下打量着鲍以安,慢慢说:“可有一样,我这儿的银子,好借不好还。” 鲍以安有点儿懵。权五爷继续说:“这一,我这不论借多少,抽头十万银子起,先付。就是您只借一两,也是十万抽头。这二,借出来的银子,说什么时候还,什么时候就得还,错一天也不成。哪怕想花多少银子买出这一天来,我告诉你,没门。这第三,借出去的银子收多少利息,怎么收,由我定!比方说您老鲍么……” 鲍以安紧张地看着他:“怎样?” 权五爷咂咂嘴:“不好说。兴许五爷一高兴,一分利息不收您的。不过您鲍家的生意,我要参一股。将来什么时候用,我就什么时候取。” 鲍以安脸色一沉:“这都是五爷在说话。那我倒也想问问,五爷这到底能借出多少银子来?什么时候能给?” “这么跟您说吧。只要你不是招兵买马造反,要多少银子,我这全有。你今天把话撂下,明天就能取!”权五爷看了他一眼。 鲍以安难掩惊异之色:“五爷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权五爷深深地望着他:“鲍爷,你也是捐了功名的人。应该知道,不该打听的事儿,它就不能问!” 鲍以安心里越听越没底,又是失望又是紧张,便匆匆拜别。一出门,马德昌便迎上来,关切地:“怎么样?” 鲍以安大摇其头:“大白天撞见鬼了,太邪了!” 马德昌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走这条路。寻常钱庄银号能办的事,他从不插手。不过只要他插了手,倒还没出过纰漏。” “这权五爷到底是什么来路?”鲍以安问。 “兴许上头就是哪位王爷,没借成也不是坏事儿。听说老汪托姚梦梦找蔡济川了,也不知道成还是不成。”马德昌安慰他。 鲍以安缩缩脖颈,点头。 鸣玉坊里,汪朝宗凭窗看着下面小秦淮上画桨相击、河水乱香的场景,一言不发,意态苍凉地倒在罗汉床上。姚梦梦坐在他身边,轻声道:“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汪朝宗的笑容中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和苦楚,姚梦梦一眼就能看出来。像他这样的男人,当别人都在仰望的时候,其实内心却常常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脆弱。但他不能流泪,甚至不能倾诉,只有默默地承受。这个时候,红颜知己的陪伴,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慰藉。 汪朝宗长叹一声:“这捐输追的不是时候,都守着一亩三分地,心不齐,大祸临头了!” 姚梦梦担忧地说:“真有那么糟吗?” 汪朝宗沉呤:“阿克占这个人,不会东一榔头西一棒,他会痛打落水狗。老鲍是在劫难逃了。” 姚梦梦叹气:“鲍家倒了,你们也没好日子过。” “你这见识,可不像女流之辈!”汪朝宗惊讶地望着姚梦梦。 “你们男人只喜欢那些没脑子的花瓶?”姚梦梦反问。 汪朝宗一把揽过姚梦梦,姚梦梦也不躲避,两人依偎着,半躺在床上。 姚梦梦自从去汪府与萧文淑会过一面之后,心态有了些许变化。之前,她一直以为让汪朝宗惧怕到全城皆知的母老虎一定是既泼又凶、张牙舞爪,没想到汪夫人不仅和蔼大方、知情达理,且为朝宗纳妾之心一片真诚,看得出,这女人一颗心全在汪朝宗身上。姚梦梦无声地流下两行热泪。 汪朝宗讪讪不语,姚梦梦细声:“听人说,你们盐商,每一代都会有一门绝后?” 汪朝宗有些落寞:“不说这个。” 姚梦梦推开他的手:“好吧。捐输的事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汪朝宗这才说:“梦梦,你与日昌荣银号的蔡老板有些交情?你看这老鲍真是无路可走了。” 梦梦的唇边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深思了一会儿,说:“好,我试试。” 当晚,蔡济川便应约来到鸣玉坊。姚梦梦的闺房精美非凡、艳而不俗,外间墙上挂着一两幅字画,焚着一炉香。 蔡济川端坐在棋枰之前,拈着黑子,毫不迟疑地将它落到棋盘的一角。他的行径很古怪。身前除了棋枰,还有三把横排连起来的算盘。姚梦梦脸挂微笑,轻轻在对角落下白子。随着琴声,双方落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慢。蔡济川不断地拨弄着算盘,拈着棋子沉吟着,举棋不定。 姚梦梦笑问:“蔡兄和小妹前后下了十九局棋,棋力怎么反倒弱了?是不是已经乏味了?” 蔡济川说:“咱们有君子协定。我什么时候在棋上赢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当你的入幕之宾。我只是心里有件大事,还没算出结果。” 姚梦梦依旧低着头,凝视棋盘:“是盐商那边的事吧。” “你知道?” “乱猜的。” 帏帘后的琴声忽然止息。 “蔡兄不远千里来到扬州,总不会是来听琴的吧?” “当然是……当然是为了贤妹!” 姚梦梦浅笑:“除了我呢?” “那当然是求财。” “鸣玉坊有什么财?” “妹子说笑了,这财当然在盐商身上求罗。” “那蔡兄为何还举棋不定?” “新任盐院不喜欢这几位总商,尤其是鲍老板。我算过,他倒台的可能性足有四成五!他们真倒了,我放出去的银子还怎么收?我放银子给他们,盐院老爷面前,我又怎么交代?再怎么说,阿克占也领着钦差,出京天子!像我这样有几个小钱的人,生杀予夺,还真不在他的眼里。” “小妹不懂那些,只是都说‘流水的盐院铁打的盐商’。单说鲍老板吧,他家祖上三四代都是总商,树大根深。盐院老爷要扳倒他,当然不费什么事,但他要想连根拔起来,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吧?” “那当然,在这几位大总商面前,我的这点小本经营就更数不上了。” “可是他们的钱,比你花得快呀。” “我能省!” “不,你是能忍!你计算周密,放出去的每一两银子,若干年后都会化成十两百两。不过小妹想说的是,盐商子弟都苦攻诗书,也未必都是些废物点心。您这些钱花出去,有您的回报。他们的钱花出去,也未必听不见响声啊。” 蔡济川沉吟着。 “京城里多少显贵都和盐商们沾着带着。阿大人想整顿盐务,谁也不能说他什么,可他要当真把整个扬州的盐务拔起来,这些盐商哪个不会倒腾出几尊真神?到时候,盐院老爷坐不坐得稳,还未可知呢!” 蔡济川拨弄着算盘子:“梦梦说得是。” 姚梦梦继续徐徐道来:“……这些道理,小妹都能算到,阿大人自然更加清楚。所以,阿大人断然不会跟总商撕破脸。再斗下去,这扬州的二分明月、十里繁华也就都完了!” “真到那时候,我在这里也就无利可趋了。”蔡济川接话。 此时,姚梦梦的白子轻轻地落在天元位:“要是我,不如及早出手,先占了中宫!” 蔡济川精神一凛,双手同时拨弄着三把算盘,良久,抬起头:“这事还是五成数,不成!” “你还要什么?”姚梦梦问。 蔡济川看着她的脸,淡淡道:“你后边的汪朝宗!”说着,放下一锭银子,起身要走。 姚梦梦把银子一推:“今天是蔡兄帮我解闷,就不收了。” 第七章 苦集捐输 第二天,汪朝宗和蔡济川为了银子的事,约在鸣玉坊的茶室里。姚梦梦上罢茶水,便退到了内室,两个男人谦让一番后先后入座。连日奔波的汪朝宗看上去有一点憔悴,不过仍然目光炯炯,隔着茶桌,他向蔡老板抱了抱拳:“小弟的难处,蔡老板想必都听说了。” 蔡济川脸面瘦削,眼睛不大,透着股精明劲:“按说,汪总商富甲扬州城,小的岂有不借之理,无奈三十五万不是个小数目……” “这样吧,汪某不为难蔡老板,以康山草堂作押,你看如何?” “为了这三十五万两,汪总商愿意用自己的康山草堂,来作抵押?”蔡济川诧异。 “不错。” “扬州城里都知道,康山草堂里单单收藏宋元字画就不下百幅,再加上古玩、家具……几个五十万两银子都是有的。”蔡济川还是不敢相信。 汪朝宗一笑:“你这小算盘算不了大账!就算康山草堂只剩一个空宅,也不止五十万两。” “既然如此……” “因为我有底。” “哦?” “三十五万两不是什么大数目。”汪朝宗拿出房契和文约,“这个,只是暂时请蔡兄保管,钱,一定会如期还上。” “汪总商果然是大人大量!鲍老板跟你一向不对付,你还替他出头,倒是显得蔡某小肚鸡肠了。”蔡济川佩服道。 汪朝宗淡然一笑:“都在扬州的地面上,徽商晋商也不至于泾渭分明,和光同尘,大家才都有钱挣。” 蔡济川却摆一摆手:“哎,汪总商,我可还没答应借呢!” 汪朝宗愕然:“蔡老板的意思……” 蔡济川望着汪朝宗缓缓地说:“我还有个条件!” 微风吹起白纱窗帘,将它荡起来又放下去,姚梦梦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汪老板和蔡济川交谈的声音依稀可闻。她不停地来回走动以缓解内心的紧张,时而将耳朵紧贴在板壁上,倾听着二人对话。 蔡济川缓缓开口:“兄弟最近想纳一房妾,请汪总商给我做个大媒!” 汪朝宗神情放松了:“不敢动问,蔡兄这位如夫人是……” 蔡济川把小算盘望桌上一撂,头一仰,两手十指交叉肚子上一搁:“姚梦梦!” 汪朝宗顿时愣了,他直直地望着蔡老板,半天没说出话。 蔡济川头一歪:“怎么?汪总商有何见教?” “她,答应了?”汪朝宗半晌才问。 “梦梦不小了,也该寻个正经人家了。蔡某虽然不才,为人还算诚恳……”蔡济川直起身子望着汪朝宗。 汪朝宗表情为难,心里早如翻江倒海一般,但一瞬就坚定下来,一拱手:“蔡兄这是在有意为难汪某,梦梦姑娘是汪某的红颜知己,我不至于为了借你点银子,连自己的女人都当出去吧!”起身欲走。 蔡济川轻轻拍了一下巴掌:“痛快!怪不得几十万两银子这么大的事儿,梦梦都能替你做主。汪总商可是好福气啊!哈哈哈哈。不知者不罪,红拂夜奔,美女护英雄啊!恕罪,恕罪!”蔡济川站起身来,拱拱手。汪朝宗还礼,明显神色不屑。 蔡济川却不坐下,一转身:“汪总商!梦梦姑娘既然和你有情,你就该娶了她。我蔡某人指天发誓,从此再不对梦梦姑娘有非分之想。你要是不娶,就别耽误我工夫!” 汪朝宗苦笑道:“蔡老板,你这是谈的什么生意啊?” “你不给她名分,又不许别人给她名分,就这样拖到她人老珠黄,然后回家去老婆孩子热炕头?”蔡济川的指节重重磕打着桌子,“汪总商,生意,也没有这样做的吧?” 汪朝宗被他说得一脸愧色,但随即又一扬眉:“你这是仗义执言呢?还是趁火打劫?” “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娶了姚梦梦,这三十五万两蔡某不要抵押,照借!你要不娶姚梦梦,免谈!汪总商,娶,还是不娶!” 汪朝宗抬头凝视着蔡济川,气氛异常沉寂。天空转暗,突然响起了闪电,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姚梦梦几乎整个身子都贴到了板壁上,她的手指不安地在板壁上爬搔,眼睛闭着,眼皮紧张地颤动。 蔡济川冷冷地说:“汪总商,娶,还是不娶,你得撂个话!”汪朝宗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两个字:“不娶!” 间壁传来一声响动。 蔡济川不动声色,伸手送客:“好,汪总商,请,请吧。这笔生意不做了!” 汪朝宗稳坐不动:“不做就不做。汪某尽人事,顺天命。有句话我必须和你蔡老板讲清楚。我不会娶梦梦,我也绝不容许你娶她!”蔡老板想打断,被汪朝宗挥手制止,“因为在我的心里从没有拿梦梦当我的侧室,我……一直当她是我的夫人!尽管我不能给她夫人的名分。汪某正室在堂,惧内之名扬州尽知。可我敬重梦梦,珍惜她、钟爱她!希望她每一天都可以活得快快乐乐堂堂正正,不想让她背着妾室的身份屈居在任何女人之下。她就是我汪朝宗的女人!蔡老板,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这笔买卖不成,没什么大不了。可你要敢打梦梦的算盘……”他声音低沉,“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门外的姚梦梦已经泪流满面,瘫软在地上。 蔡济川盯着汪朝宗看了足有半分钟,把一张纸往前一推:“写个借据吧!” 一场暴雨滂沱而下,整座扬州城都暴露在豪雨中。埂子街上,各式各样的招牌匾额之下,站着身着雨披或者腋下夹着油纸伞的人们。两个茶客站在茶馆门口看雨,手里还安安稳稳地捧着一壶茶。 汪朝宗仿佛打了一场大仗,一脸疲惫地半躺在车上,马车驶过雨中的街巷,车轮溅起两行泥水。汪朝宗揭开车帘,看着整条街巷上都积满了污浊的雨水,抬手示意车夫慢些,别溅到路人。 萧文淑接过丫鬟手里的茶迎上去:“怎么了,像霜打了似的,没借着?早就跟你说,你把自己的捐输缴了,就不错了。” 汪朝宗白了她一眼:“你瞎扯些什么!银子借到了。” 萧文淑气道:“那你还摆这副臭脸!” 汪朝宗略顿了顿,说:“我……把康山草堂押出去了。” 萧文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么大的事儿……” 汪朝宗突然少有地发起火来:“你的眼皮就这么浅?只不过是周转一下,又不是卖了、烧了!” 萧文淑也火了:“跟卖了、烧了有什么两样?你以为老鲍会领你的情?你不是拿了人家的引岸吗?他要是使个坏,就不还你银子,看你怎么办!” “难不成就眼睁睁地看他倒下?”汪朝宗顿了下,“帮他就是帮我自己!” 萧文淑无语地看着他。她有时真的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她深深爱了他快二十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他的人,可是,他这般辛苦忙碌,究竟为什么呢?鲍以安显然是个白眼儿狼,帮他多少回也不会落个好,可他汪朝宗倒好,把自家的房子押了帮他。 汪朝宗叹了口气,望着外头涔涔落下的雨水,缓缓说:“有老鲍在,他这火爆脾气为我挡了多少事情?我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些捐输银子,而是我们扬州盐商的性命。你想想啊,这捐输弄完了,阿克占就会善罢甘休?他从一个封疆大吏一抹到底,就真不想东山再起?现在捐输不帮衬点,到时候谁会帮我们自己?” 萧文淑突然意识到什么:“既然想得这么清楚,那你为什么垂头丧气的?” 汪朝宗就势躺在躺椅上,随手拿本书盖在脸上:“累了!” 为了准备江西行盐,汪海鲲和管夏一起去马家的掘港盐场支盐,他知道,这是叔父给他的一次历练机会。汪朝宗一向主张让他看到最底层的社会真相,他说这样,做人才能摆正自己的良心。开阔无边的掘港盐场,四面八方都是忙碌的人群,挑荡草的、摊灰的、挖沟的,这些黑瘦的面孔木讷的工人,是盐场的支柱,少了哪个环节都不行。 管夏实际年纪只比汪海鲲略大,看起来则显得老成很多,中等个子,大众脸,神情透着憨厚朴实。看到一个草棚里堆放着一些盘铁,管夏便走过去翻看,摇了摇头道:“你看看,这盘铁边上,连个编号都没有,更不用说运司花押了,肯定是私铸的!” 汪海鲲也凑过来看:“这样一来,煎制私盐就更没法管了。” “灶户能把私盘堆在外面,说明盐场大使根本就不管,也太乱了!”管夏道。 汪海鲲看了看灰色沉沉的天空,说:“你到客栈先住下,把盐引送给曹大使,回头我去找你。”管夏忙说:“堂少爷干什么?” “我再多跑几个点,摸摸底。”海鲲答。 “你可要小心,这里可不比咱家的伍佑盐场。我先去找盐场大使支盐。”管夏急急关照。海鲲应了一声,转身走进了满天雨幕中。 盐场大使虽然说只是个七品官,但手绾盐场课税词讼,也算是个肥差。捐官的要是谋到这个差事,半夜都能笑醒了。掘港盐场大使曹益亭是个矮胖子,看着管夏放在桌上的银票,笑眯眯小心叠好,放入怀中,说道:“都是自家人,汪总商的事,下官一定用心。不过,这两万五千引的盐,去年本来是有的,可搁到现在,风吹日晒老鼠啃,是吧?多多少少有点……今年的份额呢,可还不能动。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盐来,啧,不好办啊!” 管夏说:“堂尊,这次行盐,可是新任盐院老爷阿克占大人亲自下的令。他老人家奉着皇上谕旨,这一趟事情要是办不成,大人的脸面一伤,只怕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曹益亭一点也不急:“那当然!上面一句话,我们拼着老命也得办成是不是?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再拼命……” 管夏只得应允:“此事若成,还有三十两奉上。” 曹益亭眼睛一亮,但旋即平静,继续叹他的苦经。 “五十两!”管夏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样,我们先去看看盐,有多少,我先给你……”曹益亭还在搪塞。 “七十两!” 曹益亭这才松口:“好,大不了我把今年的盐给你先补上,将来再有亏空,我另想办法。” 这时,外面一阵喧闹:“大人,抓到一个可疑的家伙!” 曹益亭神色微变,按按怀中的银票道:“带进来。” 差役们押着被绳索捆绑的汪海鲲进来。曹益亭仔细打量汪海鲲的脸,确定不认得,松了口气,断喝道:“你这号人我见多了,人五人六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干什么来的?” “回大人的话,我就是来看看。”汪海鲲镇定地回答。 曹益亭哼一声道:“看看?我这掘港盐场是好看的吗?来人……” 管夏急忙上前:“慢,堂尊大人!” 曹益亭困惑道:“这是……” 管夏道:“这位汪海鲲汪少爷,是我家老爷的同宗侄子,老爷是拿他当亲儿子养的。” 曹益亭先一愣,随即呵斥差役道:“混账,还不快给汪少爷松绑!”汪海鲲微微一笑道:“等会儿,这就松绑了?那你还没说,这盐我是该看呢,还是不该看呢?” 曹益亭立马赔笑:“该看,该看!” 高高的盐垛,宛如白色的小山丘。一旁已经捆扎好的引盐,一包包堆放着。 管夏看着引盐,忽然伸鼻子抽了抽,脸色一变,凑到汪海鲲耳边说了几句话。 汪海鲲连连点头:“管兄弟做人就是客气。曹大人,管兄弟有个特别的本事,就是隔着盐包,他也知道里面是什么盐。” 曹益亭脸色大变,强作镇定道:“汪少爷这可真是说笑了。” 汪海鲲走到一堆引盐前,引包上用煤炭写着黑色的大字:淮盐——一等梁盐。 “这里写着呢,这是上好的一等梁盐。”他右手中指和食指一探,然后突然挥出,二指犹如铁钩,厚厚的引包竟然应手而破,灰褐色的盐粒簌簌流出。 汪海鲲冷笑道:“二等和盐!” 管夏看着曹益亭:“一等梁盐每引是二两二钱银子,二等和盐才一两九钱。曹大人,这每引三钱银子,两万五千引的盐斤……” 曹益亭不敢抬眼,慌乱说:“不不不,哪里有两万五千引,才一万多引,本来就是二等和盐嘛!” 汪海鲲看了管夏一眼,管夏点点头,又摇摇头。汪海鲲说:“管兄弟的意思是,是有很多和盐,但问题更大。”他走到写着“淮盐——二等和盐”的盐包前,又伸指一挥。这一次,流出来的盐里,竟掺杂着许多细的白砂。 “曹大人,这盐里的砂土,看来有三成呢。”汪海鲲道。 管夏上前来,一副又憨厚又有些羞涩的神情说道:“没有三成这么多,这一包,是砂土两成七,盐七成三。” 曹益亭指着管夏的鼻子道:“你……你是人是妖?”管夏一脸谦恭,很认真地说道:“小的是人,就是从小眼神还好,算数也还行,所以汪少爷办事,常常带上我。” 曹益亭身子瑟瑟发抖,身边的差役忙将他扶住。 汪海鲲看着曹益亭道:“好了,直说吧,你这里到底有多少盐?” 管夏不假思索地说:“我一路走过来都计算过了,这里几个仓库的盐,共计两万一千引,不过估计其中不少掺着砂土,扣去砂土之后,大概就不到两万引了。” 汪海鲲发愁道:“那还差着五千多引呢。” 管夏胸有成竹:“不妨。堂尊大人,我们一到掘港,就发现你们收盐的盐桶有两种。” 曹益亭脸色越发难看道:“什么!” “你跟灶户收盐,用的是大桶;装盐计引的时候,用的却是小桶。这一来一去,每桶盐你至少能吞没二成,这么多盐到哪里去了?”汪海鲲问。 曹益亭恼羞成怒道:“你……哪有这种事?汪少爷,话可不能乱说!” “乱说?曹大人,你偷偷匿下的一等盐,不下六千引吧?那些私盐贩子可都招了。还要我亲自指给你看么?”汪海鲲冷笑。 曹益亭咬牙道:“好小子,算你狠。别以为你是汪朝宗的侄子就了不起,今天我们就拼个鱼死网破!” 管夏一伸手,拉住曹益亭:“大人,您这又是何必呢?” 这话让汪海鲲和曹益亭都一怔,不解地看着管夏。管夏又拉住汪海鲲的手,摇一摇,示意他别发作:“堂尊大人总领掘港盐场,堂堂七品官,和县太爷一样的身份,哪能贩卖私盐呢。堂尊大人刚才,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大人您说是不是?” 曹益亭还未回过神来:“这……是啊!” 管夏有条不紊地说:“这就对了!我们堂少爷发现了六千引来历不明的私盐,堂尊大人当然毫不知情,现在朝廷又急需用盐。这些盐就便宜了我们吧。” “你……”曹益亭愕然。 “大人,您大概也听说了,盐院老爷正在气头上,扬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儿,没有不挨他骂的。何必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这六千引盐,深究下去谁都没有好处,糊弄过去就完了。您坐这个位子上,日子还长着哪!”管夏手指一撮,做了个点银票的动作。 曹益亭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不知不觉点点头。 汪海鲲不平:“哪能就这么完了,朝廷的律法,监守自盗,贩卖私盐者……” 管夏放开曹益亭,又按住汪海鲲道:“堂少爷,那些个私盐贩子自知跑不了了,就喜欢攀扯几个老爷进来,他就觉得受罪也够本了,你说是不是?” 汪海鲲茫然道:“我……” 管夏急了:“堂少爷,这趟行盐,关系着扬州多少盐商的身家性命,堂尊大人给了咱们面子,您也给堂尊大人面子,这其实就是给咱们自家老爷的面子。” 汪海鲲还在犹豫,管夏往外推他,同时回头对曹益亭道:“这剩下的两万引盐,价钱该怎么算,大人,咱们再商量商量。” 上了船,汪海鲲终于回过味来,一脸羞愧:“今天幸亏你在,险些就弄砸了。” 管夏慌得跪下:“堂少爷,你这可折杀我了。” 汪海鲲羞惭地说:“我一时冲动,其实,他一个七品官,怎么好这么动他。” 管夏谦虚:“堂少爷是读书人,行事堂堂正正。我们做下人的,顾虑总是多些。” 汪海鲲摇摇头:“嗯,还是你考虑周详。咱们回去之后,先跟叔父禀明详情,再去运司衙门,请卢大人办他!” 管夏看着汪海鲲,嘴角微微一动,却终究没有说话,而是叹了口气。 汪海鲲留下管夏押运船,自己先行从陆路赶回到扬州交差。晚饭时,汪海鲲一五一十将盐场所见告诉了汪朝宗。汪朝宗停住了筷子,问:“你看清楚了,这个曹大使真的在贩卖私盐?” 汪海鲲想,叔父这话问得奇怪:“他在官盐中掺砂土,却把大量的盐囤积起来,不是贩卖私盐,又是什么?他的赃证既然已经被我们抓到了,咱们去找卢大人告发他,总可以叫他认罪伏法!” 汪朝宗点点头:“之后呢?” 汪海鲲一愣:“之后?” 汪朝宗放下筷子,娓娓道来:“淮北淮南二十多个盐场,要说每个盐场大使都在贩卖私盐,那可能冤枉这些老爷们了。但要说只有一半,那就肯定得有不少漏网的,是不是?”汪海鲲点头:“嗯。就连我们伍佑盐场,缪大使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睁一眼闭一眼,然后拿点好处银子,也是有的。”汪朝宗笑一笑:“难得,你居然没揭发这事。” 汪海鲲低头不语。 汪朝宗复又苦口婆心道:“真要揭发曹大使,他最多也就降个级,罚个俸,调到别的关口去。而我们汪家,就和所有的盐场结了怨。以后,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他看了汪海鲲一眼,接着说:“何况,掘港是老马定点的盐场。这个时候若是把老马牵扯进来,只怕朝廷的捐输,就完不成了。” 汪海鲲忿忿地说:“难道就任由这些贪官污吏逍遥法外?” 汪朝宗沉默了片刻道:“你这次去掘港,觉得比我家定点的几个盐场怎样?” 汪海鲲想了想,说:“自然是远为不如。掘港盐场的灶丁,实在是太苦了,让人看不下去。” 汪朝宗拍拍他的肩膀:“所以,这行由我们来做,总比他们来做好一些。该让,总得让一点,知道让到哪里就不能再让了,也就是了。” 汪朝宗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说:“管夏那几船盐该到了,明天你就带上盐引去泰州接船吧,不要再节外生枝,耽误了去江西。” 汪海鲲觉得叔父说得有理,但又有哪儿不那么对劲。临去泰州前,正好遇到了蒋成,便对他说了。蒋成是个气性大的,立即去找了卢德恭。卢德恭先是一惊,放下手中的毛笔,看着面前的蒋成:“你是说曹益亭监守自盗?” 蒋成把清单递上:“这是汪海鲲记下的。” 卢德恭接过,看也不看,就放到公案上:“好,本官知道了。” 蒋成呆住:“盐台大人,这……” 卢德恭好整以暇地说:“曹益亭这人我知道,不是科道出身,花钱捐的官。有些胡闹的事不奇怪。过几天,我派个晓事的,去敲打敲打他。这事,你别再管了。” 蒋成睁大了眼睛:“大人……” 卢德恭无奈地说:“抓差办案,你蒋成行!可你不能老这么一根筋。两淮盐业这潭水,深啊!” 蒋成愤愤不平:“就是这潭水,尹大人这样的清官,都莫名其妙死了!”卢德恭脸色一变:“本朝那么多盐院大人,怎么偏偏就他尹大人扛不住事儿,怨只怨他没肩膀!” 蒋成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卢德恭。 卢德恭拿起毛笔,对着桌上的宣纸说:“尹大人是病死的,什么‘莫名其妙死了’,你不要乱说!”他捻须道,“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给你这么一打岔,我刚想到的那一联,又不知怎样才能找回来了。” 蒋成忿然一抱拳:“大人,大人会做什么联啊句的,小人只会抓私盐!我这就去找那个姓曹的!” 卢德恭把笔一扔:“站住!”蒋成不情愿地站住了。 卢德恭温和地说:“蒋成,这些天你也累了。把盐巡的牌子留下,回去好好歇歇吧!” 蒋成愣住了:“大人,你要革我的职?可是阿大人刚让在下当上管带。” 卢德恭不耐烦:“蒋成啊,我是叫你歇一歇,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蒋成急了:“小人不累啊,大人!” 卢德恭严厉地瞪着他:“你确实是累了!” 盐政衙门签押房内,一排箱子盖被打开,揭开红布,里面光芒闪耀,装满了现银。阿克占、卢德恭与汪朝宗、马德昌、鲍以安都在,上缴捐输的七十万两银子终于凑齐了,各人心中落下了块石头。依阿克占吩咐,这批银子由马德昌押送京城,而汪朝宗则往江西行盐,务必将这二万五千引盐变成白花花的银子,以凑齐余下的三十三万两捐输。 阿克占喜气洋洋,三位总商脸上却并无欣喜之色。汪朝宗是凝重,鲍以安略显不平,马德昌则看不出喜怒之色。 出了衙门,三总商不由自主地聚到了务本堂内,这时,远远看到萧裕年半躺在轿上,眯着眼睛,正被人搀扶着下来。汪朝宗、马德昌、鲍以安等赶紧迎上前去,帮他在上首坐下。 萧裕年无力地睁开眼睛:“你们商议,我就是来听听。” 马德昌皱了下眉头:“那萧老就先听着,咱们议,萧老随时指教。” 汪朝宗看了看众人,说:“现在已经筹了七十万两,还差三十三万两捐输,朝廷还留下两个多月时间,要把银子送到四川。上次大家推举汪某去江西行盐,只是小侄海鲲去调盐还没到……” 鲍以安不安地扭动身子。马德昌看了看他,咳嗽一声:“朝宗,这趟苦差事,让你一个人去,我们大家心里也不忍。”他看了鲍以安一眼,鲍以安不服气地说:“这话不能这么说吧?我这建昌府的引岸,说没就没了,怎么就没人来哄哄我啊?” 汪朝宗厉声:“还提建昌府!你真敢拍着胸脯,自个儿把事儿顶了,我立马去找阿大人,把引岸还给你!” 鲍以安老大的不服气:“我就看不惯你这副嘴脸!拿阿克占来压我,他算个鸟啊,还怕他不成!” 马德昌呵制他:“老鲍!” 汪朝宗正义凛然地说:“今天大家伙儿都在,汪某就把话挑明了,若是你老鲍敢担当,这建昌府的引岸,我现在就奉还!” 鲍以安气得脸通红,猛地一拍桌子:“不要以为塞个汤团就能堵着我的嘴!你帮我借钱,我还不懂吗,这是打一巴掌再揉一揉,让我既丢了引岸,又丢了人!你够狠的!” 马德昌一把拉住他:“今天你说的这些话,才真的丢人!” 汪朝宗不屑地看了鲍以安一眼:“老鲍,把话说白了,康山草堂押出去,根本就不是为了你,你不配!借来这三十五万两银子,保的是盐商的大局和扬州的命脉!可你这么一说,我告诉你,这建昌引岸,我汪朝宗是吃定了!” 鲍以安瞪眼看着汪朝宗。 马德昌拱了拱手:“二位,今天我看就不议了,待海鲲把盐运回来,再为朝宗饯行。老爷子,您看呢?”萧裕年并没有回答,他仰着头睡着了,还微微发出鼾声。小猴子乖乖蹲在他的膝盖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马德昌尴尬地说:“嗨,朝宗,你看……” 汪朝宗点点头:“就这样吧!”说完,撩起袍子,快步走了出去。 马德昌转脸看鲍以安:“老鲍,人都走了,你怎么还气鼓鼓的?” 鲍以安今天的发作不是没有缘由的,这两天,他越想越别扭。汪朝宗是帮了他不少忙,可白拿了他一块引岸,倒过来他鲍以安还得谢他,这是什么理?他横竖想不明白。 马德昌过来安慰他:“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老鲍!不怕你不高兴,二十年前,萧老爷子手里本来就能一统扬州盐业!” 鲍以安哼了一声:“那也不见得!” 马德昌幽幽说:“老爷子到底还是高看你们鲍家一眼。现在他老了,该轮到汪朝宗了!” 鲍以安咽不下这口气:“要真这么说,那建昌府说死了也不能给他!老马,你瞧着吧。我准让他这趟行盐卖不出去!唉,你笑什么?老马你可得闹明白点,你俩二十年前就有过节哪!我倒了,你也好不了,你得站我这边。” 马德昌只是笑而不语,半晌才说:“老汪这次可是真急了。” “怎么?” “曹益亭这人你听说过没?” “掘港盐场大使啊,当然知道。两淮那么多盐场,数他贩私盐最厉害。” “是啊,这次连老汪都从他那里进了一批私货。” 鲍以安听罢神色一动。 马德昌故意拉长了腔调,神秘地说:“鲍兄,我跟你就这么一说,你可别捅出去。” 鲍以安心领神会地应着:“嗯嗯,对了,老马,这七十万两银子他不早筹齐了吗,这阿大人怎么还不赶紧着往京城送啊?” 马德昌说:“他是在等漕兵呢。你想啊,七十万两银子,谁不眼馋啊?” “那倒也是。” “阿大人把老汪差去江西,又差我进京送银子,这事儿不简单哪。” “就你那肚里弯弯肠子多!” “老鲍啊,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我和朝宗这一走,这扬州城里就剩你和萧老爷子,他阿克占还不赶紧动手啊?!” “我怎么听不懂啊?” 马德昌一笑:“听不懂是你的福气!” 马德昌的忧虑,汪朝宗也早就看到了,日子越久,他越发觉得阿克占的难以捉摸,如果他和马德昌都离了扬州,阿克占保不准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扬州的水有多深,到时难以收拾,无法补救,拍拍屁股走人,倒霉的还不是扬州盐商和百姓?这日,他特别约了马德昌去清缨泉澡堂。 澡堂进去是一个门厅,门楣上悬着一块大匾:澡身浴德。 掌柜的迎上前来:“二位总商到了,这边请。今天的水顶好!” 转眼进了一个雅间,两间楠木雕花床靠显然气派非常。古朴的汉白玉门侧上镌刻着“汽水盆汤、白石池塘”。两个伙计帮助汪、马将外套脱下,整理齐整,用叉杆高高地挂在头上的衣桩上。一个伙计端着个托盘:“手巾把子来咯,老爷请用,当心烫!”另一伙计端上热茶放在躺椅旁的柜子上。 马德昌接过毛巾,展开放在脸上捂了会儿,才取下来,扔给伙计,对掌柜的说:“你们家扦脚的老王在不在?” 掌柜的脸上有些为难:“对不住马总商,这两天他回老家去了,家里出了点事情。” 汪朝宗边脱衣裳,边问:“出什么事了?” 掌柜的说:“说出来扫二位总商的兴,还是不说的好。” 马德昌也在脱衣裳:“不碍事,你说吧。” 掌柜的为难地开口:“他女儿本来许给了仪征的一个行商,因为今年官盐积压,卖不出去,还不上账,上吊了,他女儿想不开,就跳了江,幸亏被人救了,捡回一条命。” 马德昌长叹一口气:“作孽啊!” 两人脱光衣服,伙计们连忙将丝绸浴衣给两人披上。这时伙计推开汉白玉门套的门,一股浓浓的雾气扑面而来。伙计大喊一声:“各路神仙会瑶池,二位老爷请!” 水汽蒸郁。墙上隐约有一副对联:金鸡未唱池先热,旭日初升客早来。 马德昌和汪朝宗泡在水池里。 汪朝宗问:“老鲍还在赌气?” 马德昌笑笑:“其实,你帮他借来了银子,他心里是有数的,坏就坏在他那张臭嘴!” 汪朝宗也不理会:“捐输的压力,是大伙儿的。分担些,该的。今年这年成不好,盐商的日子都不好过,你看刚才那王老头的女婿……说出去,人家都不信。” “谁说不是呢。这回也真是把大伙折腾惨了。咱们几个老的被折腾也就算了,还带累得令侄小小年纪,亲自下盐场。” “海鲲也不小了,出去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是啊,得历练。年轻人有冲劲,可是不知道轻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马德昌抬手在眼前的水汽里挥了一下,“‘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其实争荣辱是真的,哪有明明白白的黑白?” “你的意思我明白。海鲲我已经说过他了,我让他去行盐,也是让他暂且离开扬州的是非。” “人世就好像这澡堂,来洗澡,是求干净,其实澡堂里人来人往,洗澡水里最是藏污纳垢,倒是把别人的脏,泡到了自己身上。” 汪朝宗微微一笑:“这比方有意思。清缨泉是老字号,当年第一代有恒盐旗的鲍总商就在这里泡澡,后来是我那老岳父裕翁,然后就是现在我们鲍、马、汪三家大总商。下面大大小小的总商、散商,大概也多少来过几回。嗯,就连卢德恭大人,也是常客。” 马德昌伸手搅动池水:“是啊,所以这里到底是谁的脏,其实已经是说不清了。” 汪朝宗正色道:“一个人有点脏不妨,但要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澡堂子也是不让进的。” 马德昌脸色一变。汪朝宗自顾起来,一伙计忙来搀扶,扶他躺在床上,帮他擦背。马德昌也跟上来,趴在旁边的床上,另一个伙计帮他擦背。 汪朝宗又提了一遍:“掘港盐场的曹益亭,他贩私闹得太凶,我看他是早晚会出事。老马,这样的官儿,还是疏远点好,可别让他带累了。” 马德昌点头:“我跟他也只是泛泛之交,谈不上交情。” 汪朝宗说:“现在捐输是大事,一切只能以此为重,我可是深怕咱们三大总商里不论哪个,出一点岔子。” 马德昌笑笑:“盐商要都有你这器量,那就有指望了。” 保障河上,两岸风景有如一幅宋元画卷,淡淡的雾霭中,依稀可见婆娑的垂柳和参差的亭台。一艘巨大的画舫缓缓行驶,船头两个衙役手持竹竿,驱赶着湖里的小船,小船纷纷避让。 阿克占、卢德恭、宋由之陪同奉旨前来催缴捐输的户部侍郎董德成在游湖饮宴。张灯结彩的画舫上,莺歌燕舞,馨香缭绕,两名瘦马在一旁抚琴。宋由之赔笑说:“部堂大人,这回阿大人、卢大人可是殚精竭虑,顶着很大压力啊,别看这七十万两,外面都以为扬州盐商富可敌国,拿这点儿钱不算什么。可是,这帮盐商自己花起银子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要他们拿钱出来,比杀他们还难!阿大人,我说得对吧?” 阿克占笑道:“宋大人善解人意啊!” 宋由之继续:“所以,部堂大人,您可要在皇上面前为盐院大人多多美言,这七十万两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易啊!” 卢德恭也在一边频频点头:“正是,正是!” 董德成顶着花白的脑袋,努力睁大了昏花的眼睛:“照说,朝廷也不是就缺这点儿银子,可是,几位大人,皇上也难哪,户部那点银子,年初都派了用场,减了谁的都不让!为了金川之战,皇上把宫里的脂粉钱都减了。我们做臣子的,心里不落忍哪!”说着竟要抹泪。 “部堂大人体恤下情,真是朝廷之福。”卢德恭从长随手中接过一个小箱子,打开来,里边全是银锭,“这二百两银子,是阿大人的一点心意。” 董德成一看,眼睛都直了,嘴上说:“这就不必了,太客气了!”一边却不松手,趁势接了过来。 “部堂大人,盐院大人已经安排即日启程,押送银子进京。”卢德恭禀报。 董德成连连说好,关照阿克占,这剩下的银子,还得抓紧。 阿克占说:“下官之前已经安排总商去江西行盐。” 董德成点头称是:“临来的时候,和中堂交代老夫,剩余的银子直接差人送给四川,就不要送京了。” 卢德恭站起来说:“部堂大人诗坛泰斗,又多年没来过扬州,在这保障河风雅之地,就不留下点墨宝?” 宋由之忙应和:“盐台大人说得是,部堂大人当年会试做的那篇策论,被后学奉为圭臬,何不作诗一首?” 董德成笑呵呵地:“那老夫就献丑了。”他捻着胡须,望着窗外的风景,提笔书写:“舟依玄岸参差合,桥映晴虹上下连……” 这时,只听得外面一阵嘈杂,众人均转头看向舱外。船头两名衙役正在怒斥一位坐着小船、不愿避让的游人,游人正与其争执。 董德成脸上挂不住了,气势汹汹地对身边的公差说:“大胆刁民,还不给我拿下!” 不一会儿,两名公差抓了一人进来。那人头一抬,竟是郑冬心! 卢德恭认识他,刚要说话,只听得董德成一拍桌子:“大胆狂徒,见官船不知避让,先打他二十大板!”卢德恭和宋由之尴尬,阿克占却并不认识郑冬心。 郑冬心对着董德成轻蔑地一笑:“慢!这位大人,堂堂亲民之官,仗势欺压百姓,如此横行霸道,实在是给朝廷丢脸!” 董德成被他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郑冬心看了眼桌上的诗,镇定地:“本人郑冬心。” 卢德恭和宋由之介绍说:“部堂大人,这是扬州八怪之首的冬心先生,也是无心之过,请大人恕罪!” 阿克占在一旁看着这个久闻其名的郑冬心,一声不吭。 董德成似乎已经感到来人不是善茬,便想找个台阶下了:“既然是无心之过,又有两位大人为你求情,本官就姑且饶了你这一回!” 郑冬心哈哈大笑:“你就不问问我肯不肯饶你?” 卢德恭一愣:“郑先生还想干什么?部堂大人已经……” 郑冬心上前拿起董德成写的那首诗:“部堂大人,好一个部堂大人!虽说是临文不讳,可这‘玄’字的一点却没有省略,冒犯圣祖名讳,照大清律令,该当何罪?” 董德成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赶紧走过来拱手:“郑先生,老夫一时糊涂,还请郑先生为老夫藏拙,如蒙不弃,还请郑先生入席,容老夫敬先生一杯!” 郑冬心揖了一揖,潇洒地说:“不敢!部堂大人、各位大人冶游辛苦,草民狂妄,扰了大人的兴致,告辞!”说完转身离开。 董德成瘫坐在椅子上,阿克占面无表情,卢德恭赶紧跟了出去,到了甲板上:“郑先生,这,这部堂大人也是无意疏忽,还请郑先生看在本官的面子上,切莫声张。” 郑冬心转身对宋由之:“卢大人,不是郑某不给面子,像部堂大人这样,不给点教训,他是记不住的。” “先生就开口吧,要怎么给他教训?” “让部堂大人送郑某三百两银子,总不算多吧。盐台大人,我丑话说在前头,这钱一定得部堂大人自己掏腰包!” “郑先生,郑先生稍候。” 卢德恭进了船舱,郑冬心悠闲地看着风景,就听到舱内先是一阵暴怒,然后一片劝慰声。又过了一会儿,卢德恭走出来:“郑先生,这部堂大人也是个清官,能不能少点,比如说……” 郑冬心不动声色:“再说,就是三百五十两!” 卢德恭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郑先生稍候!” 里面董德成已经是吹胡子瞪眼,一见卢德恭进来,忙站起来:“怎么说?” 卢德恭摇摇头:“不能还价,一还他还涨!” 董德成又看了眼宋由之:“宋大人,这是你的地界儿,你就管出这等刁民?” 这时郑冬心又走了进来:“谁是刁民?这位大人,银子不是我要的,是你要堵我的嘴才硬要送的。也罢,大人不愿意破财消灾,那就告辞了!” 董德成慌了,忙走到郑冬心面前,不停地给他作揖。郑冬心冷冷道:“大人比郑某年长,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不敢当!郑某只要银子,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董德成一咬牙:“给,给!”他拎起那只小箱子,往郑冬心面前的地上一放,“老夫手上就这些了,你全拿走!” 郑冬心打开箱子一看:“看来今儿个还真是缘分,原来大人早就备好了!少就少点吧,告辞!” 看着郑冬心离去,董德成再也坚持不住了,一屁股瘫软在地上。 第八章 怒请盐神 眼看着汛期将临,保障河疏浚工地日夜在赶工。这一天,汪朝宗陪同卢德恭边走边视察,五月的阳光已经不那么温柔可人,照在身上,便有些热辣。汪朝宗此番离开扬州,少则月余,多则无法估算,要交代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卢德恭,多年下来,汪朝宗深知这卢大人看似书生气,却是极有心机的人,再说了,要是阿克占发起疯来,怕也只有这卢大人能劝上两句。 此时,卢德恭望着繁忙的工地,感叹地说:“这河道一疏浚,排水就畅快了,明年开春,这桃红柳绿的,又是一派人间仙境啊。” 汪朝宗附和:“保障河是朴素了些。要说这风景,比杭州的西湖也不逊色,只是更清秀、有些纤瘦。” 卢德恭击掌叫好:“这个瘦字用得好,我看不如就叫她瘦西湖!” 汪朝宗看似无意地说:“朝宗还在想,保障河疏竣工后,不妨在张家圩再造一座桥,既可便百姓通行,又有画龙点睛之妙。” 卢德恭点头:“好!圣上将来南巡,我们扬州城又多了番景致!朝宗,你去江西行盐,何时动身哪?” 汪朝宗淡淡说:“也就这一两天吧。” 为着汪朝宗去江西行盐,萧文淑特地安排春台班唱场大戏,并且强把汪朝宗拉来。这事儿,其实她早就筹划了,要让汪朝宗见一见婉儿,要是他动了心,纳妾的事儿就有谱了。 婉儿正在后台化妆。一个龙套躲在上场的帘子后往外看,突然嚷道:“太太和老爷来了!”众人都挤过去看,果然看见汪朝宗和萧文淑二人走了过来。 班主欣喜道:“老爷太太来了!大家伙可要好好唱啊!婉儿,好好唱!老爷高兴了,一定会重重赏你的。” 婉儿略一沉思,把眉笔往台子上一扔,说:“今天我要唱《比目鱼》。” 班主诧异地回过头来:“不是排的《虹霓关》吗?” 婉儿清了清嗓子,说:“早起受了风,胳膊疼。” 班主急了:“你!你怎么不早说呢?快!那就《比目鱼》!大家快换行头。”后台顿时一片混乱。 《比目鱼》是大才子李渔写的戏。说寒士谭楚玉落魄他乡,和女戏子藐姑一见钟情,可是藐姑父母反对这门亲事,要把她嫁给大财主钱百万,藐姑不从…… 萧文淑听罢介绍,微微一笑,道:“这孩子,好好的一个刀马旦,怎么就反串青衣了!” 台上,婉儿唱道:“若无缘厮守情郎,委身河伯又何妨。” 汪朝宗察觉到气氛不对:“夫人,要不咱就不看了?” 萧文淑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地说:“看,干吗不看?唱完《比目鱼》,再唱《虹霓关》!累的又不是咱们!” 她扭头跟小丫鬟说:“跟府里传话,没差事的都来看戏!” 台底下听戏的人越来越多。萧文淑坐在台下,一点也不着忙,汪朝宗只得赔着笑坐在一边。戏台上下场门不断有演员探头探脑,他们似乎也觉得这气氛不大对劲。 班主站在台下,瞧着萧文淑的脸色连连抹汗。婉儿在场上却毫不退让,她声情并茂,双眸含泪。台底下听戏的人们连连叫好。 汪海鲲和管夏大踏步从外边走进来。 汪朝宗惊奇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汪海鲲气呼呼地说:“盐在泰州被扣了!”汪朝宗目光又投向管夏。 管夏慌忙解释:“那帮人如狼似虎的,上来就扣。咱们的盐引官凭人家看都不看,银子也不收,交情也不讲。老爷,恕小的多句嘴,有人背后捅刀子!” 汪海鲲沉吟了一下,无奈地说:“盐商之间这样拆台,迟早有一天,全部玩完!” 汪朝宗的眉头紧锁着,突然想到早上阿克占给他看的那张纸,上面举报他走私盐,当时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想到这,汪朝宗的双眉一挑,目凝前方,猛地一拍桌子,齿缝间冷冷崩出三个字:“请盐神!” 后院深处汪府家祠,迎面一排排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前是一个楠木供桌,供桌上不是别的,只一个青瓷海碗,碗里是当年收的新盐。汪朝宗、萧文淑、汪海鲲、管夏等都郑重地跪在地上,一丝不苟地跪拜三拜。 汪朝宗亲自走上前去,双手把那碗盐毕恭毕敬地请下来神情庄重地向外走去。汪海鲲和管夏交换一下眼色,一起跟了出去。 天空浓云密布,黑沉云层里不时传来声声闷雷。一连串的轰雷响过,雨下了起来,整座扬州城都浸在雨中。 汪朝宗捧着那碗盐放进一顶特别的小轿子,小心翼翼地放下轿帘。 管夏带着几个家人一起出来,家人们纷纷在门前上马,各自打马奔向不同的方向。轿夫们抬起那顶小轿,汪朝宗带领汪海鲲和管夏坐上后面的马车,队伍缓缓地行进起来。 盐宗庙也在南河下,规模并不大,外表看上去并不像一座庙,更像一座祠堂。此刻堂内已经点起一盏盏灯火,照亮正堂垂挂着的三幅神像:正中央是胼手胝足形貌古相的夙沙氏,左右两边各是一位文士——胶鬲和管仲。神像之前摆了一张香案,香案上只摆了一大碗盐。这碗盐和装盐的碗都已经有了年头,盐放久了已经有些发蓝,铜碗上锈迹斑斑。这大碗盐的周围已经多了三只略小的装满盐的碗。 汪朝宗、马德昌、萧裕年都已经到了。盐碗前有一个精致的香炉,已经有三炷香点着了。汪朝宗和马德昌各自坐在座位上,面色凝重。马德昌握着鼻烟壶,时不时吸一下鼻烟。萧裕年仍躺在躺椅上,盖着被子,闭着眼睛,连小猴子都不乱叫乱动。 鲍以安匆匆地从外边赶进来,好几个家人帮他打着伞,怕雨水淋到他和他手上捧着的盐碗。他踏入堂内,向四周望了一望,上前把自己那碗盐也放到大碗边上,然后又点着一炷香,拜了拜,插在香炉里,才退回来,找座位坐下。 马德昌抬眼皮看了看鲍以安,清清嗓子:“老汪,人都齐了!当着盐神的面,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汪朝宗缓缓站起身来,对着盐神一拱手:“汪某只想问一句,咱们这碗盐饭还能不能吃下去?” 鲍以安耷拉着脸。萧裕年没吱声,只是悄悄掖了掖被角。 马德昌忙上前:“朝宗,言重了!真有那欺行霸市、为非作歹的人,国法办不了,盐神也会管。到底出什么事了?” 汪朝宗看他一眼,“好!那我就再问一句,交捐输,保盐业,是我汪朝宗一个人的事呢,还是扬州盐商大家的事?” 马德昌说:“当然是大家的事!” 汪朝宗怒目扫视全场,沉声问:“那,是谁,在泰州封了我的盐船?”他说到这里,外边突然一声霹雷,狂风把堂里的蜡烛都吹灭了不少。小猴子吓得一声怪叫,从躺椅上蹦了下来,在堂里乱跑。 鲍以安终于忍不住了,脖子一梗:“别扯那咸的淡的。你还不是首总,没资格请这个盐神!” 马德昌厉声喝止:“老鲍!盐神,总商人人都能请!” 鲍以安不满地拍案而起:“既然咱们肩膀平齐,他就管不着我!扬州盐业还是不是四大总商的盐业?” 马德昌也起身横在汪鲍之间:“都坐下,当着神明,有话好好说。” 汪朝宗深深吸一口气,坐下,鲍以安也摸摸脑袋一脸不服的神情回归本座。马德昌望望汪朝宗,又望望鲍以安,再望望远离三个人躺在阴影里的萧裕年,说:“不管怎么说,四大总商还是四大总商。既然大伙都揭开了,索性说明白。” 汪朝宗的声音不高,却充满分量:“泰州这批盐,扣了也就扣了,汪某未必就会倾家荡产。我干吗上赶子着这份急?扬州盐业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也不担这虚名。泰州的事如果没个交代,捐输的事,我不管了!” 鲍以安忍不住望了一眼马德昌,他现在的气焰也削弱了不少,已经不敢再和汪朝宗硬顶了。马德昌解劝说:“朝宗,这又是何苦呢?大伙儿都在一条船上。老鲍你也清楚,他粗是粗了点,没有坏心哪!” 汪朝宗敲了敲桌子:“那到底是谁扣了我的盐?” 一阵安静以后,传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我!” 汪、马、鲍三人同时转头。鲍以安脸上的惊愕比汪朝宗更甚,一脸难以置信。 萧裕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支起身子坐起来了。阴影之中,他披着被子仍显得病骨支离,虚弱不堪,但一双眼睛却冷电一般灼灼放光。 汪朝宗吃惊地问:“老爷子?!您……为什么……” 萧裕年一根指头缓缓指着汪朝宗,竖起来晃了晃:“你,没能耐!” 汪朝宗愣住了,萧裕年却仰起头,望着殿顶,慢慢吐字:“就是一个建昌引岸啊!” 鲍以安使劲地揉着头皮。 萧裕年缓缓坐直了身子,他虚弱但清晰的声音看似责备,却又饱含感情,说:“要说道理,大家都有道理。要说错,大家都有错!错就错在各怀各的心。错的最甚就是汪朝宗!泰州这趟盐不截下来,让你成了事,那汪家和鲍家的疙瘩就得系一辈子!盐院老爷要的就是你们斗!等着你们斗!盼着你们斗啊!斗到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斗到彼此都杀红了眼收不了手,到那时候,他就什么都有了!” 听到这里,汪朝宗和马德昌不觉异口同声地说:“老爷子教导得是!”鲍以安咕哝着,没说出口。 汪朝宗询问:“老爷子的意思,是让我把引岸还了?” 萧裕年摇摇头:“还,你也还不了!你没有资格!” 他巡视着汪朝宗和鲍以安,慢慢说:“建昌引岸盐院老爷划给了你,可还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拿什么还?这回去建昌,你和小鲍一起去,分头并进。建昌就那么多盐,就那么多百姓。谁有本事先凑够捐输,引岸就是谁的!” 马德昌首先心悦诚服:“合情合理!” 汪朝宗也明白了:“老鲍,你看呢?” 鲍以安低了头:“我没话说,老爷子怎么吩咐我怎么办!” 雨停了,阴云渐渐散去,晚霞如火,红亮亮一片,像要把半片天空都燃着了。马德昌和鲍以安捧着自己的盐碗,相继告辞离开。 鲍以安临走出门,一脚迈过门槛,突然又折了回身,什么也没说,向殿堂里深深地鞠了一躬。汪朝宗侧身让开,他知道鲍以安这一躬是给萧裕年鞠的。 他走过去,缓缓推着萧裕年出去,汪海鲲和管夏进来替他们捧着盐。 萧裕年眯着眼睛,裹着被子望着外边的霞光,对汪朝宗说:“我知道,你一心想着施恩不望报,你也得替鲍以安想想,你的恩情他还不还得起!这段时间我待在家里,耳朵都灌满了。鲍以安引岸交接,你借给他十多万两银子。他捐输交不上,你又押了康山草堂。人家毕竟也是总商!” 汪朝宗拧着浓眉思索着,然后他重重点了点头:“爹,我明白了!” 那一天,汪朝宗真是有些懵,半天也没回过味来。这个看起来只剩一口气的老爷子,才是真正厉害的角色。幸亏是老丈人,否则将是一个极难对付的对手,想到这些,汪朝宗甚至有些不寒而栗。回到家里。萧文淑跟过来:“怎么说?” 汪朝宗苦笑地摇了摇头:“你爹那本事,我是一辈子也学不来呀!” 萧文淑不解地问:“到底怎么了?” 汪朝宗疲倦地说:“还说什么呀,去江西!” 萧文淑心疼地看着汪朝宗,用手背试了试他脑门:“这么烫!” 汪朝宗推开她的手:“让雨淋了,过两天就好。” 萧文淑回头叫:“陈妈,熬碗姜汤来!”又对汪朝宗说,“别人都不去,就你能!” 汪朝宗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萧文淑不满地说:“你的难处谁又管了?”说着从盆里打了个冷水毛巾给汪朝宗自己压在额头上,“你呀!要去去,不过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汪朝宗接过毛巾:“又挖什么坑哪!” 萧文淑白了他一眼:“你还是收了婉儿吧。” 汪朝宗一下子苦了脸:“怎么又提这茬了?” 萧文淑眉毛一立:“苏唱街麻六奶奶合过你和婉儿的八字,她旺你可又克你。你娶了她,她能给你生儿子;你不娶她,三个月内就……” 汪朝宗说:“别信那个,婉儿心里有人了。” 萧文淑愣了一愣:“我听雨涵说过,可是朝宗,咱们海鲲可还没正经娶妻呢。婉儿一唱戏的哪配得上海鲲啊?” 汪朝宗嘿嘿一笑:“配不上海鲲就给我啊?” 萧文淑一撅屁股走开:“我还就不信了!”汪朝宗一把拉住她的手,萧文淑口气软下来:“把婉儿一起带上吧!千百里地,风餐露宿的。饮食起居,你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成。” 汪朝宗说:“不必了,还是让婉儿留在家里吧,行盐路上带个女孩子,不方便。” 萧文淑坚持:“成也罢,不成也罢,让她伺候你一回,熬过三个月,我也就不管了。你们一群男人粗手笨脚的,没女人还是不成!” 汪朝宗宽慰她:“瞧你说的,只不过去一趟建昌,转眼就回来了。别老信那些邪的歪的,没事!” 萧文淑靠过来,抱住汪朝宗的手臂,脸贴在他肩上:“说得轻巧,我怎么放心得下……” 汪朝宗拍了拍她:“我这一走,阿克占说不定又要使出什么招来,你在家多留点心。” 萧文淑低声说:“我一妇道人家……” 汪朝宗支起身子,吹灭床头的灯:“睡吧!” 马家还没睡。马德昌安静地端坐在马母的卧室里,马母满足地闭着眼,一边任下人帮她洗脚,一边和马德昌聊天:“德昌啊,盐院老爷让你去送捐输银子,是好事儿。能穿上皇上赏的黄马褂,那也是光宗耀祖啊。”说着不自觉地扭了扭身子。 马德昌伸手取了痒痒挠递了过去:“娘,儿这趟进京,可能要担搁些时日,您可要保重自己。” 马母一边挠着后背,表情显得舒坦起来:“娘身子骨硬着呢,要等着看到你怎么替你外公把脸挣回来!” 马德昌赶紧说:“儿明白!” 马母的目光投向远方,想起父亲去世时,自己只有十岁,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难听的话都像脏水一样,一盆盆地往父亲身上泼。父亲当盐院时提携关照过的人,一夜之间都没了影。热热闹闹的家一下子就像掉到冰窖里一样。自己心里那个怨哪,就怨自己是个女人。可这日子一路过下来,自己老了,儿子也快老了。 马德昌从旁边的一个小包中取出一双绣花鞋,将鞋底反复弯了弯,又用牙咬了一圈鞋沿儿,这才又给马母套上:“看看这样是不是软和点。” 马母被搀扶起来,慈爱地看着马德昌:“你从小就爱读书,可是娘偏要让你学生意,娘就不信万般皆下品,干成大事儿才是男子汉,娘不要书呆子。你看现在,你不是挺好?嗯,这鞋不错!” 马德昌扶马母坐下:“其实儿也不是没有心结,没有功名,终归是末流。” 马母生气地说:“什么是功名?举人进士是功名,皇上南巡赏你香囊,不也是功名?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活不明白?” 马德昌忙说:“母亲教诲得是!” 次日一大早,汪朝宗匆匆到了鸣玉坊。姚梦梦一见他,倒是一愣,笑问:“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大清早的。”汪朝宗拉住姚梦梦的手,将面孔埋在她的手心里,不出声。姚梦梦的心一寸寸软了下来,却也不言语,任他在自己的手心里摩挲着。对于汪朝宗来说,姚梦梦是他精神的港湾。得意时,愿意找她分享,困惑时,愿意找她倾诉。最近发生的一切,让汪朝宗意识到,阿克占把三大总商调开扬州,一定是为了搜查账册。账册关系到盐商的身家性命,能够托付的也只有姚梦梦了,她是他唯一可以托付的人。 “我这就要出远门了,你倒是一句交代也没有?”汪朝宗委屈一如孩子。 “自然有你夫人帮你一应备齐了的,车马啦、衣食啦、美人啦,哪轮得到我操心。”姚梦梦白他一眼。汪朝宗坐下来,又气又笑,作不得声。 姚梦梦突然起身,想起什么似的说:“郑冬心新作了首道情,我唱与你听,也算是作别礼。”汪朝宗紧紧揽了一下她的腰。姚梦梦手挥琵琶,一边看着桌上一幅字,轻声唱道:“掩柴扉,怕出头,剪西风,菊径秋,看看又是重阳后。几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残阳下酒楼,栖鸦点上萧萧柳。措几句盲辞瞎话,交还他铁板歌喉。” 听完,汪朝宗笑了一笑,道:“听说十三姨前天把郑先生给扣了?” 姚梦梦抬抬眼睛:“谁叫他欠账呢。男人有些账,欠不得!” 汪朝宗内疚地笑笑:“可我已经欠了。说不定,这辈子都还不清!” 姚梦梦咬着嘴唇,不看他:“等你回来,兴许我都不知道在哪儿了!”汪朝宗伸手捂她的嘴巴,正颜:“不许胡说!”姚梦梦回以凄然一笑。 汪朝宗取出一个木匣子,递给姚梦梦,捏着她的手:“梦梦,这个东西,你先帮我收好,这是我们盐商的命根子。我不在家,整个扬州,我再找不到放心的地方了。”姚梦梦接过来,连人带匣子一并将汪朝宗紧紧抱住。 许久,汪朝宗想起了什么:“不好,误事儿了,上午要去送老马!” 清晨,钞关码头薄雾蒙蒙,船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水面上,船队即将扬帆起航。这支船队共由五艘漕运船组成,每艘船都已挂起帆,船上也都站满了护卫的盐勇。 马德昌站在码头上拱手面对来送行的阿克占、卢德恭、宋由之、何思圣以及其他送别的缙绅盐商:“诸位,请回吧。” 阿克占抱拳道:“马总商,此次护卫捐输上京,任重道远。前途珍重啊!”他转过身望着众人,“咱们一起祝马总商一路顺风!” 人们纷纷鼓掌喝彩。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马德昌意气风发地走上船。船队开始解缆鼓帆,纤夫们喊起号子,拉动纤绳,船队缓缓起航。远远的,还能看见阿克占领头在码头上挥手致意。 这时,从码头的人群中挤出天地会的老二和老三,两人对视了一眼,老二压低声音说:“快去禀告香主!咱得抄在前边!” 送走三位总商,阿克占仿佛听见大战前夕的嘶鸣,内心按捺不住地兴奋。现在,他可以放手展开布局,将扬州盐务查个水落石出。这个突破口还是账册,那本将两淮盐政尹如海逼死的神秘账册。 从码头回府,阿克占走进紫雪的房间,笑着说:“太阳都一竿子高了,在老家,最懒的婆娘也该下地了。” 紫雪还赖在床上,撒娇道:“下地干活的婆娘,老爷您能看得上吗?” 紫雪问阿克占:“让马德昌押银子,你放心?” 阿克占嘿嘿一笑:“那就是个幌子,真银子早从陆路走了。七十万两白银啊,天上的老鹰都恨不得来抢,不要说沿河的匪帮和天地会了。” 紫雪笑:“老爷这是声东击西啊。” 阿克占一咧嘴,把紫雪抱在怀里,半晌,才有口无心地问:“我在滦阳驿站的时候,看过尹如海临死前烧过什么东西,你说说,那烧掉的可能是什么。” 紫雪身子一扭:“犯得着为那死鬼操心吗?”阿克占故作失望地说:“他过去捧过你。你怎么这么绝情?”紫雪嘟着嘴:“我跟他有情你就高兴了?赶明儿,我把他的牌位捧回来,天天好酒好菜供着,酸死你!” 阿克占哈哈大笑:“雪儿,我就喜欢你这嘴皮子,我说一句,你顶一万句!”他将手搭在紫雪肩膀上,紫雪一扭身躲开,披头散发地站起来,说:“一本破账,有什么好问的。” 阿克占拉她坐下:“破账?你想啊,这尹如海一个从二品,能被一个账本吓死?这里面大有名堂啊。雪儿,你再好好想想。” 紫雪想了想,说:“那天,就在签押房里,卢大人来找他,还给他带了一本账来。尹大人看后脸色大变,说什么自乾隆十年提引以来,历年预行提引生息帑银共有一千零九十余万两,均未归公,卢大人好像还语带威胁,很快,尹大人就发病了。” 阿克占如梦初醒似的说:“这么说,卢大人是胸有成竹了,让我来给他擦屁股!” 紫雪攀住阿克占的肩头,说:“紫雪有个小见识,不知大人想不想听。” 阿克占说:“讲。” “大人其实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先逼他们把捐输交齐了,再算过去的账,大人有圣旨在手,谅他们也不敢抗旨。先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然后大人再逐一收拾,也不迟呀。”说罢,拉住阿克占的胳膊晃了两晃。 阿克占忙说:“夫人高见。” 紫雪瞪了他一眼:“如夫人高见。” 阿克占拧了一下她的脸,笑道:“刚要夸你,又来了!” 紫雪噘着嘴:“本来就是么!” 突然一声巨响,房门被踢开了。铁三拳一跃而入,钢刀雪亮:“狗官,拿命来!” 阿克占猝不及防,但他毕竟是武将出身,就地一滚狼狈地躲开。阿克占手里没家伙,情急之下抡起板凳招架着铁三拳:“你到底是什么人?” 铁三拳格挡开:“明人不做暗事,老子是白龙帮铁三拳,是为咱兄弟们报仇!”突然紫雪像个母豹子似的,从后面扑向了铁三拳,猛咬他的脖子,铁三拳用力一挥肘,将紫雪打飞在地。紫雪痛苦地在地上呻吟。 阿克占见状,怒火中烧,大骂紫雪:“大老爷们打架,你个小娘们给我死远点儿!”说着抽出朴刀,向铁三拳砍来。两人一场混战。 “镗镗”的报警锣声立刻敲了起来,衙门前前后后的卫兵闻声都向这里赶来。蒋成提刀冲了进来。铁三拳几次攻击,都被蒋成格挡住了。他见前前后后灯笼火把一片闪亮,虚晃一招,翻身退出。 蒋成还要追击,铁三拳钢刀飞出,蒋成拿凳子一挡,钢刀“铛”的一声钉进板凳,刀身晃动不止。蒋成一愣,扔了凳子又追了出去。 阿克占手捂着胳膊,额头流着血,何思圣忙扶他坐下。 阿克占狐疑地问:“刚才那是蒋成吗?他怎么突然冒出来救我了。” 何思圣回话:“正是他。我也奇怪,先不管了,我去找大夫。” 阿克占突然笑了:“就这点儿伤,抓把泥糊上就完事了。没想到,这时候冒出个铁三拳来,找我报私仇!” 何思圣沉吟道:“不会又是盐商在背后撺掇的吧。” 阿克占想了一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铁三拳这么一打,倒是给我送来一个借口。” “什么借口?” “肃清天地会!” “大人这心操得有点儿远。” “不远!扬州盐务除了私盐竞争和江匪抢劫之外,最大的祸患是天地会。白龙帮要的是钱,而天地会烧毁盐仓、袭击盐船,断我大清的财路,他们要的是江山社稷!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让马德昌送假银子吗,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提防那些山贼,有漕标护送,我有什么担心的,我担心的其实是天地会!真正有能力抢劫官银的,只有天地会!” 何思圣恍然大悟:“大人原来早已想到这一步!” 阿克占得意地说:“我老阿是什么人?摔个跟头抓把泥!这铁三拳来得好,改天我要好好犒赏他!” 蒋成匆匆进来:“大人,那小子到底还是跑了!” 阿克占挥挥手,毫不在意地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对了,你怎么来了?” “我本来是有些机密要事禀报。没想到一进衙门,就碰到有人行刺大人。”说着,将一纸名单折子呈上。 阿克占翻看着手里的几页纸,蒋成在一边说:“我已经把这些关系都理清楚了,贪赃枉法名单都在这里。” “好,蒋成,从现在起,你留在我这里,做个佐领。”阿克占赞赏地说。 “多谢大人!” 阿克占阴冷地笑:“我要让这帮盐商把吃进去的全给我吐出来!” 何思圣迟疑地问:“那萧裕年的约,你还去吗?” 阿克占干脆地说:“去!为什么不去?” 到了鸣玉坊,阿克占闻到一股浓郁的脂粉气,但他并没有情场寻欢的冲动,却如同进入鲜花陷阱的野兽,反而更加警觉,提防着不期而至的暗箭。约到这个地方谈事儿,萧裕年似乎占了先机,可是,阿克占却想看看,这个整天流着口水的萧裕年还能使出什么花招。 鸣玉坊内,春十三姨在听几个小瘦马试唱新曲,闭眼击节。这时,一个知客匆匆跑进来:“干娘,门口来了两位客人,口气很大,指名要您去伺候。那个老东西还是坐着躺椅让人抬来的。” 春十三姨眉头一皱:“老东西?”微微一想,撂下一句话,“接着练!”便捏着手帕匆匆走了出去。 她一眼看见便服的阿克占和躺在躺椅上的萧裕年,不禁直直地站住了身子,别过脸去,眼泪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赶紧用手绢抹了下脸,换上一个职业性的笑脸:“二位爷,有什么吩咐?” 阿克占显得有点儿不自在,萧裕年则目光深邃地看着十三姨:“今儿个图个清闲,找盐院老爷说说话。” 十三姨赶紧招呼知客:“快,把翠香阁清出来,叫俩姑娘来!” 萧裕年咳嗽了两声:“不用了,就你!” 十三姨又一愣,马上又变出笑脸:“行,来人,抬上萧总商,陪盐院老爷到翠香阁。” 翠香阁是个临河的豪华包厢。阿克占端坐在圈椅上,萧裕年还半躺着,十三姨在一旁不停地帮他擦去嘴角的涎水。萧裕年拍拍十三姨的腿:“这是我的老相好,二十年了。” 阿克占一愣:“萧老爷子龙马精神!” 萧裕年一笑:“见笑了,二十年前,我跟一个陕西商人打赌,让人给诳了,把十三姨耽误了,丢人哪!从此我就发誓再也不来小秦淮,不见十三姨。那年你十几?”十三姨一边帮他擦嘴,一边流着眼泪:“十六。” 阿克占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不解地问:“今天约我来,就为了说这事儿?” 萧裕年一笑:“我是个半死的人,平素不出门,怕讨人嫌。” 阿克占忙说:“人生半百后,都不喜欢热闹。” 萧裕年也不接茬,自顾说:“后来,我心里有愧呀,就把这地方盘下来,给她个营生。虽说不比当年热闹,混口饭吃还是够的。” 阿克占望着他,松弛了些:“萧老爷子是始乱终不弃啊。” 萧裕年又变了副脸:“今天,我没把你当成官,高攀了,拿你当兄弟。在这个不正经的地方,谈成就成,谈不成就当我没说。” 这时,一个丫鬟不敲门进来送茶,萧裕年罕见地火了:“谁让你进来的?没规矩!”十三姨赶紧过去接过托盘,使眼色让她出去。 萧裕年又换回脸来,继续说:“这是个不正经的地方,但是在扬州,所有的大事儿,不是在你们衙门里定的,是在这儿!” 阿克占接过茶呷了一口,微笑着。 萧裕年喘了半天气:“扬州盐商叶茂根深,修我的枝,行,刨我的根,休想!” 阿克占看着他,神情笃定地问:“你想说什么?” “把三个总商都支走,扬州城空了,就能一手遮天?” “大清江山,只有皇上能翻云覆雨。” “在这个地方,可不能拿着鸡毛当令箭,那些唬人的把戏,不管用!” 阿克占刚要说话,萧裕年却并不让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没长脑子!捐输缴了,就可以腾出手来查亏空?别忘了,盐商不怕你查,他们出了多少真金白银,能没个数吗?至于银子去了哪里,这就不该盐商管了。不该管的事儿就不能管,谁管谁就是自掘坟墓!” 阿克占冷冷地说:“你这是在威胁我?阿某行伍出身,别的没有,最不缺的就是胆气。至于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恐怕不需要盐商指点吧?” 萧裕年咳嗽几声,口水挂在嘴角,他艰难地抹了下嘴:“老朽只是倚老卖老,给你几句忠告,听不听看你的福气了!” “阿某怕是没那个福气!”阿克占扬眉。 “这么说,你还是要硬来?好,二十年前,我在这里输过一回,今天,我还敢跟你再打个赌,这件事,你是引火烧身啊!”萧裕年叹道。 阿克占鼻子里哼了一声:“要说赌,拿什么赌?阿某的脑袋早赌到皇上那儿了……” 萧裕年大摇其头:“你是个亡命之徒!” “知道就好!老爷子,在家歇着吧,别操那份闲心了。阿某也想告诉你,这两淮运库的亏空,阿某不仅要查,而且一定要查个明白。阿某掉脑袋之前,一定先砍他几颗人头!”说着,阿克占便起身,开门出去,把萧裕年留在客厅里。 萧裕年猛烈地咳嗽,然后笑笑,对十三姨说:“来,坐我腿上。” 春十三姨嗔怒中带着妩媚:“都老成这样了,还不正经!” 萧裕年嘿嘿一笑:“你也老了!” 春十三姨含泪看着他。 “这么多年,天天在咒我吧?” 春十三姨还凝视着他,不作声。 “咒我生儿子没屁眼吧?” “除了我,没人给你生儿子!” 萧裕年看着春十三姨,眼睛里闪着光。 春十三姨突然嚎啕大哭:“二十年哪,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萧裕年以罕见的温柔抚摸着春十三姨的头发:“我都明白。” 春十三姨挣脱他,大吼:“你不明白!要不是你这个老东西,我也该是儿孙满堂了,何必还觍着个脸做这下作的营生!你以为每年给我点臭钱,就想把我养在这儿,你毁了我这一辈子!我要天天咒你,咒你来世做个乌龟王八蛋!” 萧裕年看着泪流满面的春十三姨,丝毫没有动气,半晌才说:“今天我不走了。” 春十三姨瞪大眼睛,半晌,突然打开门,大喊:“快,挂灯,今天包场了!” 第九章 行盐路上 汪朝宗一行人从扬州出发,跋山涉水,日夜兼程,这一日来到了黄山脚下,远远望去,山高谷深,薄雾缭绕,风光旖旎,美不胜收。 汪朝宗坐在马车上,半闭着眼睛,脸朝着车窗外,只觉得脑袋晕晕的发沉。坐在车前的管夏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说:“老爷,到徽州地界了。” 汪朝宗“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沉吟道:“好久没回老家了,真想回去看看。管夏,叫前边放慢点。” 管夏答应一声,车队速度减慢了。汪朝宗挑起车帘望着外边熟悉的故乡景色,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呼啦”一下飞了起来。徽州人说:“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就在这条曲折的山路上,多少游子挥别老娘,外出讨生活。汪朝宗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背着包袱离开家乡,和故乡亲人成了隔地相望的两头,原本以为明年就会回来,却不断地被命运的大手无情推搡着,越走越远。 管夏的声音打断了汪朝宗的思绪:“老爷,有句话我憋了一路,这么急着赶去建昌,两手空空,上哪儿行盐去啊。” 汪朝宗一笑:“去了自然会有。前边有客店就停下,歇了明早再走。” 后面紧跟的车上,汪海鲲赶着车:“婉儿!坐稳当了。”车里婉儿扶着车门边,掀起窗帘向外看了看:“海鲲,老爷身子不舒服,今晚还露营啊?” “谁知道呢?要是困了,你先睡会儿。”汪海鲲语音温柔。 “傻瓜,这么颠,谁睡得着?海鲲,要不,咱们到了建昌府就跑吧!”婉儿锁着眉头。 汪海鲲一愣:“你放心,叔父不会听婶娘的。” 婉儿一听这话,喜笑颜开,道:“真的?你怎么不早说!害我愁了这一路。你真坏!”作势捶了汪海鲲一下。 汪海鲲爽朗地大笑起来:“我想看看你敢不敢跟我私奔啊!”婉儿伸手捂住海鲲的嘴。 汪朝宗躺在客店的床上,精神越发不支,无精打采,满嘴燎泡。 婉儿坐在床边帮汪朝宗喂了些汤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老爷您太累了,一路上风餐露宿的,真要把身子弄坏了,回去太太该骂我了。” 汪朝宗笑了:“骂你就受着,反正怎么也是骂!” 婉儿脸一红:“老爷,我去煎药去了,您先歇着。” 这时,管夏匆匆走了进来:“老爷,去四川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汪朝宗突然来了精神:“怎么说?” “老爷估计得一点儿也不错。四川天府之国,粮饷本不至于如此困难,但今年以来,成都府瘟疫流行,怎么也压不下去,一些地方十户九空,人死了,田没人种,哪还收得到田赋。”管夏说。 汪朝宗双眼放光:“果然是这样,那就全盘皆活了。”管夏疑惑地望着汪朝宗。汪朝宗看了他一眼:“到了建昌府,你就明白了!” 婉儿将药罐放在灶上,自己坐在灶膛前,放入一把干草。汪海鲲推门进来,坐在婉儿旁边:“累吗?”婉儿说:“我没那么娇气。夫人让我照顾好老爷,老爷待我像小姐一样。” 汪海鲲心疼地说:“你本可以不来的,犯不着这么累着自己。”婉儿忍住笑,害羞道:“你以为我是为谁?”汪海鲲上前一把拉住婉儿:“我是怕你累坏了身子。” 汪海鲲从盒子里拿出一块锡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块黑黑的东西,他塞了一半在婉儿手里。 “这是啥?哪有这么黑的胭脂?”婉儿睁大了眼睛。 “不是胭脂!这是西洋糕点,可稀罕呢,尝尝!” 汪海鲲看着婉儿慢慢地将黑糕点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忙紧张地问:“怎么样?” 婉儿甜蜜地泛起红晕,低下头,将手中的巧克力递过去:“你说呢?” 汪海鲲抓起婉儿的手,将巧克力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脸上一苦,嘴里却说:“甜!” 次日,汪朝宗不知道是为着管夏带来的好消息还是别的什么,觉得身体硬爽了些。宽敞的车厢里铺着锦垫毛毯,汪朝宗靠在车厢上,腿上盖着薄被,正和坐在一旁的婉儿倾谈,车厢壁上挂着油灯。 “这些年来,雨涵的娘也很苦。她有时候做的事过了些,你也要体谅。” 婉儿倾听,眼有泪光:“嗯!老爷,我不会怨太太的。” 汪朝宗又说:“海鲲是个好孩子,雨涵你知道,到头还是女孩儿家。将来汪家这份产业,多半是要交给海鲲。这不因为他姓汪,是我侄子。而是他从小跟我这么多年,风里雨里,一身泥一身水,把家业交给他,我信得过。把他交给你,我也信得过!等行盐的事儿一完,你们就定亲吧。” 婉儿脸上绯红而喜极欲泣:“老爷……”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大早,太阳就红旺旺的,汪朝宗明显感觉精神饱满,他下车来活动活动,跟着马车走了一段。官道上一辆马车跑过来,到了跟前勒住。管夏眼尖:“齐老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啊,你们家鲍总商呢?” 齐世璜跳下车来:“嗨,别提了。你们汪总商在后边吗?我得去拜见拜见!” 齐世璜小心翼翼地站到汪朝宗面前,满脸堆笑:“汪总商,这大老远过来,身子骨还好吧?” 汪朝宗淡淡看他一眼:“还行,顶得住。是老鲍叫你在这等我的?” 齐世璜一怔:“嗨,不瞒您说,现在我们可不是一路的了。我和姓鲍的闹翻了,吵了一架。他啊,八成都进了建昌府了。” 汪朝宗并不接话,齐世璜露出一副真诚的表情,讪讪说:“姓鲍的不够朋友,要是别人也就算了,汪总商对他怎么样,扬州城里的老百姓没有不知道的,汪总商为人又是那么随和宽厚。可他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您,连我都觉得太过了。姓鲍的就瞪着我,说老齐你跟了我这些年。我说不是多少年的事情,咱得讲道理,帮理不帮亲哪!姓鲍的让我滚,滚就滚,我还不稀罕他那副嘴脸呢!” 汪朝宗听罢,说:“听这话头,你们是因为我吵的架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是要回去呢,还是跟我一起走?” 齐世璜忙说:“要是汪总商不嫌弃,齐某愿效犬马之劳!建昌知府张大人是个书呆子,两眼一抹黑,跟谁都没交情。”他凑近汪朝宗,“咱们要……那个……”他用手做了个虚砍的姿势,“可得先下手为强!” 汪朝宗略略让开身子,沉吟着:“这么说,其实张大人不会去帮老鲍。” “对啊。” “那帮私盐贩子会不会也对着干?” “对!” “怪不得老鲍的盐卖不了,这回他想怎么弄?” “这……我跟他说,拿盐引去换私盐哪!” 汪朝宗吃惊地说:“这可犯了盐商的大忌啊,你可真害死他了。” 齐世璜迟疑地看了汪朝宗一眼,不敢往下说。 汪朝宗盯着他:“我说,老齐啊,你这个口袋,不会到头把我装进去吧?” 齐世璜甩了自己一记耳光:“嗨,我糊涂!汪总商,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既然跟了您,那就一辈子忠心不二。这事没有我退的余地。”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齐世璜去指证鲍以安!” 三大总商一离开,扬州城仿佛为之一空,少了些精气神,昔日人烟鼎沸的街巷都沉寂下来,路上三两行人都紧紧缩着身子,低垂着脑袋,飞快地走过。 运司衙门田大人、书吏和盐商吴老板一起趴着在浴室敲背,师傅有节奏地“噼噼啪啪”地敲着。 “田大人。”吴老板试探着。 田大人打断:“叫什么呢,这里哪有大人,都是老板!” “对,对,田老板,那批货还望加紧通融一下。”吴老板继续。 书吏插嘴道:“你他妈的总做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就不能让田老板清闲一会儿?” 田大人喝止他:“说什么呢,戴着个顶子,不就是帮朋友办事的?吴老板,有事儿,说!” 吴老板这才接着说:“小的从栟茶进了几船货,多捎了些,让盐运司给扣了。” “多捎了些?多少?” “也就三四万斤吧。” 书吏不满地说:“口气不小啊,三四万斤,运到你的引岸,一斤挣个十五文,就是六百两银子。说起来是不多,架不住你三天两头这么玩呀。你知道,现在风声这么紧,田老板担多大风险啊?” “这个我懂,给田老板那份,已经准备了。” “其实,你我兄弟,我也不图你什么,可是,这也得帮你打点周旋啊。老吴,只要你懂事,我也就豁出这张脸,帮你再开一次口吧。” “小的有情后补。” 书吏狠狠瞪了他一眼:“后补个屁,上回你就补了二十两银子,你吃肉,田大人喝汤都不够。” 吴老板看了眼田大人,田大人慢悠悠地说:“先不说老卢,光运司衙门里的经历、库大使、知事、巡检、盐掣同知、批验所大使,还有通判、几房书吏一一打点,没有个百八十两,洒杨柳水都不够。”吴老板不吭声。 “大家都不容易。可是,卢老板那边,你得尽点儿心。你知道老夫子爱个面子,又怕脏,银子就别拿了。”田大人关照。 吴老板忙说:“我懂,我懂,我帮他准备了一只宣德炉,正宗的老货,一看那包浆,就有年头。” 书吏不屑地哼了一声:“还老货!上回你送的那徐青藤的草书诗帖,卢老一看就说是市面上仿的,把我骂个狗血喷头,你忘了?别跟我玩那小把戏!” 吴老板阴笑:“卢老板说假的,那就对了呀,他能说是真的吗?” 田大人抻了抻毛巾:“孝敬孝敬,为什么叫孝敬,在心不在形啊。” 吴老板解释:“田老板,那东西我请郑冬心掌过眼,他自称是‘青藤门下走狗’,还会看错?” 书吏还是不信:“没脑子的东西,你们盐商被他耍得还不够啊?” 吴老板下决心似的说:“两位老板,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小的就斗胆说两句。卢老明明知道那是真货,就不想领我的情才那么说的,要不怎么不退给我呀?” 随着一顿富有节奏的“噼里啪啦”的拍击声,伙计舀了一桶热水向他身上浇去,然后一拍后腰:“老板,好哩!” 田大人一挥手,师傅停下,几个人爬起来往外间走去。跑堂的立刻迎上,有六条热乎乎、松蓬蓬的热毛巾为其揩水干身,一擦头脸,二擦前身,三擦下身,四擦后背,五擦腿,六擦脚。擦得轻柔,面面俱到,连耳夹鼻翼都在呵护之列。他们在沸水中一次性整出六条毛巾,其垫、索、拎、卷、沾、滴、拧、挤,八个动作,娴熟灵巧,一气呵成。 谁都没有注意到,背后一人静静趴着,这会儿他抬起头,拿下头上顶着的毛巾,正是蒋成。 自从跟了阿克占以后,蒋成雷厉风行、敢打敢拼的性格成为扬州城贪官污吏的噩梦。他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也许正是这种忠直勇敢,才使他成了阿克占反腐的利剑。 埂子街上,蒋成带着一队盐勇默不作声地走过来,封住一乘轿子的去路。轿子落地,一个又大又圆的脑袋伸出来:“哪个不长眼睛的,敢拦你家运判老爷的道?” 蒋成上下打量着:“你就是胡万才?” 胡万才蛮横地抬起头:“正是你家胡老爷!” 蒋成一指他,对盐勇们:“给我拿下!”盐勇们蜂拥而上。 胡万才这才意识到不妙:“唉,怎么着,有话好说。我是运司衙门的人,别动手。谁派你们来的?老爷是堂堂六品!” 盐勇们毫不客气,把他从轿子里拖出来,三两把按住他,并用绳索捆绑起来。 蒋成大踏步走过去:“胡万才,神气什么?你完了!”他大声对人们说,“众位,瞧见了!这就是贪赃枉法的下场!” 胡万才看着蒋成,没了动静,软倒了下去。两个盐勇架着他,盐勇们列队跟着蒋成走了。 怡春院,蒋成带着一帮人冲进来,众妓女乱作一团。 老鸨急了:“啊呀,官爷,这是干什么?” 蒋成一把推开老鸨:“少废话!” 兵丁等冲上楼,踢开房门,里面传来尖叫声。 不一会儿,兵丁拖着衣衫不整的一个官员往外走。蒋成一挥手:“带走!” 此时的澡堂,另一队官兵也在抓人。 饭庄门口,蒋成带着兵丁,押解数个盐商走出。盐勇们的队伍威风凛凛地通过集市,一个又一个盐铺慌张地关门打烊。 风声低回呜咽,路人行色匆匆,城市的空气里流动着一股肃杀之气。 三大总商被支走以后,蒋成带着衙役天天抓人,弄得扬州城人人自危。深居简出的卢德恭也嗅到了一股火药味儿,他已经不能袖手旁观。虽然他还不清楚,阿克占是否针对自己,但他必须采取行动,先发制人。 在这风声鹤唳的气氛中,人人自危,不知道明天谁家又会出事儿。就这在节骨眼上,马大珩和汪雨涵突然在文峰塔失踪了,汪、马两府顿时如同炸了窝。都说他们在塔上撒金箔玩,比赛谁家的金箔先飘过长江,露了富,遭人绑架了。正好三大盐商都不在扬州,两家老小自然惊慌失措,有人提议报官,有人提议先不声张。其实,纸包不住火,官府早有听闻。平常日子里平常人家的孩子也就算了,这一回,阿克占明显感觉到压力。何思圣说:“学生在想,这些天满城在抓人,是不是惊动了什么人?” 卢德恭说:“不打自招地跳出来,岂不是自投罗网?所以,盐院大人,下官愚见,责成府衙全力搜寻。” 阿克占一拍桌子站起来:“查,一查到底!我倒要看看,是谁使出这高招!” 次日一早,阿克占亲自去了汪家,正好遇到了萧老爷子,萧文淑哭哭啼啼地在诉说,萧裕年躺在轿椅上一言不发,小猴子在他身上东挠挠西挠挠,老爷子还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 见了阿克占,萧文淑拉住他的衣袖就要人。阿克占只得说:“汪总商平时乐善好施,没听说结过什么仇家,这背后定有什么隐情。” 萧裕年突然咳嗽了两声:“汪朝宗肯定有仇人,但跟马德昌肯定不是同一个仇人!” 与此同时,宋由之急冲冲地赶往马府,自然也是一幅相似的情景。但奇怪的是,绑匪迟迟没有来要赎金。 第十章 以药换盐 天窗漏进来的阳光已经消失了,一盏孤灯摆在地上,只有一根灯草,灯火暗而跳跃,这是他们遭绑架的第二天夜晚。汪雨涵困得不住点头,头磕到墙上,醒了过来,她望着脏得不辨颜色的墙,厌恶地缩了缩身子,抱着膝盖坐在稻草上,把头埋在膝盖里。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看着马大珩,眼泪就下来了,她想家里的每一个人,特别是母亲,还有去江西的父亲,他要是在,一定会设法来救自己的,可是现在,他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出事了呢。 一旁的马大珩已经完全睡着了。他满不在乎地横躺在稻草上,躺成一个“大”字,鼾声连连。 汪雨涵皱了皱鼻子,喊道:“马大珩,马大珩!” 马大珩揉着眼睛,呵欠连连:“让我再睡会儿!太阳起来再叫我!” “太阳你个大头鬼啊!醒醒吧,我们在坐牢!” 马大珩这才醒过来,擦擦口水:“我还以为在家呢。哎,雨涵,你怎么不睡觉啊?睡会儿吧!” “这地方怎么能睡,再说人家……我还没洗澡换衣服呢!” “你看这破地方能洗澡换衣服吗?将就将就算了。” “不成。人家以前都是睡家里的床,要挂两重罗帐,点檀香,还要有人给我唱曲儿赶蚊子……”她埋着头,抽泣起来,“我想家了!” 马大珩也不禁叹口气:“这会儿咱们家里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呢!” 疲惫不堪的汪雨涵还是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里的自己不停地找茅房,可就是找不到,急得她醒了过来。抬起头,却发现马大珩正在看自己。 汪雨涵脸顿时红了:“怎么还没睡?” 马大珩不好意思说冷,只说:“睡不着。”汪雨涵不说话了。 马大珩反倒瞧出了异样:“你不舒服?” “我……我要……方便!” “哦。”马大珩指指墙角,“不有个桶吗?” “啊?你……那么脏!我……出不来!” “那你就等着尿裤子好了。” 汪雨涵又急又气,快哭了:“你怎么这么流氓!” “我又怎么啦?人有三急,夫子憋急了也尿,怎么就流氓了?” 汪雨涵看着净桶,净桶其实不算脏。她的脸憋得通红,焦急地扭动着。 汪雨涵蚊子一样小声说:“那,你不准看!有人看……我就出不来!” 马大珩背过身去:“不看就不看,好像谁没有似的,娘娘腔!” 汪雨涵又观察了一阵,马大珩果然信守承诺不动。她慢慢地向净桶挪动。 马大珩突然转身:“呔!哈哈哈哈哈……” 汪雨涵吓一大跳,咧嘴哭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欺负人!” 她一哭,马大珩倒心虚了:“别别别,你过去行了吧。我不骗你了。真不看,打死也不看。你看我又转过来了啊,快去快去……别哭了,算我不好,你怎么这样啊?有点小事就哭!” 汪雨涵战战兢兢地走到净桶旁…… 突然之间,灯火抖了两抖,熄灭了!暗室里顷刻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两个少年同时惊叫起来!这时,外边传来了脚步声,虽然轻,但一步步真切地踏过来,两人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一会儿,又渐渐远去了。两个孩子这才放松下来。 “不会是来杀我们的吧?”汪雨涵害怕地问。 马大珩解下外袍,披在汪雨涵头上身上:“给,拿它垫着吧。别瞎琢磨了,睡会儿,夜还长着呢。” “那你呢?” “没事,我热!” 汪雨涵感谢地望了马大珩一眼,她披着袍子靠在墙上,合上了眼睛。马大珩坐回稻草上,抱着自己,直打哆嗦。 汪雨涵悄悄睁开眼睛,看着这一切,突然开口:“大珩,在文峰塔上,你说不在乎你自己的命,可是在乎我,这是什么意思?” 马大珩皱皱眉:“没什么意思,就是信口一说。你这人虽然讨厌,老跟我作对,又有点娘娘腔,可你要死了,我还是会很难过。”他耸耸肩,“可能是突然犯傻吧。” 汪朝宗根本不知道扬州城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快马加鞭地赶路,这一日终于到了建昌地界。这是一座小城,繁华自不可与扬州同日而语,但有一点是扬州城不能比的,私盐竟然可以在大街上公然叫卖。 汪朝宗和管夏刚从客栈出来,鲍以安的声音远远传来:“老汪!”声到人到,他和齐世璜一起出现在汪朝宗面前。齐世璜稍微落后,在鲍以安背后眨眨眼睛,鲍以安全然不知:“老汪,你来晚啦!哈哈,建昌现在家家都不缺盐啦!” 汪朝宗故作不知:“哦,老鲍,我可听说,建昌现在卖的都是私盐!” 鲍以安眼皮一挑:“私盐官盐,撒汤里不都一样?抓着了你才是私盐!” “佩服,佩服。老鲍,那我就打算还你的建昌引岸了。” “不急。反正我这还欠你几十万两银子呢,等有了,一定还。啊?哈哈哈哈!”鲍以安大笑着走了。 晚上,汪海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齐世璜的房间口,门虚掩着,汪海鲲推门而入。 汪海鲲轻声问:“事情怎么样?”齐世璜得意地说:“成了!我硬押着老鲍,明儿去上浦村跟盐枭们立个字据,到时候你就和汪总商一起,请知府大人发兵,抓他个人赃并获,板上钉钉!” “好。明儿咱们假戏真唱,你可得受点委屈了。” “只要汪总商记得我的好,受点委屈,没事儿!” “那当然,汪总商说事成了,建昌的引岸,照样归你齐老板掌管。” “哎呀,太谢谢了,明儿这出戏我一定唱好!” 汪朝宗他们不动声色地在城里兜了一圈,才去拜访建昌知府张大人。张大人瞟了一眼汪海鲲递上的帖子,冷冷地问:“汪总商,这是什么意思?” “汪某初到贵地,还望府尊大人行个方便。这次行盐,关系着西南战事,还望大人体谅。” 张大人长叹一声:“我体谅你,谁体谅我!本官到任以来,前几年的盐还在盐仓里没动呢,哪里还能搁下你的盐,我这上上下下还等着张嘴吃饭呢,汪总商,就别在我这费心思了。” 汪朝宗起身:“府尊大人,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要往你这运盐,我这银票你只管放心收着,我是买你仓库里存着的官盐啊。” 张大人拿着帖子中间夹着的银票看了看,不可置信地问:“你,你这是买我的官盐?” “正是!不过这盐放得久了,府尊大人可得折低点价……” “哎呀,汪总商,你这可是及时雨。客气什么,好说好说,上茶!上茶!” “府尊大人,我买下库里所有的官盐,终究要卖出去,所以还要请大人行个方便。” “但说无妨。” 汪朝宗沉声说出三个字:“禁——私——盐!” 张大人面露难色:“这个,这建昌府遍地私盐,就是抓不着私盐贩子。” 汪朝宗点点头:“汪某知道大人有为难之处,可是这私盐横行,汪某官盐卖不出去,一是对不住圣上对我盐商的信任,二是对不住前线流血杀敌的将士,三是也对不起大人手里这官盐的银票啊。” 张大人低头看着眼前的银票,犹豫地不说话。 “大人,这是盐院大人的密信,请大人过目。” 张大人接过汪朝宗手里的信函,打开看了看。 “大人新官上任,如能借此良机,禁绝私盐,通畅官盐,这是功德无量啊。眼前,就放着一个绝好的机会。”汪朝宗继续劝道。 张大人伸耳过来,听完,摩拳擦掌道:“汪总商放心,本府一定尽力查办!” 上浦村位于武夷山西侧,旴江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村子里很早就有人以贩运私盐为生,渐渐地成了气候。此刻,一间普通的民房内,鲍以安正和一帮私盐贩签字画押,立下字据。他提笔在纸上签下“鲍以安”三个字,摁下手印。 林大麻子咧着嘴说:“鲍老板,货齐了,这银子,数不对吧?” 鲍以安说:“不对?我这盐引值多少钱?你出货,我出盐引,这就是合伙的买卖!” 这时,许大拿一拍桌子:“姓鲍的,你跟老子玩阴的?” 突然丁四冲进来:“不好了,官兵来了!” 林大麻子一把揪住鲍以安:“狗日的姓鲍的,是你把官兵引来的?” 鲍以安忙说:“不,不,我没!” 许大拿大喝一声:“兄弟们,走!” 林大麻子一脚踹倒鲍以安,众匪一哄而散。 鲍以安刚爬起来,要往门外跑去,官差就蜂拥而上,把他按在地上。领头的抓起桌上的字据扫了一眼:“哼,人赃并获!胆子不小啊!” 一群官兵押着齐世璜进来。齐世璜被松松地绑着,他泰然自若,毫不慌张。 一个兵丁上前,从鲍以安怀里搜出引票。 官差用引票扇着鲍以安的脸:“好大的胆子,贩私盐就算了,还敢冒充官盐。伪造盐引!来啊,统统给我带回去!” 大堂之上,张大人端坐高堂,鲍以安和齐世璜被摁倒在地,张大人鼻子贴在字据和引票上仔细看了一看:“鲍以安,两淮盐商总商,也会贩私盐?”他抖抖手中的字据,“你可知罪?” 两旁衙役齐声喊:“威……武……” 鲍以安身子一颤,双手支在地上汗如雨下:“我,大人,冤枉!我是来建昌行盐交捐输的,这……这都是误会!” 张大人厉声问:“字据上白纸黑字,也是误会?当场拿了个人赃并获,也是误会?私盐贩子在城里横行霸道,搅得药农连本府大门都堵了,这也是误会?” 鲍以安嘟囔着:“大人,大人,真……真是误会!” 齐世璜转过脸来:“鲍总商,这又何必呢?好汉做事好汉当嘛!” 鲍以安彻底懵了,他呆呆地望着齐世璜:“老齐,你,搞什么?” 齐世璜朝着上面拱了一拱手:“大人,小可齐世璜,是鲍总商手下的一名盐商。此次鲍总商来建昌勾结盐枭贩私盐,齐某苦苦劝谏,鲍总商一意孤行,才落得这种下场!这期间的前因后果,齐某都亲眼目睹!还望大人明察!” 鲍以安望着齐世璜,又望望台面上的张大人,一刹那全明白了:“齐世璜,你这王八羔子!才几天你就把我卖了!狗娘养的!”他扑上去就揪打齐世璜,齐世璜轻轻躲开,鲍以安反倒被衙役们按倒在地上。衙役们压着板子:“别动!再动就打了!” 齐世璜假作同情:“老鲍,认了吧。这里三堂六证,也由不得你!” 鲍以安气急败坏地说:“齐世璜你这下三滥的狗奴才!不是你,谁认识那帮盐贩子?不是你,谁跟那帮盐贩子立字据?现在你摇身一变变好人了,呸!” 齐世璜冷冷看他一眼:“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白纸黑字,那上边是谁的名字?好像不是我齐世璜吧?鲍总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横竖翻不了身了,还攀扯我们做什么?” 鲍以安心一横,腰一挺,挣扎爬起来:“大人,府尊大人,这家伙的话不能信。他原来是我旗下的,起了二心,吃里爬外,投靠汪朝宗他们合伙陷害我!府尊大人,我是冤枉的。我鲍以安是两淮四大总商,身上也有四品的职衔。大人,凭你还审不了我,你把我送回扬州,我要当着盐院老爷跟他们讲理!” “咄,鲍以安,你敢咆哮公堂?”张大人发怒。 一个衙役一脚把他踹趴下。鲍以安大喊:“冤枉,冤枉!” 汪朝宗这才匆匆进来。张大人忙说:“汪总商。这鲍以安和齐世璜两个,互相攀扯,纠缠不清。本府毕竟不明内情,还请汪总商居中说句公道话!”汪朝宗站起身来,望着鲍以安,摇了摇头:“老鲍……” 鲍以安愤怒地拼命挣扎:“汪朝宗!你公报私仇!你勾结贪官,我老鲍不怕你!做鬼也不放过你!” 齐世璜得意地说:“鲍以安,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 汪朝宗转身深深对张大人一揖:“大人明鉴,鲍总商犯了大错!错就错在知人不明!这始作俑者,正是这齐世璜!” 齐世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什……什么?” 官差上前一脚踹倒:“闭嘴!” 汪朝宗继续:“启禀大人。据汪某所知,齐世璜虽系鲍总商手下盐商,一向见利忘义,胡作非为。今年年初就被盐院大人当众训斥过。建昌正是齐世璜代管的引岸。鲍总商虽是总商,但对建昌情况隔膜。他连大人都不认识,又怎么会认识那么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私盐贩子?买卖私盐,国之大忌,鲍总商身为四大总商,何等精明,又怎么会白白签下字据,落人口实?很显然,这都是齐世璜居中撺掇,搬弄是非。鲍总商初来乍到,不明内情,才会被小人利用,栽赃嫁祸!” 齐世璜听得面无人色,刚想张嘴,就被人牢牢按在地上,还被抽了两个耳光。 鲍以安听着听着,慢慢直起身子,既惊讶又激动:“是,是啊大人,正是如此!全……全是这姓齐的从中陷害,鲍某冤枉啊!” “不知者不罪,大人。汪某与鲍总商数十载相交,情同手足。汪某愿保鲍总商与此事无关,请大人垂鉴!” “既然如此,鲍总商请起,看座!适才案情不明,多有得罪,鲍总商见谅!”张大人顺水推舟。 鲍以安呆呆地站起来,有人给他搬了把椅子,他却不知道坐,就那样呆站着,嘴里嘟囔:“不敢……不敢……多谢……多谢!” 张大人一拍惊堂木:“齐世璜,你勾结盐枭、污蔑旧主、搅乱地方,还有什么话说?拖下去,杖责一百!” 官差拖着齐世璜下去,齐世璜发狂地惨叫:“汪朝宗——” 客栈房间内,汪朝宗看着窗外缓缓流淌的旴江水,管夏在一边桌上打着算盘,婉儿端着茶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汪海鲲从外面走进来:“这一仗漂亮啊!” “叔父,旁的事都清了,咱们也该张罗自家的事儿了,限期要紧啊!” “所以我让管夏对对账,待会儿,你和他上街,建昌药材得抓紧办了。” “叔父,自己的事还没完呢,咱们还真帮张大人帮到底啊?” “傻小子,这就是咱们的事!” 汪海鲲皱着眉头,他显然不能明白。汪朝宗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这趟行盐,本来也没打算把盐卖出去。不要说鲍老板抢在了前边,可就是我们占了先,建昌府总共才多少百姓?一引盐四百斤,成本九两二钱。要凑够四十万两捐输,那就是将近四万四千引,一千七百多万斤。建昌老百姓每家每户,要囤几十斤盐。再说了,我们的盐远路而来,官价要比私盐至少高一倍。这两条加起来,我们能卖出多少?” 婉儿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咱们的盐,为什么卖得这么贵?” 汪朝宗叹了口气道:“管夏,你把账算给婉儿听听。” 管夏道:“一斤盐从盐场提出来,是不用多少钱。但我们这么一路把盐运过来,花的钱就多了。前后雇的那么多脚夫、水手,当然都得给人家开工钱,然后,提盐引后沿运河运到泰坝,要收‘过坝费’,沿运河运至北桥,要收‘过桥费’,由北桥抵扬州,关吏加戳到引票上,要收‘过关费’,由扬州经三仪河至仪征木关外,在仪征由南掣厅提盐至所过秤,要收‘过所费’,然后还有‘改包费’、‘开江费’,从仪征一路到建昌府,要经过瓜洲、燕子矶、大胜关、采石矶、芜湖、铜陵、安庆、九江等税关卡子,每道卡子都要收取许多杂项,这些钱,都是要打进成本的,所以建昌府的盐价,就不得不涨上来了。到现在每一引盐的成本是九两二钱银子,一引盐四百斤,也就是每斤盐要卖到二十五文才能不亏本。而建昌府的官盐收购价是每斤盐二十八文,但如果我们再算上回去的盘费,那我们也不见得有得赚。” 汪海鲲愤怒道:“层层盘剥!最后倒霉的还是百姓。” 汪朝宗浓眉拧紧:“要是动用官府帮忙,抽鞭子,刮地皮,这四十万两银子也能刮出来,可建昌府的元气也就伤了。咱们一走,这地方非天下大乱不可。” 汪海鲲听得一愣一愣:“这么说,叔父您一早就是奔着建昌药材来的啊?可在衙门里,我听张大人那么再三再四地说,您老是淡淡的,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我还以为您对药材没兴趣呢!” 汪朝宗哈哈大笑:“傻小子,这就叫‘上赶着不是买卖’!” 其实,为着下这一步棋,汪朝宗暗地里费了不少心思。今年以来,四川阴雨连绵,民生凋敝,瘟疫蔓延。欲除瘟疫,大黄、莲心、黄莲此三味药是必需的,但都非四川本地所产,当先从湖广采购,急送入川。但蜀道之难,已成天堑,商人唯利是图,火中取栗之事其所不为。而建昌自古就盛产药材,可这两年,年成不好,又摊上个书呆子官,成天躲衙门里下棋。药农的药材都堆在家里,生生卖不出去。本来就穷得很,官府还勒逼着他们买官盐,这才官逼民反,不断有药农去知府衙门口闹事。 第二天,汪海鲲就在建昌府衙门口张榜启事,声称为支持前方战事,希望老百姓买官盐,但这官盐不强卖,大伙儿有银子铜钱,觉得再囤点也没什么,就用银子铜钱买。实在手里不宽裕,官盐就不要钱了,只要各位拿药材来换,四斤白莲就能换一斤官盐! 启事一出,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开始问了:“光白莲可以换吗?黄莲行吗?大黄行吗?” “行,都行!只要大家把药材挑来,咱们按数兑盐!” 有人说:“这敢情好!药材搁家搁着也是搁着。”又有人说:“盐搁家里起码不坏,药材搁家里阴天尽长毛啊!”有人高声:“有多少换多少吗?” 汪海鲲大声回答:“有多少换多少,官盐换完为止。不过乡亲们,一定要快!另外跟大伙儿说个事。府尊大人这回打掉了私盐贩子,我们呢,也把和私盐贩子暗中勾结的不法盐商严肃处理了。打今儿起,大伙再想买私盐,可就买不到了。再说大伙儿吃盐为的是生活,为了几文几十文还去犯回法,那就太不值当了。我们在建昌只待三天,啊,只待三天!三天以后我们一走,官盐就恢复原价。这价儿是朝廷定的,咱们也不好改动。所以大家一定要快,晚了就赶不上了!” 人群顿时开始松动:“官盐大减价,还能拿药材换。这好事上哪找?”人群外侧有人撒腿就跑。 “老张大哥,你跑什么啊?” “我得赶紧给东关狗子他舅舅捎个信啊,过了这村没这店啦!”人们哄笑起来。 “我们把药材挑来,你们可别赖账!” “这回老子踏踏实实囤它个一百斤盐。谁再来卖,打死都不买了!” 不一会儿,周记盐铺门口,挑着药材筐等着换盐的队伍排得长长的。 三天之后,一切就绪,汪朝宗带着大伙去府衙向张大人辞行。张大人满怀感激地说:“汪总商!你可是我的福星啊,你看这私盐缉查了,私盐贩子逮着了!官盐卖了,连着积压的药材也清光了,老百姓还夸我是青天大老爷。” “哪里,哪里,都是托大人的福。只是还有一事,要张大人帮忙!” “汪总商,你就只管说吧。” “西南战事紧急,我要火速把这些军饷和药材送往四川,还要大人派些人手帮忙护送。” “汪总商何必客气,这咱们早就说好了,我都安排好了。你只管放心!” “多谢府尊大人,汪某即日就要动身了!等来日再来和府尊大人讨教几盘棋局!” 二人同时大笑。 官差急匆匆跑来:“报!大人!大事不好!齐世璜被一伙私盐贩子劫持走了!” “什么?岂有此理!”张大人急了。 汪朝宗道:“大人不必着急,癣疥之疾,不足挂齿。” 汪海鲲感慨地说:“看来,他这辈子真的回不了扬州了!” 客栈前的老街上,浩浩荡荡一队满载药材的车队整装待发,官兵列队护送,两旁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汪朝宗等人正待上马。 “等等!等等!”鲍以安奔到汪朝宗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汪朝宗跟前。汪朝宗上前搀扶,鲍以安死活不肯起。 “老鲍,你这是何苦?” 鲍以安抱住他:“兄弟!” “大礼不敢当,你先起来说话。” “今天你不认我这个兄弟,我就不起来。我鲍以安再浑再笨也知道你对我的好,没有你我现在还在大牢里蹲着呢。以后我再听人挑拨,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就大嘴巴子抽我!” “赶紧起来!这么多人看着笑话,咱不一直都是兄弟嘛!” “当真?” “当真。” 鲍以安咧嘴大哭:“兄弟,我,我对不住你啊!”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咱们盐商能一条心,船就沉不了。” “对对,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好了,得赶紧把饷银送到阵前。这趟行盐你我二人算是尽力了,能不能赶上,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老鲍,看得破的人,处处都是生机,看不破的人,处处都是困境啊,事不宜迟,咱们上路吧。” 鲍以安似懂非懂地点头,汪朝宗翻身上马:“启程!” 话说马德昌押着七十万捐输银子启程之后,顺风顺水,这一天到了高邮湖边的一个水弯道。两岸地势崎岖险峻起来,两旁都是阴森森的树林子。马德昌皱起眉头。 第一艘船缓缓地拐过弯道。突然之间,一支响箭直射上天去! 随着这支响箭,四周百弩齐发。第二艘船的舵手被一支弩箭射倒。马德昌站在旁边,赶紧伸手扶住舵,但这时四周已经响起喊杀声!第一艘船的舵手和军官都被射死,纤夫们四处奔逃。第一艘船堵在了弯道上,第二艘也无法前进。 船上的护卫官兵一个个被射进水里,要么就自己跳水逃生。船工们各自抱着脑袋蹲在安全的角落。 许多柳叶般的小船从四面八方向船队围来。小船上的人扔起挠钩套索,纷纷爬上船队。英子等人翻身上船,所剩不多的盐勇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被砍得落花流水。 马德昌慌不择路,正撞到跳上船的田老大身前。田老大一拳打来:“狗官!”马德昌黑着脸,站着不动,大吼:“你们穷疯了!这是打仗的银子,老子跟你们拼了!”话音未落,就被打得飞了出去,落地时已经晕了! 田老大率先攻入货舱,老二老三跟着也下来了。 舱里一堆贴着封条的箱子,老三撕开一张封条,用刀撬开箱子,把红布一揭,竟是一箱鹅卵石。其他人纷纷撬开箱子,全是鹅卵石,顿时傻了。 老三气得一把拎起马德昌,走向甲板后端一个粪桶。马德昌两腿乱蹬,老三嘴里叫骂:“你这个老东西,跟狗官合起伙来骗老子,老子倒要看看你说不说人话。” 马德昌的脸正对着一桶粪便,又急又恼:“这位好汉,有话好好说!” “你说,真银子在哪里?” 马德昌一脸苦笑:“真银子?我也不知道……” 老三将马德昌一头摁了下去,再拎起来:“说不说?” 马德昌一脸的粪便,张不开嘴,头乱甩。 老三又要摁,马德昌急了:“我真不知道……” 老三破口大骂:“老子跟了你一路,你就拿这话来搪塞老子?”说着又将马德昌的头摁下去,马德昌一挣扎,粪桶翻了,流了一地。 老三对着马德昌肥大的屁股猛地踢了一脚,又要再踢,却被田老大拉住:“算了!也就是个不值钱的小卒,别为难他了,撤!” 马德昌蜷缩着身子,缓缓地从粪桶中探出头来,爬到船边,一头栽下河去。 他从水中爬上船,疯狂地一一撬开银箱,发现里面全是石头。最后,他瘫软地坐在一只箱子上,眼睛里发着凶光:“阿克占,你这个挨天杀的!” 扬州署院大堂里,一干戴着枷锁的贪官们正垂头丧气地听阿克占数落。说到激动处,阿克占脱下帽子,捋起袖子,破口大骂。突然,他听得脑后一阵风声,本能地一低头。 回头一看,竟是衣衫褴缕、凶神恶煞般的马德昌,正气喘吁吁地挥舞着一根大树杈子。众人赶忙去拦,马德昌大吼:“谁也别拦我!” “马总商,有话好好说!”何思圣欲拉住他。 马德昌甩手就是一棍子飞过去,何思圣吓得赶紧让开。 众贪官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而后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躲到后面。 阿克占大喝:“马德昌,你疯了?” 马德昌举起树棍就打:“你这狗官,怎么想得出的,把我当靶子扔出去让人打,自己押着银子去邀功!老子打不死你!缺德的东西……” 阿克占慌忙躲到公案后边,马德昌追了上去。 阿克占在前面跑,马德昌紧追不舍,何思圣和众贪官也跟了出来。 阿克占躲在一棵树后面:“你先别急,别急!” “我能不急吗?”马德昌说罢举起树棍就打。 阿克占喘着气:“你儿子丢了。” 马德昌也喘着气:“你儿子才丢了!” 何思圣在一旁喊:“你儿子真丢了!” 马德昌这才定下神来,大惊:“什么?” “马大珩和汪雨涵失踪数日了……” 马德昌脸色煞白:“大珩……” 马德昌又带伤又气急,犹如当头一棒,昏了过去。阿克占吁出一口气,示意手下将马德昌抬回家去。 马家本来就已经因为马大珩的失踪而失魂落魄,马德昌又如此模样被抬回来,马母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簌簌往下淌。她心疼地坐在床边:“大珩没找着,又把我儿子害成这样,这个杀千刀的阿克占!”马德昌长长地叹了口气。 何思圣大步进来,刚要招呼,马母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玩‘草船借箭’哪?那也不能拿活人去耍呀。我们马家与你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德昌为了你们那个捐输什么苦都咽下去了,就落这么个下场啊?” “阿大人也为这事儿着急,让我登门来看望……” “看什么看,人都伤成这样了,还不称你们心哪?” “娘,就不能少说两句!”马德昌瞪了一眼在一旁站着的妻子,“还不快给何先生看座?” “就不坐了,你怎么样?” “人家是劫财,我只是顺带受了点皮肉之苦。” 何思圣递上一扎纸袋:“这是盐院大人收了多年的东北老山参,一直舍不得吃,特地拿来给你补补身子。” 马夫人突然冒出一句:“你这不是‘卧龙吊孝’吗!” 马母一瞪眼:“不会说就别说!” 马夫人吓得赶紧躲开。马母气得颤颤巍巍:“你们拿走,我们马家不稀罕!” 何思圣脸上挂不住了:“老太太,在下就不打搅了,您和马总商多保重!”说罢一拱手,走出门去。 马德昌挣扎着坐起来:“不送了,好走!” 马母对下人说:“把这包东西拿去喂狗!” 马德昌突然反应过来,大叫:“狗不能吃这东西!” 马大珩和汪雨涵如同两滴水消失在了扬州城,不管是铁三拳还是宋由之,上天入地地找了那么多天,几乎把扬州翻了过来,还是毫无音信。 阿克占忧心忡忡地说:“汪朝宗也快回来了吧?” 第十一章 满城风雨 门边上放着一个木托盘,里边放着四个干馒头、一碟小咸菜、一壶水。 汪雨涵和马大珩已经记不得这是待在黑屋的第几天了,两人背靠着背坐在一起,神色憔悴,汪雨涵还披着马大珩的衣服。 马大珩劝汪雨涵:“吃点儿!”雨涵摇摇头。他又把手搭在雨涵的肩膀上,汪雨涵下意识地护着胸,把他的手拿开。大珩无意地碰到雨涵的脸,奇怪地问:“咦,这么多天,你怎么没长胡子?你摸摸我下巴!” 雨涵扭捏地站起来:“人家还没到长的时候呢。”继而忧愁地说,“大珩,咱们会不会在这里关一辈子啊!” 马大珩呆了一呆:“当真有那么一天,我就一头撞死!” 汪雨涵脱口而出:“你死了,我怎么办?”她的脸顿时红了起来。还好室内幽暗,马大珩看不到,但他突然笑了起来。 雨涵凶巴巴地回他:“你笑什么?” 马大珩讪讪说:“我在想小鲍——他要是也进来,得比咱们还郁闷。咱们受不了了,还能啃啃馒头,小鲍肯定吃不了。我都能猜出他说什么——‘那哪是人吃的呀!’雨涵你知道吧,小鲍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街上的东西,他家饭菜都是他爹鲍以安弄的。小鲍吃的鸡蛋,一两银子一个,鸡都吃人参末。上次我哄他吃了一个草鸡蛋,他足足吐了三天。” 雨涵也笑:“你怎么那么坏啊!” 马大珩说:“我这是为他好!要不让他啃干馒头,他肯定会饿死!” 他伸手拖过木食盘,抓起一个馒头给雨涵,自己又拿起一个:“吃吧。一块活下去!”说罢咬了一口。雨涵也慢慢咬了一口,眼泪像珍珠似的抛了下来,她想她的母亲不知道急成了什么样,虽然母亲平日对她严苛,却是爱她的,还有最爱她的父亲,还有婉儿,还有…… 萧文淑此刻正在萧府和父亲商量着打听雨涵他们的事,马德昌进来了。萧裕年的这个卧房相当小,有了三个人,便显得有些拥挤。 马德昌劈头就说:“老爷子,大妹子,咱们家的孩子,怕是在盐院老爷手里!” 萧文淑愣了:“盐院老爷?他这是为什么?” 萧裕年则不动声色地听他说。 马德昌苦苦一笑:“敲山震虎呗。大珩和雨涵是淘气不假,可渐鸿也参与了,为什么唯独没有抓渐鸿?还不是因为大珩是我马德昌的儿子,雨涵是老爷子的外孙。俩孩子握他们手里,我和老爷子也就只能听招呼了。这些天盐院老爷在城里这通抓人,鸡飞狗跳,为什么四大总商都没法吱声?”他指头敲敲桌子,“就在这儿!” 萧文淑双眉一挑,杏眼圆睁:“他敢?我这就上署院衙门。他不还我雨涵,我一把火烧了他王八窝!” 萧裕年沉声道:“糊涂!” 马德昌紧锁双眉:“大妹子,这层窗户纸要挑开,咱两家孩子小命儿就保不住了!” 萧文淑呆呆地听着:“那,那咱可怎么办啊……” 萧裕年咳嗽一声:“文淑,你先出去吧,我和德昌说会儿话。” 萧文淑乖乖出去了。 萧裕年闭着眼睛:“见过老卢了?”马德昌忙说:“是。老爷子心如明镜儿似的。卢大人说,阿克占这么穷凶极恶,八成是为那本账册。”萧裕年深深出了一口气:“账册!盐院老爷这是攻上来了!”说罢,他推开书桌上堆放着的诗书,露出底下一本账册,纸上墨汁新鲜,显然是正在做的假账。 这一日,汪朝宗一行押送药材来到川黔交界处,马车飞驰而过省际界碑,扬起一路尘烟。 汪朝宗和鲍以安坐在同一辆马车里,两个人明显憔悴,一脸风霜。后面跟着几辆马车,以及押运的兵勇。鲍以安苦着脸说:“老汪,我弄不动阿克占,你还弄不动?何苦受这个罪,跋山涉水地跑这么远给他搞这个捐输?” “你以为是为阿克占?咱一切都是皇上给的,这是分内的事。这是为皇上,也是为了给自己铺后路。”汪朝宗一边答话,一边撩起帘子看着外面。放眼望去,山路迂回崎岖,山脉深邃曲折,两边杂树凌乱,不时有一两只大鸟聒噪着,冲天而去。夕阳在山峦中沉沉地坠下,满天红霞,如同奔涌的大潮,在追逐着太阳。 这一日,远远地看到了成都城。官道上不时有驴车拉着棺木出城,行人无不掩鼻而行。哭泣、乞讨和呻吟声不绝于耳。 汪朝宗凝眉看着这一切,沉重地说:“这疫情比预想的还重啊!” 这时,守门兵勇上前盘问。汪朝宗出示两淮巡盐监察署院的关防,一位把总看了看:“你这车里运的都是药材?”汪朝宗说:“在下得知川中大疫,特备药材前来,以济不时之需。”把总赶紧躬身拱手:“汪老板、鲍老板真是菩萨转世,标下这就领你去见府尊大人。” 汪朝宗一行在把总的引导下,前往府衙。只见城里街市萧条,人口稀少,不时还有人倒卧在地,收尸队在城里忙碌着。 汪朝宗一行刚到成都府衙,刘知府一干人等已经在门口迎候。隔着老远,面容憔悴的刘知府赶紧迎上前来:“汪总商、鲍总商请!” 鲍以安看见桌上有一层浮灰,刘知府尴尬地笑了笑:“瘟疫厉害,外省人看我们像看老虎,请都请不来。几个月也没人登门。我这里忙得一团糟,也没心思打理。” “府尊大人救民于水火,拳拳之心,我等十分钦佩!”鲍以安拱手。 刘知府不好意思地说:“城里井水污染,恐怕各位水土不服,就不奉茶了,还请见谅。” 汪朝宗询问:“疫情传播蔓延,可安排外出采购药品?” 刘知府叹了口气说:“人是派出去了,但是急需的大黄、莲心迟迟不能到货,下官也是无奈,虽已备齐银两,但采购无门,下官也正为此焦虑。不知汪总商的药材是否对症?”汪朝宗一使眼色,管夏递上一本小册。汪朝宗递给刘知府:“所有药材均有明细,请府尊过目。”刘知府接过来快速地翻看着,眼睛发亮,手指颤抖。他站起身来深深作了一揖:“汪总商、鲍总商,真是活菩萨啊,所有这些药材我全要了,汪总商您说个价,我照价出两倍!” 汪朝宗和鲍以安慌忙起身还礼:“府尊大人,万万不敢当!” “下官是为成都百万百姓拜请二位总商!” “这,唉!汪某从命就是!” “多谢,多谢!下官这就给部堂大人写折子,请部堂大人奏请圣上,为二位总商请功。” 两厢便宜,次日,汪海鲲和管夏就沽清药材,知府将汪朝宗、鲍以安等一行送到城门口,再三揖别。一行人等带上卖药材所得银两,策马往夹金山方向而去。 天色将晚,暮色四合,按着汪朝宗的吩咐,大队人马在大渡河边安营扎寨。河边,小火烤着吊炉,炉里是新鲜打捞的活鱼,滋滋地冒着热气,汪朝宗等人围坐,几十万两银子封箱在十几辆马车上稳妥地安置着。成都府的护卫兵勇一脸警惕地四处转悠。 鲍以安艰难地将胖胖的身子坐在地上,说:“老哥,咱们怎么不住客栈,好歹还有热水泡个澡。” 汪朝宗抬头看了看天,说:“出门在外一切小心,这么多车银两,住客栈人多眼杂,难免有人见财起歹意。你看这青山绿水环绕,头顶繁星,天为帐地为床,要是在扬州,哪有这等福气。” 汪海鲲欲给婉儿盛鱼汤,婉儿端着碗没理睬却去给汪朝宗盛。汪朝宗微微一笑,顺手把婉儿递给他的鱼汤又递给海鲲。海鲲接过去,赶忙递回给婉儿。婉儿还窝着火,站起来去了河边,汪海鲲见状忙赶了过去。 鲍以安突然悠悠地说:“哥,咱在外头这么久,还不知道扬州城里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汪朝宗安慰道:“有老爷子在,我倒还不担心。就怕盐院大人缴完了捐输,又追问账册,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你说皇上下面怎么就没些端正些的官儿,一到扬州,都如狼似虎的。” “大清国纵横几万里,要得花团锦簇,就缺不了钱,离不开扬州。也就难怪这些官儿一个个都失了风度……”汪朝宗话还未说完,鲍以安在旁呼声已起,嘴里却还在呢喃。汪朝宗摇摇头,缓缓躺下去,看着夜空。 在不远的另一头,婉儿已经睡下。汪海鲲则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盯着四处的动静。 东方既白,阳光从树隙间射下来,如同万丈金线。被病痛折磨了一宿的汪朝宗缓缓睁眼,看见了汪海鲲和婉儿,嘴角牵起一丝欣慰的笑。管夏小心翼翼端药过来:“鲍总商让我跟您说,从咱们这里出发,其实是到定西将军的大营近,到汶川县衙远。” 汪朝宗急忙问:“这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管夏说:“鲍总商说老爷身体欠安,他先押着银子去大营。老爷空身去汶川县衙,就说银子已经到了。” 汪朝宗坐直身子,瞪了他一眼,对管夏说:“你好糊涂啊!”管夏吃了一惊,茫然问:“怎么?” “快,快去追!” 几辆马车,纵策狂奔,扬起一路沙尘。马车内,汪海鲲不解地问:“叔父,为什么这么惊慌?” “兵是朝廷的兵,盐商的银子捐给朝廷,朝廷给兵发饷,那是理所当然,盐商直接给当兵的发饷,这算什么事?”汪朝宗脸色极其难看。 “这……可能会触怒朝廷?” “当然,前明的沈万三,多大的家产,就是这么丢的性命。” “也就是说,我们明知道前敌近,汶川县远,也只能先把银子送到汶川县,然后再大兜个圈子把银子送到军营?”汪海鲲明白了过来。汪朝宗点了点头。 鲍以安来到定西将军大营,只见空荡荡的军营,并无一人,辎重等也早已搬走,显然仗已打完,部队已经开拔。 鲍以安忽然愤怒地大叫起来:“这么说,数十日之前,叛乱就已经平了,捷报就已经到了朝廷,然后应该也到了扬州的盐院老爷那里。也就是说,朝廷就不缺这份平叛的银子了。可是那个阿克占,却一个四十万两,又一个四十万两,不住跟我们催银子。这就是看我们盐商有钱,在讹诈我们!” 话音未落,丛林中一声嚯哨响起,一群番兵手持腰刀、鸟枪和两头尖摔棒,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将鲍以安等人团团围住。押运银车的兵勇见寡不敌众,草草抵抗了几下,就被缴了械。领头的头人对着鲍以安叽里哇啦地叫了一通后,令人砸开箱子,发现都是些银子,欢呼雀跃。 茫茫林海中,汪朝宗的车队在山中迷了路。 汪朝宗和汪海鲲、管夏都下了车,面对山下的深谷,面露忧色。汪朝宗跌足道:“这老鲍,也太鲁莽了,辛辛苦苦走了几千里路,弄了这些银子,要是有个闪失,就不得了了!” 汪海鲲想了想说:“按说,我们也该追上他们了。他们银车重,不会那么快!”管夏插嘴:“他们不会掉到山沟里了吧?”汪朝宗挥手:“那么大个车队,就全掉下去,一个不剩哪?不动脑子!”管夏又说:“这天快黑了,要是再找不到地方,夜里碰到什么野兽就糟了!”汪海鲲说:“野兽倒不怕,这里已经是金川地界,是战场了,要是遇到叛军才麻烦呢。” 汪朝宗不语,又看了看四周:“多说无益,赶紧动身吧,再往前赶一程再说!” 天色已暗,阿桂的行辕内,残烛飘摇,桌上展开着一张地图。 一位红衣喇嘛手摇经筒,在一旁默念。 阿桂独坐着,眼睛盯着地图,手里端着半盏酒,一仰脖子干了,把手伸向碟子,却是空的。他抬头,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花生米也没了?” 卫士为难:“将军……” 阿桂一摆手,继续看地图,手指在地图上慢慢移动。这时,一位千总带了几个五花大绑、头戴黑布套的人进来。 “报告将军,抓到几个探子!” “松绑!” 几个士兵松绑,摘去头套,竟是汪朝宗、汪海鲲和管夏。阿桂一拍桌子:“说,是索诺木还是莎罗奔派你们来的?” 汪朝宗几个面面相觑。汪朝宗突然看到帐中的旗帜,眼睛一亮,扑通跪在地上:“两淮盐务总商内务府奉宸苑卿汪朝宗参见定西大将军。” 阿桂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扬州商人?怎么跑到这山沟里来?不知道在打仗吗?” “汪某就是奉两淮盐政阿克占大人之命,来给将军送军饷的!” 阿桂突然还过神来,赶紧站起来,扶他起来:“这是我们的救星来了!快看坐!” “将军……” “别这么客气了,这么远道来前线,先去歇息,我这边还有些军机需要筹划,明天再给汪总商接风洗尘。” “将军,同来的鲍总商押银车先行一步,现时却不知所终,还请将军派人赶快搜寻……”汪朝宗着急道。 一边的千总说:“刚才探报来说,有人将十几车辎重送到金官寨匪穴,却发生了内讧,我正在纳闷。这么说,是你们的银车误送了敌营?”阿桂霍地站起来,两眼血红:“什么?老子好不容易等到的肉,总不能让狼给叼了!带向导,抄近路!” 金官寨里,鲍以安和两个仆人正被绑在番寨的一块空地上,神情颓唐。几个守卫在一旁转悠着。 突然“嗖”的一声,飞来一支箭,贯穿守卫的咽喉,守卫应声倒地。另一守卫似乎感觉到异常,想逃走,又一支飞来,又倒了。 这时,一小队官兵快速从林子里跑出来,将火把扔在仓舍的房顶上,顿时火光腾起。番兵慌乱地从房内跑出。 密林中的官兵弓箭手将箭上弦,从火盆上点着,嗖地射出去,无数道火线直奔土司兵营。 阿桂勒住缰绳,用望远镜观看战况,然后一挥手,千总带上一哨人马冲下山坡。 阿桂临危不乱,拉走银车,待官兵跑到跟前,指挥他们向密林中撤退。 身后为首的头人挥舞着弯刀追上来,进入密林。突然,晨光中,前方隐约出现许多官军旗帜。头人忙停下来,张开双臂。身后的家丁也停了下来,警惕地看着前方。头人慌道:“有埋伏!” 这边,阿桂的行辕内,笑语喧哗。千总由衷地说:“将军神机妙算,从十倍于我的敌人手中夺回物资,真是用兵如神。” 阿桂说:“要说神,还得数二位总商,他们从扬州出发,一路上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把军饷送到四川来,你们说还有谁比他们更神呢?我要奏明圣上,请明发上谕,嘉奖二位总商。” 汪朝宗忙说:“将军过誉,小商实不敢当!”鲍以安不以为然地说:“汪兄也不必过谦,有了圣旨嘉奖,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汪朝宗看他一眼,故作正色道:“你把银子送到敌人营里去,也光宗耀祖?” 众人哈哈大笑。 此刻的扬州城内,却并不安宁,阿克占大小贪官抓了好几个,但始终是“泥鳅掀不起大浪”,达不到他心中想要的翻江倒海的效果,不免让雄心勃勃的阿克占十分失望。 他烧着手中的纸折子,眼中露出阴冷的目光,对何思圣说:“何先生,前几日抓来的那些小官吏可都有确凿证据定罪?” “蒋佐领都审过,十有八九,不过,错抓一两个也是难免的。” “依着你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大人,账册还没浮出来,这边松不得。这些小官嘛,学生愚见,革其公职,罚没家产充公。” 阿克占边踱步边说:“太轻了。查到这种地步,不砍几颗脑袋,怎么对皇上交代?又怎么能镇得住这帮猴子?蒋佐领!” “标下明白。” 法场之上,阿克占一脸杀气。 蒋成面对着众人,大声说:“奉上谕,此等贪官搜刮民膏,贪赃枉法,人人得而诛之,先杀而后快。” 何思圣贴近阿克占,低语:“刚刚四号囚车那小官家里送给大人一根玉如意。” 阿克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眯起三角眼:“见庙才烧香,急时抱佛脚,晚了吧!如意充公,人犯正法!” 刽子手刀下数颗人头落地,被斩者家属凄然哭嚎,围观者拍手称赞。阿克占面无表情,起身默然离去。 “恒瑞祥”绸缎庄里,英子正在召集天地会各首领会议。 老三疑惑地问:“香主,阿克占这老清狗最近在扬州城里一通折腾,到底想干什么啊?” 英子摇摇头:“最近阿克占府里没消息。不过街市上都说,是阿克占在敲山震虎,逼汪朝宗交一本账册。” 田老大献计说:“这账簿果真在汪家?依着我看,趁着汪朝宗不在家,要不我们干脆进去搜得了。有了这账册,就不怕狗朝廷的丑事天下人不知道了!” 英子沉吟不决地说:“千万小心,我们只取账册,绝不可伤害汪家的人。” 夜晚,汪府一片沉寂,两个黑衣人鬼鬼祟祟地越墙而入。他们动作轻捷,绕过汪府巡更的家丁,翻上屋脊,在屋脊上小跑。 突然,一个黑衣人一脚用力过大,踩碎了一块瓦,两人立即伏倒。过了一会儿,不见有动静,另一黑衣人打手势示意继续前进。一个黑衣人慌乱地翻检着东西,却一无所获。 萧文淑正端着油灯进书房,大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人?” 暗处另一个人一把拉过萧文淑,用刀顶着萧文淑的脖子,沉声问:“说,汪朝宗的账册在哪儿?” 萧文淑不慌不忙地答:“什么账册,好好说,我帮你们找。” 这时门外有家丁大喊:“有贼!”两个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推开萧文淑,慌张地从书房里出来。有人筛起锣来。 家丁们与两个黑衣人打了起来。黑衣人武艺比家丁高,家丁人数虽多,竟然阻挡不住。 这时,一队巡更的衙役听到锣声,冲了过来,将两个黑衣人团团围住。一番搏斗后,最终将两人拿下。 衙役头儿嘿嘿一笑:“好小子!连汪老爷家也敢偷!” 贪官人头落地,牢房为之一空。被绑的天地会两人满身血污,伤痕累累,处于半昏迷中。 蒋成冷笑说:“能忍到现在还不供的,是个爷们,我钦佩得很,可惜,在我手下从来还没有撬不开口的活人!说,你们半夜到汪朝宗府不偷金不偷银,在书房里乱翻什么?谁派你们来的?你们总共有多少人,在哪里落脚?” 提牢吏上前就是重重几个耳光:“他妈的,在我们大人面前还敢嘴硬!” 两人坚持着,仍不开口。其中一人吐出一口血水,口齿含混地骂:“清狗!” “好。果然是硬汉子,蒋某佩服!来人,火钳伺候。” 炽红的烙铁拿了过来,提牢吏们三下五除二地把两人上身衣服撕开。一个提牢吏举着烙铁:“我让你们嘴硬!” “慢!”蒋成亲自走过去,举起油灯,看着两个汉子赤裸的上身。 他们的胸膛上都刺着“天父地母,反清复明”的小字! 蒋成狞笑:“天地会——我小瞧你们了!” 这时,阿克占、何思圣匆匆赶来,提牢吏、狱卒们纷纷站起,一言不发。 一个天地会的汉子已经倒在地上,遍体鳞伤,浑身血污。另一个汉子还被绑在柱子上,头发披散,头低垂着。一旁架子上的烙铁还冒着热气。 何思圣一进刑房就掩起鼻子,皱着眉站在远处。阿克占倒不在意,踢踢那个倒在地上的汉子:“哪一个?” 蒋成一指绑在柱子上的:“是他!”对狱卒们一摆手,一盆冷水浇了过去。 绑在柱子上的汉子被激醒:“啊!别打,别打,我招!我招了!” 蒋成得意地冷笑:“当着盐院老爷的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绑在柱子上的汉子:“招……大人,我全招!” 随即,两大队刀枪明亮的盐勇由蒋成率领,从街道两头压了过来,街上的人们慌乱四散。蒋成指着绸缎庄“恒瑞祥”的牌匾大声道:“就是它!给我抄!” 牌匾立即被一根长枪戳了下来,砸在地上,无数只脚从上边踏过。 盐勇们如狼似虎地攻进绸缎庄,还在绸缎庄里买东西的女眷们惊声尖叫着东躲西藏!盐勇们趁机东摸一把西摸一把,有些盐勇抽空把大段大段的绸缎布料往怀里塞。店小二被几把刀枪逼着蹲在地上。 “奉盐院大人之命查抄逆党,不相干的人站一边去!给我到后面搜!”盐勇们哄嚷着冲进内院。 染布坊的杂役们慌乱地奔跑着,盐勇们四处追拿。晾晒着的各种颜色的长长布料纷纷被扯断、落地、践踏。染料缸被打破,颜色水四下流淌。院内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田老大惶急地奔进屋子:“香主,大事不好!鹰爪子扑过来了!” 英子当机立断:“分头走!田老大,万一我出了事,你接四炷香!” 田老大摇头:“不行,香主,你快走,这里有我!” 英子厉声:“我是香主!你出去找老二老三,不要莽撞!” 她不由分说地把田老大推出门去。田老大一跺脚,向后门跑去。他立即和从后门抄进来的盐勇们相遇。略斗了几个回合,田老大不敢恋战,飞身上墙。蒋成从前面赶来,领着一大堆盐勇:“追,别让他跑了!” 一个盐勇一脚把小屋门踹开,看到一个穿着打杂服色的老妇人缩在墙角。他扫了一眼,骂了一声,匆匆跑开了!老妇人见官兵走远了,一把揪了头上的假发,纵身从窗口翻了出去。原来是英子! 盐政衙门,垂檐之下,一大堆盐官盐商规规矩矩站好,卢德恭和马德昌站在为首的位置。何思圣从侧门出来:“盐院大人到!” 众官商立即肃立。 阿克占清清嗓子:“这些日子以来,扬州城里都发生了什么,我不说,大家心里也有数!”他威严地扫视着众人,“触目惊心啊!啊?朝廷三令五申,皇上谆谆教导,还是有那么些人见利忘义,贪腐成风,甚至勾结盐枭,囤积居奇,倒卖私盐,搅乱盐政!为了自己那一点点私利,不顾脑袋上顶着朝廷的顶子。这样的人,本院一旦查出,绝不姑息!当然了,各位都是身家清白,站得住行得端的人,可是还是要请各位来,看一看这些贪官的罪证,也是给大家一个教训,将来尽忠报国,报效皇上!”他看了看卢德恭,“各位,请吧!” 阿克占前面走,卢德恭只好跟在后边,马德昌和众盐官盐商依次进入。 室内已经摆满了各种赃款赃物,什么金条、银锭、银票、金银首饰、房契地契、古玩字画,西洋钟表摆设等等,琳琅满目。但最触目的是一进门摆在刀架上的一把鬼头刀!刀身上似乎隐隐还有血痕。盐官盐商们进了这屋子,大气都不敢出。 阿克占缓缓走在前头,这时紫雪从另一个门走了进来。 阿克占瞪了她一眼,紫雪笑道:“人家也想看看,都是些什么新奇玩意儿。”阿克占因为众人在场,不便发作,也就随她。紫雪忽然“呀”的一声轻叫,停住了脚步。她咬着指头,眼睛牢牢镶在那颗指头大的夜明珠上!阿克占皱着眉头轻轻拉她,却怎么也拉不动。紫雪依旧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 后边的卢德恭和马德昌互望一眼,心领神会。 何思圣被卢德恭拉住低声议论,马德昌趁势落后。 一群人面对一件工艺精致、穿金镶玉的老虎状绣品议论纷纷,胡乱猜测。最后是紫雪忍不住,笑着说:“这是女人穿的亵衣。”众人还是好奇,有的坏笑,有的还在琢磨。阿克占瞪了紫雪一眼,紫雪满不在乎地走开了。 这时,蒋成自外匆忙入:“大人!” 他伏到阿克占耳边窃窃私语着,阿克占一边听着,眉头挑起:“卢大人,这里你暂行主持,我去去就来!”他带着蒋成、何思圣匆匆而去。 傍晚,阿克占听了禀报,惊讶:“什么?夜明珠不见了?” 何思圣点了点头。 阿克占怒气冲冲地说:“立即调人,给我搜!” 何思圣微笑:“大人,不必了吧?” “你什么意思?”阿克占不解。 “能进二堂的一共就那点人。敢拿夜明珠的有谁,敢收夜明珠的又有谁?大人,一床锦被遮盖下去算了。我回头在单子上把它勾了。”他抱起账簿,点点头径直走了。阿克占呆了半晌,明白过来,狠狠地一跺脚! 阿克占在扬州动静不小,惊扰了不少人心。卢德恭坐于太师椅上,马德昌神色肃然地陪着。卢德恭黯然:“德昌,你今天也都看到了,盐院大人要是下手再狠点,今天落下的人头可就是我卢某的了。” 马德昌紧张地端起茶喝了一口,被烫又吐了回去,他啐了口茶叶:“大人,老爷子那边夜以继日,假账簿已做过半,很快就会赶制出来。这本账交上去,应可抵挡一阵。” 卢德恭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能不能瞒过去。是祸躲不过,德昌,卢某的脑袋就暂时寄放在你们手里了。” “大人言重,这个账册现在搅出这么大风浪,留着它终究是个祸端。咳,我一直想把它毁掉,老爷子和老鲍也赞成。只是朝宗不同意,他想留着它做个底儿,必要的时候,还能交给皇上。”马德昌慌忙说。 卢德恭说:“汪朝宗倒是深谋远虑啊,不过,也得有人提点提点阿克占才好,由得他胡来,是要出大事的。”马德昌犹豫了一下,附在卢德恭耳边,说了一个人名。 傍晚,紫雪正一边得意地哼着小曲儿,一边捏着夜明珠对着梳妆镜左看右看,找插珠花的合适位置。阿克占一把推开门,扬长而入。紫雪吓了一大跳,夜明珠失手掉在地上。她一回头,正看到阿克占面沉似水的脸。 阿克占指着夜明珠:“怎么回事?” 紫雪低着头,瞟着阿克占的表情赔笑:“老爷……” “怎么回事?”阿克占语气强硬。 紫雪努力媚笑:“唉呀,不就是这点事儿嘛……” 阿克占一拍桌子:“我问你怎么回事!” 紫雪声音像蚊子一样:“我,我看着好看,自己……自己捡的……” 阿克占怒气冲冲:“捡?你可真会捡!你知道这颗珠子值多少银子?你知道什么人才配戴这颗珠子?现在上头皇上压着我,下头天地会盯着我,中间盐商们个个恨不得吃了我!你还来给我添乱!捡,你就捡吧!照这样迟早有一天我这个盐政得让你害得人头落地!” 紫雪吓懵了,面如白纸:“老爷,人家知错了嘛。人家真的不知道有这么严重!都是那个马德昌……” “少在我面前演戏!都是一路货色!”阿克占怒冲冲地走出去,把门重重一摔,“给我滚!哪来的回哪去!” 这一天,卢德恭和马德昌相约到片石山房石舫。 面前一张整洁的大桌,光可鉴人,上无一物。卢德恭和马德昌坐在桌边,腰杆笔直,神色多少有些拘谨。卢德恭手在桌上轻轻地打着节拍,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仿佛在吟哦推敲诗作。 小童竹帘一挑,权五爷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马德昌眼尖,赶忙站起身来:“五爷!”卢德恭也张开眼睛,欠了欠身,作势欲起。权五爷连忙摆手:“卢大人、马总商,坐,坐,老朋友了嘛!” 卢德恭就势依旧坐下,马德昌直到权五爷拉开湘妃竹椅子坐下之后才恭敬落座:“五爷回来也不先知会一声,我们还没给五爷接风洗尘,反倒先扰了五爷……京城还顺当?” 权五爷哈哈一笑:“京城嘛,当然是福地。不过这一起风,也刮得什么似的,从上到下昏天黑地灰头土脸,我是受不了这罪。想着扬州的天儿湛蓝碧绿,怎么瞧都舒坦。” 卢德恭恭维道:“毕竟是天子脚下的风沙嘛,扬州还没这福气。” 权五爷哈哈一笑:“行,还是卢老会说话。卢老、马总商,我这回下来,专门带了几个厨子,都在御膳房里待过。没别的,‘便宜坊’的烤鸭,‘都一处’的烧卖,未必比得上扬州菜,今儿咱就是吃口新鲜。” 卢德恭和马德昌纷纷逊谢:“不敢。” 小童端着片好的鸭子和整笼烧卖进来,整顿杯筷,上壶碧螺春,退到一边侍立。 权五爷挽起袖口,亲自分烧卖给二人,他饼卷鸭肉蘸着麻酱吃得满嘴流油:“来,来!卢老、马总商,不要拘谨!没外人儿。在京城,连皇上都吃他家的烧卖呢。本朝十七年,御赐的牌匾,没错儿!” 卢、马只好纷纷开动。马德昌勉强吃了两口,放下筷子,嘴里一边称赞,一边顺势问:“听说五爷在京里,跟和砷和大人交情莫逆?” 权五爷一愣,半边腮帮子还鼓着:“马总商,行,耳音还不背!”吞下食物,似乎有些感怀,“和二爷,我们当初在皇城根儿汉军营蓝旗……”他做了几下摇盅掷骰子的动作,“啧啧,那可是位顽主!他家三爷还老实……”突然醒觉,“哎,老马,你不是想……” 马德昌恭恭敬敬:“不敢瞒五爷,正是要麻烦五爷。” 权五爷隔席摆摆手:“老马啊,别开这个口。这事儿我可不担!要办事,问二爷他们家全儿。和二爷家的事,没刘全不能办的。我现在一脑门子官司还不知道找谁呢。这不临走前和二爷家那虎头大将军没了,愁得二爷唷,茶不思饭不想的,朝廷大事都没心思管,硬拖着我再给他踅摸一只……” 马德昌望望卢德恭,卢德恭慢条斯理地咬着鸭肉。马德昌不解地问:“这虎头大将军是狗还是猫啊?”卢德恭白了他一眼:“蛐蛐!”马德昌很没脸,只好再转回来:“五爷,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刘总管和我也有点交情。这事儿,还不是刘总管能管的。” 权五爷又是一愣,把筷子望桌上一拍:“那就不是家事!”马德昌又望望卢德恭,卢德恭点点头,一起说:“对!”权五爷面露难色:“这客请的,一顿鸭子把我自个儿搭里边了。” 残席撤下,权五爷剔着牙花子:“阿克占这人你们不知道,他先前是盛京镶蓝旗铁帽子老王爷手底下的牛录。老王爷死了,没人管他,出兵放马杀出来的官儿,就一浑不吝。除了皇上,眼里没别人。咱虽说都是八旗子弟,一百多年了,拖家带口子几十万人,谁也不挨着谁。别说我这点交情,二爷的交情人家也不见得买,懂吧!” 卢德恭、马德昌忙应:“是。” 权五爷扬了扬脸,说:“阿克占的事儿得另想辙,别攀扯我!” 马德昌眼睛一转,再看看卢德恭:“这么说,和中堂那边儿,五爷应承了?” 权五爷叹了一口气:“唉,说说看!” 马德昌激动地拱手:“多谢五爷。” “忙什么,成与不成都还不知道呢!”权五爷仿佛很感慨地说,“这私盐也剿了,捐输银子也交了,眼瞅着大小金川也差不多了,你们忙前跑后,也不容易……” “五爷这么说,就是恩典我们了。”卢德恭朝马德昌使个眼色,“这事儿,还得五爷多费心。” 权五爷站起身来:“兄弟这儿没话说,谁让咱们有交情呢!事儿怎么样,还得办着看。” 卢德恭和马德昌相继告辞出来,马德昌落在后边。权五爷送他出来,马德昌赶忙从袖筒里取出一个盒子:“给五爷纳福!”权五爷把盒子抽开一小截,里边是一块美玉雕成的如意。权五爷斜着眼看看,把盒子掷回马德昌:“马爷,这种小玩意儿我家里两车呢。您要喜欢,回头给您送几件。” 马德昌连忙又凑上前去,压低声音:“五爷,知道这玩意儿不入你的眼。”他把如意拿出来,把垫着的白绢揭起来,下面是厚厚一沓子银票:“五爷奔波忙碌,鞍马劳顿的,小盘费也不能省,请五爷赏收!”他把如意放回盒子里,又送给权五爷。权五爷拿着盒子,一抛一掷,不屑而又亲切地对马德昌说:“马爷,悠着我玩儿哪!” 第十二章 载誉而归 阿克占追查夜明珠,轰紫雪滚蛋,紫雪这下可真慌了神。这一天,紫雪急急来鸣玉坊找姚梦梦讨教,她伏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将事情说了个来回。 姚梦梦坐在梳妆台前,也心神不宁:“先别哭。你听我说,事情没那么糟,大人要是真不要你,早打发你出去了。我找他去!” 紫雪忙说:“别去,老爷心里烦着呢,刚抓了两个天地会的会党!” 姚梦梦吃惊:“啊?” 紫雪抹了下眼泪,说:“他们跑到汪府,找盐务的那本账册。这天地会专门跟大人对着干!绑了两公子的说不定也是他们!” 姚梦梦花容失色:“汪……汪家小……少爷是天地会绑的?” “我家老爷去抄天地会的什么总舵了!” 姚梦梦捏着的手绢下意识地掉在梳妆台上。她向窗外看了看,连忙走向紫雪:“你听着,等大人一回来,你就……”她搂着紫雪的脖子窃窃私语一番。 傍晚时分,估摸着阿克占快回府了,紫雪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一条白绫、一张高脚椅,白绫从梁上垂下来打了个结。夜明珠端端正正地放在梳妆台上。她站在高脚椅上,两手攥着白绫,侧耳听着外边的动静。一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紫雪咬了咬牙,她把脖子望白绫里一伸,狠狠地一脚蹬翻了椅子。 阿克占并未进门,而是走了过去。他依稀听得屋内有些动静,停了下脚步,然后又继续走开。 紫雪的身体悬在半空,手脚乱蹬。阿克占似乎听到了什么,觉得不对劲,赶紧进屋。门一开,阿克占目瞪口呆!他快步上前把紫雪抱起来,紫雪已经被勒得直翻白眼。阿克占一边向外喊:“快,快叫郎中!”一边把紫雪放在床上揉背顺气。紫雪缓过气来,抱住阿克占的脖子嚎啕大哭:“老爷,我知道错了,你、你别赶我走,我、我真的没有去处了,老爷……” 阿克占也手脚无措了:“唉,你呀你,怎么就这么傻!” 看看紫雪不过是受了惊吓,身体没事,阿克占忧心忡忡地回到前厅,半是自嘲地对何思圣说:“江南女子,没想到性子也会这么烈!不就是一颗夜明珠嘛。” 何思圣若有所思地说:“知耻近乎勇呵,这不是坏事。” “何夫子,就不要宽我的心了。这回汪鲍二位送军饷,解了成都疫病,皇上降旨表彰,可是,竟没有提我阿某一个字,皇上还对我不满意啊。” “东翁过虑了。” “怎么讲?” “东翁官星正旺,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 “嗯?” “西南的兵事,该是到头了。” “阿桂大学士出将入相,首席军机是坐定了。我跟阿桂可没交情,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叛乱不平,朝廷指着盐商的捐输,有些事,皇上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现在战事平了,盐政的水到底浑成啥样,皇上就容不得这么继续糊弄下去。” “你是说……皇上的眼神转到东南来了?” 何思圣点点头:“这亏空本是前任留下的,不如趁早把亏空账目直接上报,如果皇上不再追查,东翁将来离任时,也就没有后顾之忧。如果皇上还是要查,那就有了尚方宝剑,不必瞻前顾后。” 姚梦梦失魂落魄地拿出装账册的匣子,打开看了看。她想起汪朝宗临走时对她说过,这是盐商的命根子,整个扬州城,他找不到一处安妥的地方,所以要放到她这儿。刚刚紫雪的话还在她的心头萦绕:天地会去汪府找账册,萧夫人说,这种惹麻烦的东西老汪不可能放在家里的,他能把一家老小绑在一包炸药上么?你们别瞎费工夫了。姚梦梦的泪像抛沙似的落下来,汪朝宗啊汪朝宗,你到底把我当哪门子的知己啊。 姚梦梦擦了眼泪,匆匆下了楼,坐着轿子从巷子里经过,英子蹿了出来,截住去路:“梦梦姑娘,小生的声音,你还听得出吧?” 两个抬轿子的小厮喝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 姚梦梦颤抖的声音从轿内传来:“原来是英——鹰公子!你们先让开。” 两个小厮讪讪离开。英子一步迈上前去,揭开轿帘。坐在轿子里的姚梦梦满脸泪水:“你、你真的没事?” 英子脸上露出不忍,迅疾又咬咬牙:“我只问你,总舵那么秘密的地方,官府怎么知道?” 姚梦梦震惊地望着她:“你说什么呀!” 英子眼睛一眨不眨:“是你出卖了我们?” 姚梦梦并不示弱:“那你呢,是不是你绑了汪朝宗的公子?” 英子不屑道:“就因为这个?因为汪朝宗?他值得你这样为他吗?” 姚梦梦沉默了。 英子冷着脸:“告诉我,是不是你报的官?” “孩子在哪里?”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报的官?” “你是我的亲妹妹,我怎么会……” 英子眼睛噙着愤怒的泪水:“姐,我最后叫你一声姐!我一定会查清楚的!” 姚梦梦又惊又怒,抬手就给了英子一记耳光! 耳光脆而响亮,英子毫不躲避。姚梦梦吃惊地望着她,慢慢缩回了手。英子抬起手臂,反手刀光闪烁。她牢牢地盯着姚梦梦,没有出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姚梦梦的脸,恢复成女声:“再见面时,就是敌人了!” 她转身离去,背后传来姚梦梦伤心欲绝的哭声。 话说这马大珩和汪雨涵已不知在暗室里过了多少个晨昏,两个人都已经有气无力。 马大珩突然站起来,猛烈地踢打大门,咆哮:“狗日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汪雨涵站起来,拉他的胳膊:“大珩,你怎么了?” 马大珩突然盯着汪雨涵,盯得汪雨涵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些,双手护在胸前:“你想干吗?” 马大珩狞笑着逼近雨涵,雨涵吓得步步后退。 “大珩,你可别乱来啊!” 马大珩咧了一下嘴,脸色铁青,像变了个人似的:“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雨涵吓得哭了:“大珩,你想干什么?” 马大珩用力将雨涵摁倒在地,撕开她的上衣。雨涵慌乱中,捡起地上的板凳砸向他的脑袋。马大珩头一歪,手松了,倒在一边。 汪雨涵赶紧挣扎着爬起来,哭着整理衣服。 这时传来一阵哭声,原来是马大珩正仰面躺在地上,嚎哭着,哭得撕心裂肺。 汪雨涵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用脚踢了踢他:“你哭什么,还有理了?” 马大珩一咧大嘴:“我受不了了,天天关在这个黑屋子里,像个坟墓一样,还不如把我杀了呢!” “没出息!杀了你,人家怎么跟你家要钱?要真是个男子汉,你就想法子跑出去,哭什么劲儿呀!”汪雨涵踢他。马大珩想想又哭:“你怎么不想法子,你凭什么说我?” 汪雨涵幽幽地说:“要是鲍渐鸿看到你哭的这个赖样,真要笑死了。” 马大珩一骨碌爬起来:“是你先哭的!” 汪雨涵正色:“马大珩,你记得你今天做过的事儿,从今往后,咱们绝交!” 马大珩愣在那儿。这时门口传来开启的响声。 两个黑衣大汉闯进来,把大珩和雨涵眼睛蒙上,老鹰抓小鸡一般拖了出去。 马大珩大叫:“雨涵,雨涵,王八蛋,你们别动她!有什么能耐冲着我来!” “大珩,大珩!”雨涵慌乱地喊道。 “别出声!老实点,再乱动要你们小命!我们是天地会,说到做到!” 马大珩吃惊地问:“天地会?” 他们的嘴立即都被堵上了,呜呜叫着被拖了出去。 保障河边,婆娑的垂柳伸到水面上,不时撩拨着涟漪。卢德恭头戴斗笠,悠闲地钓鱼。不远处几个家丁在张罗着什么。 这时,沿河的小路上,长随于林拎着食盒,走向卢德恭。于林谄笑着问:“老爷,收获怎么样啊?” 卢德恭淡淡说:“老夫只是坐在河边上晒晒太阳、看看鱼,看得见却是摸不着啊。” 于林将食盒打开来,一件件地朝外拿,低声说:“那两个孩子放了。” 卢德恭用余光扫了下左右:“手脚干净吗?说了天地会?” “老爷放心,就这么点儿事……” 卢德恭摸摸下巴:“嗯,算算日子,汪朝宗他们也该回来了。咱就瞧瞧,他跟天地会怎么玩。” 马府那幽长的防火巷里,管家提着长衫,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边跑一边喊着:“老爷、夫人、太夫人,咱家的少爷找着了!是真的!就在西门!门兵刚跑来送信!” 正堂上静了一静,马夫人立即扯天嚎地叫着“心肝肉”地大哭起来。 马德昌脸上肌肉僵硬地动了几动,似乎是在笑。他直着腰,伸手去扶离他最近的椅子。但是他一把扶空,整个人栽倒在地上。他甚至懒得爬起来,索性仰天笑着,笑出了泪水。太夫人在佛龛前上着香,嘴唇哆嗦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然后跪下来不停地磕头。 得了信的汪府此刻却是出奇的安静,萧文淑站在汪府门口,浑身哆嗦。汪雨涵一身脏兮兮的,脸上有些木然,站在大门口迟疑不决。萧文淑冲上前,一把抱住她,搂得紧紧的,又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眼泪止不住地流:“雨涵,你这是怎么了?” 雨涵神情木木的:“没什么,好好的。” 萧文淑火了:“好好的,你怎么就这个样子了?” 汪雨涵漠然地说:“我想洗个澡。” 幽暗的闺房内,窗帘低垂,汪雨涵泡在大木盆里,她清秀的脸上神情木讷茫然,和马大珩关在密室的情景不断闪回在脑海中。突然,她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西南金川的行帐中,阿桂正在宴请汪朝宗等人,一些简单的菜肴摆放在长条桌凳上。阿桂抱着一坛酒满满地倒在汪朝宗等人的碗里:“汪总商,这高寒山区,又是军中,条件艰苦。今日就以这坛青稞酒感谢二位总商此番援手,并给二位饯行。给二位奏功的折子,阿某随后就写。” 汪朝宗忙说:“不敢,我等也恭祝将军克日建功,早日凯旋回京。军饷拖延多时,已感愧疚。将军在前方忍饥挨饿地浴血奋战,我等筹措粮草,也是理所应当。这奏功的名字,就不加了吧!”鲍以安不满地插话:“干什么不加,阿桂将军,我叫鲍以安,鱼包鲍!” 阿桂大笑:“好!鲍总商是个痛快人,我喜欢!汪总商、老鲍,饮了碗中酒,我认你们这两个兄弟!以后有用得着老哥的,尽管言声。” “万万使不得,将军乃当朝重臣,汪某岂敢高攀。” 阿桂大手一挥:“什么高攀,这次要不是你的饷银,军心就散了,仗打到什么时候还不好说呢。要再推脱,就是看不起我阿桂!” 鲍以安大大咧咧地说:“认就认,哥,你不认我认!哈哈,我可有了个当将军的大哥了!” “恭敬不如从命,汪某就高攀了。待大哥有朝一日驾临扬州,小弟一定盛情款待,以表心意。” 三人仰颈饮尽碗中青稞酒,纵声长笑。 宴毕,汪朝宗和鲍以安都酒意微醺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鲍以安还在兴奋之中,他走过来坐到汪朝宗的床边:“哥,你说,等仗打完了,阿桂哥哥回了京,皇上会封他个什么官儿?” “要是真的平定了大小金川,阿桂可要在紫光阁挂像的。” “挂不挂像的,咱管不着,他能做多大的官儿?” “恐怕至少是军机大臣。” “那岂不是要比和砷和大人还高了?这下好了,阿克占就再也不敢欺负咱们了。” “人必先自欺而后人欺之。” “我不懂这些之乎者也的。你说,这尹如海这么一死,弄得咱盐商一个个都像过街老鼠似的,最后不还是靠咱们千里迢迢地送军饷吗?都他妈柿子拣软的捏!” “商不和官斗,你有再多的银子,再花天酒地,在官府面前,终归还是草民。” “可我没招谁惹谁啊,你说我这,平白无故的,独独扛了三十五万两,这不是草菅人命吗?”鲍以安说着,竟呜呜地哭上了,“我这家产,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哪个不是一两一两地从盐上抠出来的!” 汪朝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鲍,这不都过去了吗?你想想,阿桂大人给皇上一折子,皇上一高兴,再赏你个黄马褂,多风光啊!” 鲍以安抹了下泪:“真有这好事儿,那咱三十五万两也不白花。就是中了进士,也没有这等荣耀啊!” 汪朝宗逗他:“就是嘛,你把这黄马褂往徽州老家堂屋里这么一供,不跟御赐的牌坊差不多啊!” 鲍以安笑了:“还真是!哥,我就佩服你,做人大气。那天在建昌府,可把我吓坏了,你说我处处跟你作对,你怎么就肯帮我?” 汪朝宗笑笑:“你要是倒了,我跟谁斗去?” 鲍以安不好意思地说:“怪不得人家总说,欢喜冤家。” “你看看你,说哪儿去了!你说那齐世璜现在在干什么?” “还真不好说,说不定在帮压寨夫人倒洗脚水呢。一想到他那肥大的屁股,雪白粉嫩的手,就想笑。” “自作孽,不可活!” 鲍以安凑近来,好奇地问:“把建昌的药材运到成都,是你在扬州就想好的,还是临时想到的?” “在扬州时,为什么我迟迟不出发,其实就是在等探报回话,我知道四川瘟疫急需药材,而建昌又大量滞销。生意嘛,本来就是通有无、交相利。”汪朝宗回答。 鲍以安敬服地看了看汪朝宗,没有再说话。 汪朝宗:“出去走走。”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大营外,蒙蒙细雨中,山色雄奇险峻,深林古树参天。汪朝宗、鲍以安、汪海鲲、管夏四人站在坡上往远处眺望。鲍以安一脸笑意,还沉浸在和阿桂结拜的喜悦里。 汪朝宗转身问:“咱们账上还有多少?” 汪海鲲连忙翻账本。管夏已经不假思索地说道:“回老爷,还有九万五千两——从扬州出来,带了六万两银票。建昌收药材,买官盐,才花了两万两出头。药材另算,净赚十万两。鲍老板买私盐那十一万两另算。在成都咱们那些药材,算起来是翻了几番又加倍,这一下就是三十多万两,刨去捐输,还有点盈余。” 汪海鲲翻着账本,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 鲍以安忍不住了:“朝宗,有件事,我憋了一路,还是在到家前,跟你说清楚。” 汪朝宗笑他:“老鲍怎么变得扭扭捏捏的了?” 鲍以安难为情地说:“实话说吧,这次在建昌府,我还是赚了不少银子的。” 汪朝宗惊讶地看着鲍以安:“就你,空着手去?” “你小看我了不是?”鲍以安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你看!我老鲍家在建昌府经营了几十年,散在外面的银子和产业可不是小数。我找那些盐贩子,其实就是要搅你的局。那几天,我自己就张罗着找了下家,让他们帮我把银子归归拢,好去四川交差。后来,你老兄更狠,空手套白狼,硬是无中生有,把事情办了。我这里三十万两银子也就没用上。这就还给你,算你上次为抵押康山草堂帮我借的钱,还差五万两,过些天,我就连本带息地凑给你。” 汪朝宗朝鲍以安坏笑着点点头,一把拿过银票:“你跟我玩阴的!” 鲍以安讪讪说:“为了康山草堂的事,我们家渐鸿也跟我闹,居然指着鼻子骂他老子不仁不义。我就不明白,他小子怎么就那么爱听你们家雨涵指使呢?” 汪朝宗微微一笑,转移话题:“管夏,咱们这趟回去,没了官兵护送,现银子留着没用。我告诉你怎么把它花出去,等到了成都……” 汪鲍一行车马劳顿,暂且按下不表,不到一个月便到了扬州地界。这一天,扬州城外接官亭,阿克占、卢德恭、马德昌等一干人站在亭中翘首以望。只见尘土飞扬,前面几辆马车驶近,两旁的锣鼓交响,鞭炮齐鸣。 阿克占亲自走上前去,却只有鲍以安、汪海鲲、婉儿等下了车。萧文淑看见汪海鲲和婉儿亲热地下车,心里一沉。 鲍以安掩饰不住地兴奋:“阿大人,你知道我跟谁做兄弟了吗,定西将军阿桂啊!”阿克占有些惊愕,随即说:“恭喜鲍总商!邸报已经登了阿桂将军为二位请功的折子,不日就有恩典。”鲍以安连忙拱了拱手:“哪里哪里!”说着向自家家眷们走去。 阿克占来到车前掀开车帘:“汪总商!” 车内空无一人。 鲍以安带着家眷经过萧文淑身边,萧文淑忙拉着他问:“朝宗呢?” 鲍以安吃惊地回应:“老汪不是先回去了吗?”萧文淑一怔。 这一趟下来,汪朝宗身心俱疲。他知道,阿克占不会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捐输刚刚完成,就如此大动干戈地搜查账册。汪朝宗累了,也厌烦了,懒得去逢场作戏,更不愿意以灰头土脸的自己去衬托阿克占的胜利。 汪朝宗独自推开门,发现家里有点儿异样,庭院、门廊没有一人。他走进卧室,和衣躺在床上,嗅着家里熟悉的味道,睡着了。 萧文淑推门进来看着床上的朝宗。她点起蜡烛,坐在床沿上,秉烛端详,眼泪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汪朝宗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惊醒,发现姚梦梦躺在身边,又努力一睁眼,竟是萧文淑。 萧文淑温柔地说:“累了就再睡会儿。” “你怎么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萧文淑突然哭出声来:“好什么呀!” “怎么了?”汪朝宗用手帮她抹去泪水,紧紧地抱住她。 萧文淑低声抽泣。 半晌,汪朝宗问:“雨涵呢?” “在家呢。” “她好吗?” 萧文淑使劲摇了摇头:“她变了,变了一个人。” “女大十八变嘛。” “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儿呢。”萧文淑说着起床,“我给你做点儿吃的去!” 萧文淑端着莲子羹过来时,汪朝宗已经穿戴整齐,倦色未消却匆匆忙忙地要出门。 萧文淑一看他这样,先前的温存劲儿顿时没了,揶揄地:“这会儿工夫都等不了啊!当真是心疼她呀!” 汪朝宗窘笑着接过碗,边喝边赞:“啊呀,多少日子没这么好的莲子羹喝了。” 萧文淑的心不觉温柔地一动,怜惜地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吧!” 长久未来,鸣玉坊似乎有些变化,不过变化最大的还是那些女童的脸色。平素姐夫姐夫叫不停的,今天看到了汪朝宗,竟然就像不认识似的。女童板着脸,用力把两扇门合上:“姑娘身子不舒服,不见客!”同来的郑冬心一愣:“他是汪朝宗啊。” 女童甩袖子转身走:“汪朝宗也不见!” 汪朝宗愣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郑冬心在一旁坏笑:“哎呀朝宗啊,你也有今天!” 姚梦梦抱着枕头倚在床上,泪痕未干,只听得门外隐隐传来郑冬心的大喊大叫。 汪朝宗和郑冬心百无聊赖地守在门边,连凳子都没一张。楼下姑娘们来来往往,也没一个过来招呼他们。郑冬心不断点头,等得快睡着了。 门打开,姚梦梦抱着一个包袱走了过来。她显然是特别装饰过,妆容华艳,眼波流转:“哎唷,这不是郑先生么,哪阵香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快请!” 郑冬心骤然清醒,抬脚就进。汪朝宗讪讪地也想跟进去,姚梦梦转过头来,脸一下就沉了下来:“这位老爷,本姑娘这儿不是抬脚就来,拔腿就走的,住旅店还要订呢!你的这些东西,都拿走!”说着将包袱扔向汪朝宗。 她扶着郑冬心示威般地扬长而去,女童趾高气扬地把门又关上。郑冬心半推半就,尴尬地进了门。 汪朝宗心情沮丧又郁闷,抱着包袱看着姚梦梦的背影,恨得以包袱砸头,突然他停住了,一双手在包袱里搜索着,打开一看,竟是账册。 汪朝宗心事重重地回府,萧文淑还没有睡,好像有事候着他。 “还是为雨涵的事?” 萧文淑喃喃地叹道:“这可怎么好啊!” “我看不像。” “我这当娘的,还看不出来?生米煮成熟饭了,不如让她嫁给马大珩算了。” 汪朝宗一瞪眼:“你疯了,全扬州都知道雨涵是男孩,连皇上都知道,你让她嫁人,不要命啦?” “总不能瞒一辈子,那可就苦了孩子。” 汪朝宗一转身:“这不行,肯定不行!退一万步,即使要嫁,也不能嫁给大珩,我们同马家不是一路人!” “好歹也是个总商,算是门当户对了。” “马德昌的心里,含着恨哪。” “恨什么?” “你想啊,他外公张承诏也是官至二品,一任盐院啊,被盐商给逼死了,他马德昌却硬是做了盐商,还当了总商。那个心气儿,太可怕了!” “那还能怎么办?” “你知道,这么一来,扬州城会多轰动,原来汪朝宗家是个丫头!且不说盐商诅咒要落到汪家,那还是欺君之罪呀!” 萧文淑急了:“早干什么去了,要你纳妾又不肯,到这时想起这女儿见不得人了?” “一定要拆散他们,不许他们在一起。” 萧文淑脱去外衣往下一躺:“说得轻巧!”突然又想起什么,“这趟行盐,你觉得婉儿怎么样?” 汪朝宗说:“是个好孩子,可毕竟还是个孩子。” 萧文淑白了他一眼:“这是什么话,咱们好的时候,我不也是个孩子?” “你看看,又来了!”汪朝宗认真地看着萧文淑,“明儿个,你就帮我张罗纳妾的事儿吧!” 萧文淑一听,支起身子:“姚梦梦愿意跟你了?” “什么摇梦梦、晃梦梦的,以后别跟我提她!”汪朝宗大力将衣服往床上一摔。 萧文淑吃惊地看着汪朝宗。 齐家十来房女眷聚在大宅正厅,已经乱作一团。朱月卿面色镇定,颇有气势地缓缓走进来。几个年轻的抹着眼泪簇过来。其中一个问:“老爷是不是真回不来了?”另几个就哭得更凶了。 月卿朝她瞪一眼:“闭上你的乌鸦嘴!” 她走到中堂位置,高声压过哭闹:“姐妹们都坐吧!”屋子稍稍安静些,挨着椅子的几个都坐下了。 “都别哭了,谁说咱老爷回不来的!老爷是出了事儿,可这眼面前的日子还得过,齐家的生意还得做不是?再这么哭下去,等不到老爷回来咱家就得垮!”月卿镇定地说。 屋里终于静了,哭得厉害的几个把眼泪抹抹干,只偶尔还有几声抽噎。 一个年纪大的,嗫嚅说:“可生意上的事儿咱们又不会,都是妇道人家,哪儿懂盐务上的事儿。”另一个附和:“老爷一向嘴紧手紧,账还不知道是在哪个墙根里藏着呢!” 朱月卿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钥匙,亮在桌上:“账目在我那儿!素日里也就是我在记!各位姐妹要是相信月卿,这担子就月卿挑了!”众人讷讷无语,也就默认了。 汪朝宗和鲍以安这一次行盐,算是为扬州人出尽了风头,回家后天天不得消停,不是你请,就是他请。这一天倚虹园里,是马德昌作东,为汪、鲍两位接风洗尘。一席丰盛而精致的佳肴已经摆开。 卢德恭,马、汪、鲍四人分坐。马大珩正提壶给汪、鲍倒酒。汪朝宗似乎有些疲倦。 马德昌说:“说一醉方休,恐怕也难。我不多灌你们,三巡酒。大珩,来,你也坐。你还小,菜随便吃,酒,不能喝。为什么让你也来,就是让你和你汪伯伯、鲍伯伯多亲近,多学习。看看二位伯伯是怎样的气质风度,怎样的为人处世。有朝一日你也做盐务的时候,不要丢你两位伯伯和你爹的脸。” 马大珩低垂着脸,说:“儿子明白。汪伯伯、鲍伯伯,侄儿以茶代酒,敬两位伯伯一杯。” 马德昌继续教训:“以后哇,他盐院老爷,看到汪兄都得客气三分,这可是给咱扬州盐商长脸哪!来,我也陪一杯。”汪朝宗勉强举起酒杯,马德昌又说:“儿子,看看你汪伯伯这气度,立了那么大的功,喜怒不形于色,这叫什么?这叫低调!好好学着点儿!” 汪朝宗被他说得不好意思,马大珩似懂非懂地应承着。 汪、鲍又一饮而尽,马德昌也把酒喝了。 鲍以安说:“大珩这小子不错,比我家渐鸿强。渐鸿太优柔,一天到晚就抱着个书。汪兄,不是我多嘴,你们家雨涵也是个娘娘腔。男子汉,就要像个大丈夫的样子,杀伐决断,有些霸气。” 马德昌摆摆手说:“孩子秉性不同,也不能一概而论。将来成大事、立功名的,要我说,还得数雨涵跟渐鸿。咱们正可以在孩子身上下些功夫,修一修书院,再延请几位有名的鸿儒。咱们家的孩子,用不着让他们寻章摘句,但书里的大道理,一定要明白。” 汪朝宗却突然岔开了话:“今年江南雨水大,梅雨季又是出奇的长,扬州城里有些地方都受了灾。我专门打听了一下,海边还遇了几次台风。” 马德昌停杯问道:“你是说,今年盐场的收成会不好?” 汪朝宗点头:“粗略估了估,恐怕要减两成。” 鲍以安说:“唉,这也没办法。今年前后两场捐输,催得太紧,都快打饥荒了。有心无力,委实也顾不得这么全。” 汪朝宗点头:“这倒是实情。洪泽湖高家堰大堤的工程,多少日子前我就想着,结果就是手里没现银子,干瞧着修不上。唉!” 鲍以安突然长叹一声:“有钱也是有钱,穷也是真穷!” “恐怕还得继续穷下去。这趟行盐是完了捐输,可再剩也剩不了多少。咱三个每人底下都有几百张嘴,眼看要换季了,下盐场收盐又要一大笔银子。一步差,步步差,咱们这口气估计要到秋后才能缓过来。”汪朝宗担忧地说。 马德昌望望马大珩:“听见了么?叫你来,就是听听正经的扬州盐商该怎么花钱!花在正事上,花在国计民生上,扬州盐商多少钱都有,也都认花!再像你那样炫奇斗富,明晃晃的金箔望水里扔,就是在作孽,在作践,要遭报应的!” 马大珩低声答应:“儿子知道了!” 突然门被推开了,阿克占虎着脸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何思圣。宴席上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阿克占也不说话,在门口站了会儿,看着大家。卢德恭觍着脸:“阿大人来了?正好,坐,坐!” 阿克占环视四周冷笑道:“都在啊,不要说我不宣而战了。客气的话也就不用说了,当初我把三位支开,就是为了查亏空。可是扬州有高人哪,至今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这一定不是一个绑架案,他是想让你们几位回家,打乱我的部署。他实在高明,我还真没辙。既然高人不让我背着三位查,我就明着干了。现在大家都回家来了,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给皇上上了个折子,念给大家听听,请大家参详参详。” 何思圣马上展开折子,读起来:“两淮岁课当天下租庸之半,损益盈虚,动关国计。佐司农之储者盐课居赋税之半,两淮盐课又居天下之半……” 众人面色凝重,紧张地听着。 “查历年来两淮盐务衙门应有一千零九十余万两利银,运库现存实银仅九十七万三千二百两。亏空固与盐商欠缴有关,然至少有四百六十万两被盐政用于历年办贡及预备差务上,前任盐政与盐商暗行馈送情弊,收纳不在少数……” 众人面面相觑,暴风雨又要来了! 自那日接风席上宣读了给皇上的折子后,阿克占突然什么动静都没了,但谁都感觉得到,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此刻,远在京城紫禁城的养心殿内,乾隆将奏折“啪”的一声拍在书案上:“差百十万两,朕问都不问。差三百万,还情有可原。就是差五百万两,来年秋决时,朕不过就是多画几个圈……竟然差了一千万两,给朕只剩个零头!这脑袋怎么还敢长在脖子上,天底下还有没有害怕二字!说廉耻,朕都嫌丢人。张凤,叫刘统均来!” 乾隆背着手来回踱步,气得满脸通红,看也不看跪在脚下的刘统均,直接把折子摔在了他的脸上:“刘统均,你看看这个折子!” 刘统均匆匆读过,吃惊不小。 “朕临御以来,事事推心置腹,以至诚待臣工,而尚不能感动。亏空如此之多,历任盐政不据实参奏,互相容隐,竟无一人举发其事。欺君枉法,是可忍,孰不可忍!刘统均,拟旨着阿克占去山东,帮朕查一查尹如海的老家,看看他是否畏罪自杀,如属贪悋之徒,身家既破,子孙莫保!”年迈的乾隆皇帝出离地愤怒了。 皇上发了那么大的火,朝臣们人人自危,也不知道哪一天风向一转,火烧到自己身上。和砷府里这两天也清净了些。这天晌午,和砷坐在临窗的圈椅上,顺手端起一把紫砂茶壶,看似漫不经心地对刘全说:“最近扬州有人来,一律不见。让青麻头在扬州也注意点。” 刘全捧着蝈蝈罐:“嗻!” 和砷说着,将一条洁白的毛巾铺在桌上。然后倒上一些温水,又用手背试了试水温。再从刘全手里接过蝈蝈罐。他把蝈蝈取出来,平放在毛巾上。蝈蝈竟然一动不动,慢慢地趴在毛巾上,然后伸出触须和腿,在毛巾上不停地搓着。 和砷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旁,刘全则用茶叶水在清洗蝈蝈罐。不一会儿,刘全把蛐蛐罐递上来,和砷伸手抓起蝈蝈,放回罐里,递给刘全。 和砷呷了口茶:“家里的生意,凡是和盐商有关的,全都切断了。” 刘全不解地:“那……” 和砷也不看他:“三日之内,必须解决,如不能切断,必须先走人,半年以后再说。” “万一走不掉怎么办?” 和砷瞪了他一眼:“那就找根绳,吊死!” 刘全不敢多问:“嗻!” 处在风暴中心的扬州,盐商们犹如案板上的鱼肉,不知道第一刀会砍在哪里。这一天,三大总商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汪朝宗的府上。不一会儿,萧老爷子也来了。他看了一眼三人,叹声道:“这些日子,扬州城里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啊!” “有老爷子在,扬州盐业的大局总还不会乱。”汪朝宗说。 “这话我爱听。”萧裕年转脸看了看众人,说,“你们几个,最近和好了?”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不作声。 鲍以安把一张银票先放在桌上:“这是八万五千两,五万两还你的银子,三万五千两是那日昌荣的利息,咱们两清了。老汪,我性子直,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别见怪!” 汪朝宗一边收起银票,一边说:“怎么会,老鲍,咱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吞吞吐吐的事么?” “那好,我就说说建昌引岸的事。” “哦?” 马德昌上前,说:“朝宗,老鲍的意思是……”鲍以安推开马德昌:“建昌府的引岸划了给你,这我没说的。当初是没办法,现在是心甘情愿!可是还有一样东西,咱们三个当面,得说道说道。” 汪朝宗看着鲍以安。 鲍以安说:“人!官盐跟着盐引走,盐引跟着人走!我们鲍家世代经营建昌,到现在五六十年了,这些年的盐引常例银都有哪些去向,将来你朝宗在建昌行盐,什么人用得上什么人用不上,你心里都得有个数。这些事情,我也不能不跟你做个交代。之前是对你不服,故意耽搁。现在不能了。” 汪朝宗吃惊:“你是说,动账?” 鲍以安点头:“对,动账!” 鲍以安提出动账,是为了表明自己交接建昌引岸的诚意,给汪朝宗回一份礼,更是为了把引岸地界上的枝节关系、银两往来都梳理在册。由于账册也记载了历年花销,实际上是一本官员贪污受贿的清单。在阿克占彻查盐务亏空的当口,账册既是贪官的催命咒,也是盐商的护身符。 汪朝宗起身进入书房,反手把门关上,他走到窗边,左右望望,顺手将窗推上。他从书房底层的夹层中,取出账册,又在室内坐了一会儿,才把账册放进怀里,推门出来。 马德昌和鲍以安的神情也严峻起来。 汪朝宗捧着一个蓝色的函套进来,关上门,然后小心翼翼从函套中取出最下边一本。封皮是黑色的,上面没有字样。他把它轻轻放在桌上,翻开。鲍以安、马德昌屏息看着。 “嗨,这算什么事呢,明明是正大光明的来历,现在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汪朝宗说:“也不能这么说。盐引银子虽说是打圣祖爷手里留下的成例——御驾亲征噶尔丹,全凭着盐商在后面银子像流水一样捐输。不过毕竟法无明文,说起来是圣祖爷对咱们盐商的体恤,认真计较起来,还有王法管着,有些事说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嘛。” 鲍以安说:“老汪,这么着,我念,你执笔。这本账只有天知地知,咱们四大总商知。” 汪朝宗和马德昌都点了点头。 马德昌主动起身,走到窗边去把风。 汪朝宗缓缓翻开账簿,一页一页地翻动着。 账簿上记录着前任盐政现湖广总督高恒的名字,记录着已经死去的盐政尹如海和还活着的盐运使卢德恭的名字,也记录着现任盐政阿克占的名字…… 鲍以安凑到汪朝宗耳边,汪朝宗一边听,一边悬腕提笔在账本上续写下一行行名姓:江西布政使余靖,性喜书画古玩。南昌知府孔密,银子专存京城四十胡同裕隆银号。江西建昌府知府杜知节,好女色…… 汪朝宗停住笔:“老鲍,你不糊涂啊!” 鲍以安红了脸:“你这是夸我吗?” 马德昌回眼望着账本,他尽力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神里却难掩关注。 这大半天,萧裕年一直似睡非睡地半躺着,旁边的侍女轻轻地为他打扇,间或还用手绢轻轻擦去他嘴角流下的口水。 突然,他的两道白眉蹙了起来。 第十三章 四面来风 一本账册,如滴水入沸油。盐商要用它保命,有人怕东窗事发要毁掉它。萧老爷子则觉得汪朝宗虽然机智明敏,却不免忠恕有余,果决狠辣不足,这账册在他身上,是个惹事的东西。因为这天下的人,形形色色,不见得每一个都懂忠恕之道的,更不见得每一个都合适忠恕之道的。汪朝宗为人又有那么三分傲气,不入他眼的人,自然不会跟他们斤斤计较,但有些人就趁机踩到他头顶! 但汪朝宗自己不这么看。最近盐院大人连下重手,两淮盐务风雨飘摇,再同室操戈,淮盐就完了。淮盐完了,伤的是国家元气啊。他想宁可他这里为难几日,只要大局稳住,终究是利胜于弊的。 萧裕年看了他一眼,略有些无奈地说:“可这世道,正理未必行得通。盐商做的是生意,其实就是不动刀枪的打仗。孙武子的兵法,有正也有奇。以正合,以奇胜。你的正是没有问题,你的奇呢?” “这个……我也有预备。” 萧裕年摇头:“说你有预备,我信!要说十全九稳,八风不动,我不信!我只问你,倘若有个人全然无辜,你为了生意,要布局运势,你能不能下手把这个人活活治死?” “这……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萧裕年断然说:“就是说你不能——可是有人能!”他严厉地望着汪朝宗,“我怕就怕你这个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老了,你心里得有点准备。” 汪朝宗惶恐道:“老爷子身体还康健,一定长命百岁!” 萧裕年摇头:“老了就是老了,自己最有数。”他突然以少有的和蔼对汪朝宗说,“你身边这些人,我冷眼旁观,靠得住的,郑先生是一个。虽然有些迂,但他是周正君子。其余人等,老的太老,滑的太滑,年轻的又太年轻。有一个算一个,都帮不上你的忙。” 汪朝宗点点头,说自己离开扬州这些天郑冬心一心扑在工地上,要不是他,工地没准就停了,前日还遇上他,说工程顺利,只是需要大批的木材。汪朝宗俯身在老爷子耳边,说了句什么,老爷子难得嘉许地点点头。 汪海鲲自江西行盐回扬后,第一次去看望恩师卢德恭。卢德恭在逗弄小孙子,不亦乐乎。海鲲走上前去,恭敬地一鞠躬:“卢伯伯好。” 卢德恭恢复了往日的神态:“这趟行盐,长了不少见识吧?” “以前总在扬州一带,这次才知道中国之大。” “其实行万里路要比读万卷书更有益处,所见所闻都是你自己的,书都是别人嚼过一遍的。” “这些天,我读了一本奇书。” “噢?说来听听。” “黄梨洲的《明夷待访录》。” 卢德恭有些吃惊:“你读这种书?” “这书读不得吗?” “读得读不得先不说,你先说说,你读出了什么?” “黄梨洲说,皇帝将天下作为一己之私,大臣的责任,应为服务天下人,为万民,而不是为皇帝一家人,不以能一家之法取代天下之法。” “怎么会去看这种禁书?” “卢伯伯想必也是读过的,太精辟了。跟这本书相比,其他书都是冬烘先生闭门造车的垃圾!” “话不能这么说。爱读书是好事,但读什么书很重要。金圣叹说‘少不读水浒’,为什么?就是因为年轻人缺乏辨别力。你觉得《明夷待访录》很过瘾不是?那是一派胡言!这书说皇帝是‘天下之大害者’,主张‘无君’,这不是教唆天下人造反吗?” 汪海鲲刚要说什么:“卢伯伯……” 卢德恭打断他:“别说了,海鲲,以后不要再谈这本书了。”他用手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要杀头的!” 这时汪朝宗来到卢德恭府里。看了阿克占的折子,皇上怒了,要阿克占亲自去山东查抄尹如海老家。汪朝宗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让扬州盐商们跟着遭殃。他想起这些日子散淡逍遥的卢德恭,作为具体经营盐务的当家人,他真的就能坐在城头看风景?或者相反,只是虚张声势的空城计? 卢德恭笑着迎上去:“朝宗怎么来了?我这里门可罗雀,可是久不见贵客喽。”汪朝宗看到石桌上摊着一本书:“朝宗冒昧,事先没打招呼,卢大人平时真是手不释卷哪。” “左右也闲着无事。是了,这是从周兄在北京写的一本书叫《观弈山堂笔记》,其言论神鬼,其意则存讽喻,更兼中正平和,上合君子之道。京城的名士们说,单凭这本书,从周就足以传世而不朽。这书最近送到我这,我看了几眼,是有意思。可又一寻思,咱们扬州也有那么多好东西,比如诗文、玉器、漆器、昆曲、评话、园林、美食。我卢某人忝在扬州,怎么就不能尽一己之力,发扬光大啊?”卢德恭说着将汪朝宗引向客厅。 汪海鲲知趣地默默离开。 “朝宗,有急事儿?”卢德恭不忘回头关照汪海鲲,“海鲲,晚上来,咱们接着聊!” “大人真的不管盐务了?盐院大人可是雷厉风行啊!” “不瞒你说,卢某为何弄这些弛情逸性的东西?一来,这确是平生所爱。二来,我也是不想掺和盐院大人的事。朝宗你不当官,不明白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你们这些大盐商富可敌国,连京城里的王爷有的都及不上。他不施点手段,怎么镇得住你们?” “这个道理朝宗当然明白。可是大人也要知道竭泽而渔,终不是上策啊!” 卢德恭没当回事儿:“朝宗,你们这些盐商过惯了好日子,偶然压上这么一压,就叫苦连天的了。来来来,且放宽心,哪里就苦成这个样子?天塌不下来。跟我看看新得的仇十洲的画儿去!” “大人……” “哦,对了!朝宗,刚才说到哪儿了。你看啊,咱们扬州人杰地灵,民间的好东西正经是不少啊,哪一样拿出去都堪称独步海内。我的意思,把这些东西搜集起来,啊,整编修缮,也算我卢某人施政一方,临走时留了点功绩。不过我算了一算,这点东西,没个万儿八千的银子办不下来。” 汪朝宗脸色一黯。 “哦,怎么?我卢某人可是难得跟你开一回口啊。” 汪朝宗苦涩地说:“大人,请恕汪某失礼。捐输刚交完,我实在是有心无力。且等我缓几天,一定不敢耽误大人的工夫。” 卢德恭自言自语道:“那好,缓几天就缓几天。缓几天,可就不知道谁还听谁的了!” 汪朝宗的背影消失在卢德恭的视线里,他才转身回到院子里,抬头望了望四方的天空,暮色正渐渐笼上来。 汪朝宗的来意,其实卢德恭很清楚,扬州盐务这潭水一旦被搅起来,自己这个两淮盐运使绝难幸免。那些让他心驰神往的历代名家字画,足以把他这个道貌岸然的贪官打回原形,成为阿克占击垮他的最有力的武器。他必须早作打算。 入夜,卢府的院里,管家于林正招呼家丁,把几个大箱子抬上驴车。 卢德恭提着一个小灯笼走过来,随便打开一个箱子,顺手拎出一把铜壶,再一拨弄,里边是木盆、绸缎。他一瞪眼,指着箱子,低声责问于林:“你这是干什么?搬家呢!” “老爷说把值钱的东西都搬走……” “屁话!弄这么多箱子,你是怕人不知道啊?快,把这些东西拿下来,就把字画古董带走!” 于林一听,赶紧走过去,点了几只箱子,对家丁说:“这几个箱子不带了,快搬下来。” 这时,一个家丁过来:“老爷,汪海鲲来了。” “我就来。”卢德恭说罢又回头,“记得贴上封条。” 汪海鲲见到卢德恭过来,迎上前去:“卢伯伯,您找我?” 卢德恭轻描淡写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这一辈子,读的全是圣贤书,有一些读书笔记和诗稿。我这儿人杂,放着心里不踏实,如果方便,想放到你那儿。待老夫告老还乡的时候,再取回来,整理整理,也给后人留点东西。” “恩师乃当今文坛大家,能够侍奉左右,聆听教诲,已经是学生三生有幸。只要恩师信得过,学生一定不惜生命,来保护好恩师的心血。” “言重了,言重了,老夫这点儿文字,也不过是管窥蠡测,敝帚自珍罢了。有一条,这件事儿,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汪海鲲认真地点了点头。 山东历城一个典型的北方小村庄,到处是低矮的草屋,中间有一户瓦房,显得有些突兀。 瓦房院子里,几名妇女正在晒红枣干,有说有笑,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光头小男孩牵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土狗,一派祥和景象。 一群官兵突然仿佛从天而降,包围了这户瓦房,冲进院子,训练有素地站好位置,吓得妇孺抱头尖叫。 阿克占走了进来,拿出圣旨:“上谕,着两淮巡盐监察御史阿克占抄查故犯官尹如海家产,逐一造册据实回奏,不得丝毫欺隐。”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吓得面如土色,只顾磕头。 阿克占合上圣旨,语气转作温和:“老嫂子,不用怕。我也是奉上命,对事不对人,请多担待!”随后语气严峻地对官兵,“给我抄!眼睛放亮点别漏了!” 官兵们一拥而进屋子。 阿克占一转身,发现尹如海老娘拄着拐杖,就站在角落里,老太太一句话不说,眼睛阴森地看着众人。 阿克占心一软,别过脸去。 篱笆墙外,闻讯而来的乡邻们对着院里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几只漆都快掉光了的破木箱被抬了出来,劈开木箱,除了旧衣服就是书。官兵们陆续向外搬东西。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一面缺了角的镜子,一张三条腿的木床,另一个衙役搬着一摞垫床腿的砖。 一堆衣服之中,一个包裹被翻了出来。尹如海妻子不安地动了动,官兵得意地解开包裹,在一个小手绢包里翻出一点碎银子!官兵们面面相觑:“也就五两!” 尹妻涨红面孔:“你这个大人怎么瞎说呢?明明是五两三钱七!” 官兵们都沉默了。 负责造册的师爷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本子,望着地上一堆比破烂强不了多少的家什:“大人,这册该怎么造啊?” 阿克占深吸一口气:“该怎么造,就怎么造!” 何思圣在屋里喊:“大人,大人!” 阿克占疾步走过去。顺着何思圣的手指,他看到老屋的墙上挂着一张已经被烟熏火燎变了颜色的字幅:“拿人一文,则不值半文!”落款是尹如海。 阿克占怔怔地向四下望去,这间瓦房里已经被搬得几乎家徒四壁。 阿克占亲手把那条字幅摘下来,走出屋子,走到小男孩面前,半蹲下来,尽量温和地:“孩子,你认识这上边的字吗?” 小男孩怯生生地回答:“认得。” “告诉爷爷,写的是什么啊?” 小男孩清脆的童音朗声诵道:“拿人一文,则不值半文!” 阿克占的嘴角抽动了动。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把字幅交给身边的何思圣,向周围望望:“公事公办吧!” 官兵们七手八脚地将那点东西都搬上了车。老妇、妇女和小孩也被推上另一辆车,并没捆绑。几辆大车——只有两辆上有东西,其他都是空的,在村民的默默注视下推出了院子。小男孩和妇人都哭了起来。 何思圣拿着字幅等着阿克占。 阿克占最后站定,他向已经空空荡荡的尹家老屋深深鞠了一躬。 破旧的历城县衙内外挤了许多围观的百姓,据说,多少年没碰到这么大的案子了,何况审的还是当地引以为傲的乡贤尹如海案。许知县一拍惊堂木:“大胆犯妇,尹如海贪污公帑,罪证确凿,还不从实招来!”坐在一边的阿克占瞪了他一眼。 神色凄惶的尹夫人哭泣着:“大人,冤枉啊,俺家老爷生在乡下,一心读书,中了进士后,做官也是老老实实哪。” “一派胡言!尹如海官居两淮盐政,每日过手银两无数。现在亏空那么大,不是他拿了,银子哪去了?你不要胡思乱想,心怀侥幸,像你这样装穷演戏的刁民本官见得多了!说!银子到底藏在哪了?老实交代,免得大刑伺候!” 尹夫人哭得更大声:“大人你披着官衣,你得讲理啊!俺丈夫做官,大人您也做官。现在俺丈夫没了,你们就把脏水都往俺丈夫头上泼。大人,上有青天啊!” “尹赵氏!盐院大人在上,你不要胡说八道!” 这时大堂外观望的尹氏邻居突然吵嚷起来,大家一起跪倒在地:“求大人开恩,小的们都可以证明。尹大人为官几十年,从来不带家眷。他公子参加乡试未中,一直在家教书为生,他家逢年过节才吃几顿肉。如果尹大人贪赃枉法,他们至于苦熬这么些年吗?” 阿克占与何思圣及其他官员交换了一下眼神,许知县拍了一下惊堂木:“不得咆哮公堂!来人,把犯妇押起来,严加看管!” 是晚,何思圣秉烛进牢房探视尹夫人。尹夫人漠然视之。 “老嫂子,还认识我吗?”何思圣亲切地问。 尹夫人瞪了他一眼:“俺不认识你。” “在滦阳驿馆,老嫂子料理尹大人后事,学生也在一旁帮衬……” 尹夫人瞥了一眼:“是你?做了盐院大人的幕宾,出息了啊……”忽然如梦方醒似的,“啊,今天的盐院大人,就是……” “对。今天在公堂之上,圣旨在上,大人不得已而为之,望老嫂子见谅。” 尹夫人抬眼看了看他。 “学生在扬州这些日子,也听到一些风评,尹大人是个好人哪。” 尹夫人开始抹眼泪,继而抽泣。 “老嫂子,这里没外人。你有什么委屈,想说就说出来吧。” 何思圣看着她,鼓励她说下去。 尹夫人抽咽:“都说盐院是个肥缺,可架不住他不贪不捞,连养廉银都捐给了念慈书院,接济亲朋乡邻。他倒是落个好名声了,可是俺家却什么也没有,你们都看到了,就是几箱书,还有一堆字纸。你们真相信这么个人会去贪赃枉法吗?” “可是他包庇盐商,落下那么大的亏空,总是事实吧。” 尹夫人悲哀地说:“他就是个书呆子!一脚踏进盐政这趟浑水,他就洗不干净了。他不懂得人情往来,但又根本降不住那些盐商,两难哪!怎么都是个死!” 何思圣频频点头:“这个话,我信你,阿大人也信你,可是他又没法信你。老嫂子,圣旨明令我们大人查抄尹家。没个交代,我们大人过不了关,老嫂子你也过不了关。上千万两的亏空,银子到底去哪里了,牵扯到什么大人物,尹大人是说不出来了。我家大人现在在大堂上看着威风,其实也一样是两头受气。老嫂子的冤屈,他明白,可是要为老嫂子鸣冤,这担子他不敢担。”说着转过身,向外走去,“这是御案,皇上面前,这担子谁也不敢担!” “先生!”尹夫人突然叫住了他。 何思圣站住:“嗯?” 尹夫人又长叹一口气:“不说了!” 何思圣临出门时说:“老嫂子,你刚才说的京城那位的事情,千万不能说出去,说出去谁也保不住你。” 县衙的一间小院里,阿克占和许知县四碟小菜、一壶浊酒,对饮谈心。 阿克占吃惯了扬州的美食,对这里的土菜难以下咽。 许知县却津津有味地吃着:“不怕大人笑话,这历城穷得省里出了名,不要说巡抚大人,就是知府大人也有年头不来了。大人是小县接待过的最大的官儿了!能跟大人同桌吃饭,真是小县祖坟冒青烟了。” 阿克占见他说得诚恳,便说:“许大人也是进士出身,怎么竟说出这话儿来?” 许知县苦笑着:“进士算什么,人穷志短,上头根本不拿正眼瞧你,破衣烂衫的,出门都让人晦气!” 阿克占安慰他:“许大人还是有些官声的,把个穷县治理得井井有条,说不定哪天朝廷爱才,给你安个肥缺。” 许知县灰心地说:“早就被人忘了,不指望了!不瞒大人,小县一年也审不了几个案子,是因为穷,所以没有案子。都说民风淳朴,夜不闭户,是因为家里没东西;路不拾遗,是因为没什么丢的。” 阿克占笑了:“原来是这样!” 许知县狼吞虎咽一阵后,突然反应过来:“大人怎么放下筷子了?” “饱了!” 许知县不好意思地一抹嘴:“大人见笑了!”说着放下筷子起身,“大人请!” 二人吃完菜,走出门去,一帮书办们赶紧围着剩菜狼吞虎咽。阿克占无意瞥见这一幕,心里有些感慨,却没有说话。 回到住处,阿克占思绪万千,独自在屋内来回踱步。何思圣刚从牢房回来:“大人。” 阿克占看看他愁眉不展的脸色:“成了?” “尹夫人心里不糊涂。” “和砷和中堂?” “是的,还有张凤张公公!”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何思圣说:“上回皇上驻跸扬州,一应开销,内务府确实是拨了银子的。可是,有人还是为了接驾,跟盐商要了二百万两报效!” 阿克占深吸一口气:“好家伙!” “尹大人身亡以后,有人找到尹家,给尹夫人送了八千两银子。尹夫人没要。大人,皇上历次南巡之前,都下旨明令不得扰民。下面的官儿们怎么做,是另一回事。皇上这么说,可不是装样子,他是真心相信,他这四次南巡,没花地方上一钱银子。盐商呢,真金白银又真花出去了。上边压,下边闹。大人,这个扬州,咱们来错了!” 阿克占身子一震:“先生的意思是?” 何思圣语气坚决:“打蛇不死随棍上!”他凑近阿克占,“大人您上了折子后,别人都已动手了。” 阿克占审慎地听着。 何思圣又说:“借查尹如海的机会,您该亲自上一次京城,向万岁爷回旨。为什么尹如海尹大人眼瞅就要见皇上,却死了?他是个书呆子,这里边的事儿,他不敢挑开!挑开了不但他照样死,扬州几百年盐业也就会毁于一旦,他不敢!可是大人,咱们要是也不敢,迟早是另一个尹如海!” 阿克占迟疑:“横竖豁出去了?” “其实皇上心里明白!大人您只要上一趟京,许多人都会心里明白!” 阿克占缓缓地点着头,随即对何思圣说:“那事不宜迟,明日就出发,只是不要惊动了任何人。”何思圣点点头。 不日,阿克占便到了崇文门京郊驿站,等候皇上的召见。这一天,临近中午时分,阿克占独自翻阅书办拟的折子,想起几个月前自己风尘仆仆,踌躇满志地赶往扬州赴任,想在这人间一二等富贵乡里大干一场,没想到,如坠雾中,心中顿时感慨万端。 外边传来叩门声。阿克占随口:“进来吧!”门一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满脸堆笑拱手:“给阿大人请安。大人兴许不认识小的。小的是和大人府里当差的,刘全儿!” 阿克占急忙起身:“原来是刘总管。怠慢怠慢,请坐,快请坐。” 刘全不坐,仍满脸堆笑:“不敢,我家老爷就在外面!” 阿克占愣住了,甚至有些惊恐,赶紧出门去迎。 客房不大,就摆了一桌。刘全走前走后地服侍着。阿克占和和砷也没有分宾主,几乎是亲密地并肩坐在一起。 刘全从食盒里一件件地将菜取出来,摆了一桌,菜都做得十分精致。 和砷赔着一脸小心的笑:“这驿站的菜,没法儿吃,就让家里的厨子做了些带来。” “阿某实不敢当。” 和砷回头喊刘全上酒。刘全从身后取出一个精致的小坛子。和砷边倒边说:“知道阿大人好口酒,这酒是关外同盛金烧锅的,进贡皇上的,皇上赐给和某两坛,给你带来尝尝。” 阿克占起身拂袖:“下官实不敢当!” 和砷拉他坐下:“自家兄弟,不来虚礼。那天皇上钦点你做这个扬州盐政,我就想请你……” “阿某一介武夫,该去向中堂大人请安。” 和砷亲切地说:“别说这个,咱旗下子弟,谁从小不是打架赌钱歪毛淘气全挂儿。现在一起给皇上当差,往后要多亲近点。” 他举杯敬阿克占,阿克占慌忙端杯相迎。 刘全进来:“老爷,驿丞知道您来了,一定要送两个菜。” 和砷笑了:“这帮驿丞,狗眼!” 阿克占脸色很难看。 和砷也突然意识到什么:“老阿,你别多心啊,你不同。” 阿克占自嘲:“一样一样。” 和砷对阿克占似乎不胜感慨:“你看,连这驿站都以为我和某在家多花天酒地。想想我跟和亲王在陕西那会儿,什么苦没吃过。现而今在这个位子上,多少的事,都不能由着性子。比方招待西洋国的使臣,其实豆汁儿焦圈挺好!可是还得大排筵宴——这是朝廷的脸面。要搁着我自己,真不爱这个。” 阿克占肯定地说:“是,和中堂是在为朝廷当家!” 一句话说得和砷不胜唏嘘。他轻轻拍着阿克占的手,充满感情地又一声长叹:“这家不好当呵,皇上也难……” 阿克占沉默了。 统共只四菜一汤,还剩了一半,和砷和阿克占已经饱了。 和砷拍着肚子,一边对阿克占:“明儿面圣的事儿,我都帮你安排了。皇上在扬州用心很重。你知道,在咱这个位子上,别人看着荣耀,自己才知道多少风刀霜剑。我挺不住,你挺不住,皇上怎么办?什么都推给皇上,那还要咱们这些臣子做什么?”他拍着阿克占的手,“说到底,这大清的事儿,是咱旗下人自己的家事。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 阿克占重重地点着头。 他突然想起来:“中堂大人,那我冒昧动问一声,权五爷,您老认识么?” 和砷仰头寻思着:“好像……阿大人你明白,我家里人多,兼的差事也杂。我不敢肯定我不认识。” 阿克占点着头,心领神会。 和砷招呼刘全:“全儿,剩的菜别浪费了。带回去,晚上还能吃。” 刘全连声答应。 和砷对阿克占:“你看看,一声吩咐不到也不成。我啊,也就只能顾好眼面前这一点了!” 自江西行盐顺利返扬之后,汪朝宗名声日隆,加上萧老爷子膝下无子,这份家业早晚也是他的,汪朝宗在扬州的风头一时无两,连北门桥冶春茶社里的说书人都把他说进了故事里。 这是个格外明净的清晨。薄雾掩映中,扬州城若隐若现,仿佛蓬莱仙境。太阳还没出来,这座城市已经苏醒过来,或悠长或婉转的叫卖声也渐渐传遍了整个城市。 “千层油糕——三丁包子——”“宝岩杨梅,新鲜的砀山梨!”“活蹦乱跳的鱼、虾、黄鳝——”“牡丹——芍药——玉兰花嘞——”街市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扬州城又迎来了生机勃勃而繁华的一天。 冶春茶社是扬州城里的一间老字号,主营茶水,也有各式的小点心。每天从开门起,这茶园的大堂里一整天都是一座难求的。 吴老板作为鲍以安下属的盐商,和几个盐商围坐在一起,闲适地喝着茶水。 道骨仙风的说书艺人胡敬亭身着长衫,手执折扇正在说书:“各位,今儿个不说好汉武二郎,但说扬州大盐商。汪朝宗奔行万里,送军饷,除瘟疫。正所谓一代新人胜旧人,淮扬豪俊盖梁山。”众人纷纷喝彩起来。 蒋成也坐在大堂的一角,侧耳听着。他并不随众喝彩。 吴老板终于忍不住了,他重重一拍桌子:“胡先生,你这说的是什么书!咱们鲍总商手下的人,还没断气哪,怎么一句也不提鲍总商?” 胡敬亭不以为然地说:“请吴老板指教小人说书,小人这个书,说出来也得看列位看官爱不爱听。” 吴老板更怒:“我们鲍总商怎么就上不得台盘了?” 胡敬亭不理他:“扬州大街小巷走一走,访一访。提起汪总商大伙都挑大指头,清河道、兴水利,修桥铺路、扶老济贫。寒天赠棉衣,荒年开粥场。在商言商,要文有文。说出去美名天下传扬!要说你们鲍总商,光听见哪些馆子里又添了他老的新菜——要是有一天鲍总商也能像汪总商一样,满城的百姓提起来都喊一声好,我小人指着这书牌子发誓,我也替他说书!” 茶客们纷纷鼓噪抗议:“胡先生说了二十年书了!他说什么是什么,说什么我们听什么,没看过有硬逼着改口的!” 吴老板气得脸上发黑,浑身直抖:“好!姓胡的,咱们走着瞧!” 吴老板气鼓鼓地离开茶社,直奔了鲍府来。 鲍以安瞪着眼问:“他们真这么说?” 吴老板点头:“鲍总商,您是了解我的。我老吴一辈子老实,万事不敢强出头。他们要不这么说,我哪敢挑这么大事啊。” 鲍以安沉吟。 吴老板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鲍总商,有句话,可能不中听。” “你说。” “鲍总商,我从令尊老鲍总商在位起,就始终跟着咱鲍家。咱鲍家在扬州,世代总商。哪怕汪朝宗的岳丈萧老爷子做过首总,他们也比不起。咱们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树大根深,百十年的基业。不说争强好胜,似乎也用不着寄人篱下。” “你不知道。朝宗——汪总商他,对我有恩。鲍某好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不做那孱头的事。再说,扬州城一共这几个大总商,整天争来斗去的也不成。生意还怎么做?咱们是同行,可不是冤家。” “这些我都明白。可你看看现在人家那声势。这么一来,咱们鲍家的盐商比他们汪家的,实打实就矮了一截。咱也不是要跟谁斗。鲍总商,朝廷当年设立几大盐商,不是一大盐商,终究是有道理的。不能任他一家做大!实话跟你讲,这口怨气,我都咽不下去!” “这——老吴,你先别乱来!你容我再想想。” 吴老板看他不再搭话,便悻悻地退了。 这时,一直坐在一边看书的鲍渐鸿开腔了:“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鲍以安有些吃惊地看着鲍渐鸿。鲍渐鸿放下书,走了过来,显得有些老成:“爹,你想想啊,胡敬亭只是个说书的,他这么说,汪伯伯未必知道,更未必赞成。” 鲍以安哈哈笑起来:“你小子,这话倒是个理儿,书没白读啊。” “陆游诗云:‘夕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蔡邕本一代名士、正人君子,可是后世说书的硬是拿他说事儿,编出《琵琶记》的故事来,毁他的名声。” “你是说,那蔡伯喈不是个抛妻别子的小人?戏里都这么唱的!” “说书唱戏的总爱拿名士说事儿,否则谁爱听呢?” “可这好名声也不能全落到老汪一人头上啊。” 马德昌像只老猫似的蜷在靠背椅上,微闭着眼睛,耳朵却高高竖着。 几个马系盐商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前。 马德昌慢慢地问话:“风都给我放出去了?” “是。现在满城里的人都在说汪朝宗。其实马总商您不吩咐我们,汪朝宗的大名也早传开了,今天连胡敬亭都在书里说他。” “那他汪朝宗可是红得很哪。” “谁说不是呢?马总商,咱还真得防着点。湖北有些引岸的匣商们已经动心要投奔汪朝宗了。” “武昌府本来就是他家的引岸嘛。锦上添花,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咱们的生意还是要做,而且要做好。你们回去都给我警醒着点,咱们自己的地盘,一定要守住。不能先临阵倒了旗枪。” “马总商放心!错不了!” “所以,要把汪朝宗捧上去,让他树大招风!你们回去吧。”马德昌仍然靠在靠背椅上,微闭着眼睛。 盐商们离开后,一个人从屏风后转出来。这个人正是铁三拳。 马德昌也不睁眼,只说:“老铁,都听见了?这回多半还得劳烦你。” 铁三拳狐疑地说:“听是都听见了,可是不太明白。前几天你不还和汪朝宗称兄道弟么?” “你们江湖上,谁家势力最大?” “北方是清茶门、八卦教。咱们江淮地方,数天地会最人多势众,但是漕帮罗教,也未必就被他盖过去。要说谁势力最大,不好说。” “本来车走车道,马走马路。他占了所有的路,就不能怪我先下手为强。他汪朝宗如果还是总商,我们就不会再斗下去。可现在他眼看就要升成首总了。到那时,他岳父萧老爷子的基业自然归他,老鲍现在又是那个态度。我再不防着点,这扬州城里就只剩他一家独大了。” 铁三拳似懂非懂:“你是说做了他?” “我是个生意人,不要人性命!” “那怎么办?” “汪朝宗有一本账!这本账,记着历年来沾过腥的盐官姓名底细。别看朝廷查得很紧,只要不捅到皇上面前,这账就一文不值。萧老爷子正在做一本假账,应付皇上。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汪朝宗手里的真账逼出来,让它见光!让他们自家打架去……” 铁三拳恍然:“你是叫我去拿这本账?” 马德昌悠悠地说:“不急。” 有一个人很是着急,她就是汪夫人萧文淑,以汪朝宗现如今的声望,做首总是早晚的事。那……那个可怕的诅咒不就要落到他们汪家?好在汪朝宗自己也松了口,为汪朝宗纳妾的事变得前所未有的迫切起来。 风声一出,汪府门槛差点被踩烂了。饶是这样,也没有入萧文淑法眼的。这天,下人说春十三姨在客厅候着。萧文淑一听就来气了,心想,汪家再不济,也不会娶个鸣玉坊的姑娘做小啊,可是,她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唤陈妈将鸣玉坊姑娘们的生辰八字留了下来,给麻六奶奶合合看。 这一天,文淑正看着下人们在门上插菖蒲。陈妈喜滋滋地走过来:“太太!” “什么事儿,高兴成这样儿?” 陈妈小心翼翼地从身上取出一张庚帖:“太太,您瞧瞧,这个最合!” 萧文淑接过庚帖,展开来看。 陈妈念道:“夫妻和好宜相交,钱财六畜满山庄。抚养子女姓名扬,木金万贵共一床。这多好的一对儿呀!” 萧文淑脸上有些喜色:“这姑娘是谁呀,哪天带来看看!” 陈妈一边说,一边指着庚帖的左上角:“您见过!” “我怎么会见过那种姑娘?” 陈妈笑盈盈地:“姚梦梦!” 萧文淑一听,脸又阴了,一边又接着庚帖。 令萧文淑没有想到的是,汪朝宗也是一脸不乐意地说:“八字合的人又不是她一个!” 萧文淑不高兴了:“看把你得意的!天天往那儿跑,正经纳妾了,你又拿乔了!告诉你,这事儿,我就这么定了,我已经把姚梦梦的庚帖压到神柜的香炉下了,若是祖宗神灵没意见,就给人下定了!” 汪朝宗突然火了:“我说不行就不行!明天给我把庚帖送回去!” 萧文淑冷笑道:“我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同意纳妾的是你,喜欢姚梦梦的是你,到头来说不行的又是你!你到底是怎么了?” 汪朝宗一点也不领情:“怎么了?我改主意了,我不纳妾了!这样行了吧!” 萧文淑瞪了他一眼,气得吹灭蜡烛:“毛病!” 无独有偶,姚梦梦也说:“我不乐意!” 十三姨就怪她:“你这孩子,怎么犯傻呀!你和汪总商本来就那么情投意合,这八字又是天生一对,要是我,做梦还笑醒了呢,还不乐意,亏你说得出!” 姚梦梦眼睛看着别处,梦游似的说:“真的,我和他走不到一块儿去!” “你总跟人家置气,耍性子,怎么走到一块儿去?” 姚梦梦站起来,一脸的决绝:“干娘,你别说了!真的不行!” 十三姨不高兴了:“我把你养成这样,人见人爱的,你说不嫁就不嫁了,那都是这样,我这老本不全贴光了?” 姚梦梦也不看她:“我又不是没给你挣钱!” 十三姨脸色又变了,笑着说:“干娘这不是为你好,为你着急吗?” “我自己都不急!” “是不急,是皇帝不急我太监急!”十三姨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第十四章 鸿门赴宴 阿克占赶到紫禁城时,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空刚刚吐出一点鱼肚白,四周的景物只大致看到个轮廓。 太监林宝拎着灯笼引领着阿克占走在回廊上,一边还嘱咐:“阿大人,您这趟来得急,皇上实在是分不出工夫,只有早膳这一会儿,您多体谅!” 阿克占诺诺:“我明白……明白!” 林宝领着阿克占进了养心殿南侧的一间偏房,在门口垂手肃立,低声说:“阿大人,皇上正在用早膳,您不用报名,进去吧。” 阿克占轻轻推开门。 乾隆皇帝正盘膝坐在炕上,面前一个小桌子。大太监张凤带着几个小太监在一边服侍,鸦雀无声。 乾隆并没有戴冠冕,一身便服,很显老态。他正一手拈着一个豌豆黄小窝窝头,一手翻着一本奏章。像这样的奏折,他身边还有一摞。 乾隆聚精会神,目不斜视:“阿克占来了?过来坐。” 阿克占在屋角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磕了三个头,轻轻走向乾隆,在炕沿儿搭个边坐下。 乾隆头都没抬,指着食盘:“来,一会儿都凉了。” 食盘里只有一碟豌豆黄小窝窝头、一碟小馒头、一碗小米粥、一碗粳米粥、四碟小咸菜。 阿克占看着乾隆已经花白的头发,不由得鼻子一酸。 乾隆随和地说:“朕吃饱了。阿克占,你都进了它,你是厮杀汉,肚子大。” “奴才……谢恩!”阿克占拿起小馒头一个一个地吃着。 乾隆直勾勾地看着阿克占,阿克占紧张地放下馒头。 他突然对着阿克占笑了一下,问:“白头发没见少啊,雄心壮志还有吗?” 阿克占吞下一口馒头也乐了:“回皇上,都好!” 乾隆在奏折上批阅的朱笔慢了一慢:“你替朕多用点心!” 阿克占的眼眶潮湿了。乾隆一边批,头也不抬地问:“尹如海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阿克占慌忙放下手中的馒头,从袖笼里掏出一个破旧的条幅呈上。正是尹如海写的“拿人一文,不值半文”。 乾隆放下手中的笔,目光停住了,脸偏过去:“我怎么成了昏君呢?” 阿克占忙不迭地:“圣上英明慈祥,万民拥戴!” 半晌,乾隆不解地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君。当差当了一身病,还扛着。他有多少话要说啊,为什么要死呢?” 皇上对着条幅凝视许久,缓缓地说:“这字有‘骨头’——软骨头!” 阿克占点头:“尹大人是死谏,什么都不说,生生地把这块大骨头给咽了!” 乾隆突地怒了:“你说他是死谏?他不配!‘拿人一文,不值半文。’说得多好啊,多轻巧啊,不拿钱就够了吗,朕给他的差事呢?说扔就扔了,这是逃兵!逃兵!阿克占,别跟我煽情,他尹如海把自身修得那么清白,于大清何用?于朝廷何用?于朕何用?清流误国啊!” 阿克占慌忙伏地:“容臣三个月,臣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朕给你半年。” 半年的期限是乾隆最后的耐心。阿克占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但彻查亏空,就会拉开盐引案的黑幕,放出无数的毒蛇猛兽,扑向自己。阿克占有些后悔,不该捅开这么大的窟窿,并且给自己套上了绞索。 阿克占怀着沉甸甸的心情回到扬州,何思圣一看神色便猜了个七八分。阿克占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退路了!” 何思圣说:“学生和东翁聊一聊汪朝宗的事。” 阿克占停下,问:“汪朝宗,他又怎么了?” 何思圣说:“东翁您忘了,扬州盐商照例有四大总商,并从中推举一名首总,萧裕年告老退位,这首总之缺不宜久空。否则群龙无首,大人就没了抓手。这次汪朝宗运饷金川,立了军功,学生以为,不如就让他做了首总。” 阿克占调侃:“为人说情,不像何夫子的风格。” 何思圣一笑:“当然不是说情。大人既然已经把盐务亏空破了题,这篇文章就得做下去,要不皇上那边还是无法交差。盐务的口子,也只能还在扬州,在盐商的账册上。过去,这账册都是务本堂公管,但由首总保存。现在盐商里没有首总,是时候,把汪朝宗顶出去了!” “嗯。该他的,就给他做嘛!”阿克占甩了甩肩臂,“老牵着不行,有时候也得放一放。放出去了,再收回来嘛!” 马德昌神情阴郁地坐在桌边,油灯灯火并不明亮。一个人推门而入,解下脸上蒙着的面纱,竟是紫雪。 “马总商,你还嫌上回坑得我不够惨!” “紫雪姑娘,你也别光记仇不记恩。你是怎么进的署院,可不能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吧。” 紫雪脸色一变:“就你肚里那点花花肠子,别拿尹大人那点破事吓唬我,姑娘我见过世面!回头我只要跟盐院大人说一声,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那我也可以跟盐院大人聊一聊尹大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恐怕不单是想不开吧。怎么,你还想往下听么?” 紫雪脸色白了一白:“姓马的,什么意思?你痛快说吧。” “我是生意人,自然是谈生意。没别的,我想买姑娘嘴里的两句话。马某保证这两句话对姑娘、对盐院大人都没有坏处!” 他把一张银票慢慢铺到桌子上。 紫雪瞟了一眼:“五十两?” 马德昌放下第二张银票:“一百五十两!” 紫雪不置可否。 “二百两!” 紫雪紧张地瞟着桌面。 马德昌再放:“三百两!” 紫雪重重吸了一口气:“我要是不答应呢?” 马德昌神色阴狠地看了她一眼。 紫雪反倒笑了起来:“马总商,我不信你真敢杀我灭口!” “对,我不敢。所以我是来和姑娘谈生意的。” 紫雪妩媚地笑了起来:“知道就好!”伸手拈起桌上的银票。 瘦西湖畔,夜色迷离,湖面上光华绚烂,仿佛一条璀璨星河,湖边游人如织。 白塔下的凫庄,“长堤春柳”画舫灯火辉煌,浮在湖上,就像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石,歌咏丝竹之声,从画舫内不断传出。 围绕着“长堤春柳”,还有许多条稍小的画舫散泊周围。今夜,阿克占在此宴请众盐商们。 前厅摆着一张圆桌,杯盘碗盏都已摆设停当,冷盘小菜已经先上桌了。 偌大的圆桌面就只坐了鲍以安一个人。他已经饿了,想吃喝又不好意思,扭动着身子,有点手不知道往哪放。 前后厅之间的垂帘一挑,何思圣走进来,张望一下:“鲍总商,还是您一位?” 鲍以安为难地搓着手。 何思圣看看桌子,没吱声,一挑帘又回去了,把鲍以安晾在了那里。 阿克占在帘后,不满地说:“本院不容易请这一顿,还都不给面子。” 何思圣走上前来,笑嘻嘻地说:“来早晚是要来的,许是都心怀鬼胎!” 阿克占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前舱传来响动,随从匆匆入舱禀告:“大人,盐台大人到了!” 阿克占转头对何思圣:“走吧,出去迎迎贵客!” 卢德恭已经就座了,正和鲍以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阿克占率何思圣自后面出来,和卢德恭、鲍以安寒暄问好,各自落座。 阿克占闲谈状:“卢大人,听说你今儿去梅花书院讲学?” 卢德恭神色淡淡的:“卢某是读书人,本来不克政务,又有大人在此主持,正所谓能者多劳,卢某就乐得赋闲了。到书院去走一走,也是宣扬本朝风化的意思。” “卢大人,话里有话啊。” “卢某言无不尽。” 鲍以安望着卢德恭、阿克占、何思圣,有点懵,他张口结舌地不知道怎么打圆场。 阿克占单刀直入:“卢大人是觉得本院管得太多了?” 卢德恭还是神色淡淡地抻着:“不敢。大人秉承天威,雷厉风行,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的。下官手里开革的一个小小盐巡,在大人手上都能成为一员得力的闯将,先是升了管带,现在又成了佐领。下官只有衷心钦佩。” 何思圣说:“哦,卢大人说的是蒋成。” 阿克占释然:“蒋成这件事是本院的唐突,他被大人开革,本院并不知情。卢大人,恕罪恕罪。实不相瞒,本院以为蒋成勇猛直率,是块材料。” 鲍以安好不容易插上句话:“你们是没看见他上街的样子,凶神恶煞的,看不顺眼就抓就打。现在扬州老百姓都管他叫蒋门神!” 何思圣望向阿克占:“大人,这件事是学生失察。早知这样,就该把蒋成撤换掉!” 卢德恭神色多少松动了些:“大人,下官不是斗胆指责大人的行事。蒋成这么做对不对?也对。照章办事,朝廷法度。可是扬州这个地方,自古繁华,与别处不同。这里的盐官,靠山吃山,难免沾那么一点。朝廷盐务,还是靠这些人来办。真正贪赃枉法,罪不可恕,抓了杀了,都是咎由自取。稍许那么犯一点错,也像乌眼鸡似的揪着人不让过门,将来就没有人敢替咱们办事了。盐务耽误在咱们手里,也没法向皇上交代。说到底,蒋成这么做,还是不利于大人。” 阿克占连连点着头,作出豁然开朗的样子:“卢大人,卢老,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跟我说,非要闷在心里!”他亲昵地对卢德恭说,“卢老,盐务总是咱们两个人在办的嘛!” 他提起杯,敬一杯酒,转头对何思圣:“何先生,先把蒋成停职。以后凡是本院所拟公文,先送盐台大人过目。” 卢德恭喝了口茶,脸上才终于露出笑模样。 这时,马德昌已经到了。他没先进门,站在门边侧耳听着厅里的动静。 一艘挂着长串灯笼的小船渐渐划近,灯笼上昭然可见“鸣玉坊”的字样。 马德昌赶忙一侧身,让到了一边。 阿、卢、鲍等人正在互相寒暄,姚梦梦推门而入,身边还带着个酒气十足的郑冬心。 姚梦梦抿嘴:“郑先生非要一起过来讨杯酒喝。” 阿克占说:“好啊!郑先生是当朝名士,梦梦姑娘更是扬州名媛,有了才子佳人,这酒席才风流雅致。快,快落座。卢大人,你老马识途,却袖手旁观,只顾去吟风弄月,今晚上绝不能放过你。何先生,他要偷懒躲酒,咱就罚他!” 何思圣打趣:“有梦梦姑娘在,就请她监酒,保管卢大人涓滴不差。” 阿克占哈哈大笑:“美人在前,就是不会喝的,也要干他几盅。是不是?卢大人,你是读书人,这书里怎么说的?” 卢德恭面有难色:“这个……” 郑冬心拿筷子敲着桌子:“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梦梦姑娘留郑冬心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吾心最欢,能饮一石!” 阿克占大笑,鲍以安赔笑,姚梦梦举粉拳要打。 汪朝宗恰在此时进来:“各位大人,朝宗来迟了。” 卢德恭总算抓到了救星:“朝宗,朝宗来了!” 姚梦梦却脸一沉站了起来:“原来今晚也有汪老爷,我还以为单是侍候二位大人行酒。汪老爷这样的大贵人,小女子怎么侍奉得起?”说完要走。 汪朝宗并不挽留:“姚姑娘风华绝代,汪某这样的俗物实在不配同席。恕不远送!” 姚梦梦气得满脸通红,往门外走去。 郑冬心哈哈大笑,一把抓住姚梦梦。姚梦梦挣不脱,只好半推半就坐下,还是冷着脸故意不看汪朝宗。 阿克占悄悄对何思圣说:“本院今儿这客请得不顺。” 鲍以安饥肠辘辘,好歹看到了开饭的希望:“唉,朝宗,你就别客套了。今天夜里你是主宾,坐,快坐!二位大人,咱们这就开席吧?” 阿克占说:“嗯,人也差不多齐了——倒是马总商,答应得好好的,比朝宗你来得还晚,一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他!” 马德昌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人恕罪,德昌知错了!” 马德昌进来时,脸上似乎带着点汗。 阿克占招呼他:“德昌啊,这,这,你怎么回事啊?” “大人,说来惭愧,小人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本想着顺路先去接一接……” “废话少说。你是最后到的,就说你认不认罚!” “认,怎么罚小人都认!”马德昌拉椅子坐下,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和卢德恭交会。卢德恭微有笑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场宴席这时候刚刚进入高潮,在座的人酒酣耳热,兴致盎然。 阿克占转向汪朝宗,说:“朝宗啊,这场酒席,我可是候你许久了。一直想为你行盐庆功,现在补上。” 汪朝宗忙举杯:“有大人这句话,朝宗这点劳累算不得什么。我们盐商在外如果说还有些什么底气,全仗朝廷的恩典。就凭这一点,功绩其实全在大人。且借大人杯酒,敬祝大人康安!” 阿克占哈哈大笑,众人也都赶紧举杯道:“敬祝大人康安!”随即一饮而尽。 郑冬心举杯、祝词都比别人慢半拍,说得也含含糊糊。 阿克占故作不见,感慨道:“这一路行盐,往大了说,是有功于社稷;往小了说,也是一大票雪花花的银子嘛!朝宗,我可不是要你的,老实说,这一趟,收成如何啊?” “细账还未厘清。但交清了捐输,再除却诸般使用,总还有十几万两银子。” 阿克占呵呵笑着:“这就好,这就好。” 汪朝宗故作不见:“大人,今天您在这里,有一句话,朝宗想讲在当面。” “你说,尽管说!” “朝宗侥幸成功,纯属因缘际会,其实也是各位总商行商多年的基础。所以这次行盐的利润,朝宗不敢私吞。” 众人惊奇地望着汪朝宗。姚梦梦尤其关注,秋水般的双眸瞥了一眼汪朝宗。 “朝宗一直有个心愿,想在咱们这瘦西湖上,再建一座桥。冬心先生说这是瘦西湖龙脖子上的金项圈。朝宗愿意把这笔钱作为扬州盐商的公费,首倡建这座桥!” 鲍以安和马德昌都颇感意外。 郑冬心大叫了一声:“好!” 姚梦梦却低下头去,眨着眼睛。 阿克占探过身子来,问:“十几万两的银子,还不在你朝宗心上?” “银子当然是重要的,但是财聚人散,财散人聚,只要大家心齐,银子哪儿都能找回来。”汪朝宗洒脱地说。 阿克占赞赏:“这才是我想听的话!” 鲍以安脸上颇有惭色。 马德昌拍掌赞叹:“朝宗一席话,点醒梦中人!” 卢德恭在一旁微笑,不说话。 姚梦梦赶紧拿过嵌金洒花小酒壶来,依次斟上,却故意绕开汪朝宗。 阿克占一拍桌子:“说得好……他奶奶的!”仰头喝了一口酒,“各位总商这胸襟,可是让阿某大开眼界啊。都说扬州可是个好地方,人间仙境,遍地白银。可是阿某不待见这个,倒是各位总商铁肩担道义的气概让我不得不佩服!朝宗,来,本官敬你一杯!” “大人这可是折杀朝宗了!” 阿克占豪爽地说:“实至名归嘛,咱是个刀把子里出来的老粗,用他们读书人的话,‘舍汝其将谁欤?’从明天起,你朝宗就是我扬州盐商的首总了!” 鲍以安大叫了一声好,见无人响应,便蔫了。 马德昌低着头,用筷子拨拉着盘子里的拆烩鲢鱼头。 “喝酒,喝酒!”见汪朝宗杯子是空的,阿克占回头问姚梦梦,“怎么就没给汪总商倒酒,来呀!” 姚梦梦不情愿地走过来。 汪朝宗却说:“不敢!”自己从旁边提起一个酒壶斟上。姚梦梦黯然别过脸去。 阿克占看了两人一眼,不解地问:“今儿个,你们到底怎么了?” 一朵绚丽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湖边的游客们齐声惊叹!烟花此起彼落地从湖中各个游船上升起来。这些游船画舫上乘坐的大多是四大总商手下的各路盐商。总商盛会,他们照例是要凑趣的。各式各样的烟花将夜幕点染得画布一般。这些烟花大多是高手匠人所制,特地攒到今夜争奇斗艳。 一连串的烟花升空声响了起来,湖边的游客们大声欢呼。夜空中绽出几个大字——天下太平! 酒宴显然是已经过了最高潮。阿克占定了调子,卢、马、鲍诸人随声附和,纷纷举杯敬阿克占,祝汪朝宗,酒就喝得格外热烈。酒宴持续了不长时间,几个主要人物已经醉意酩酊了。 郑冬心已经干脆趴在桌子上,鼾声四起。 阿克占拉着姚梦梦的手,一起走到外面看夜空中的烟花。何思圣跟在后面。阿克占看到“天下太平”四个字,兴高采烈。 心情郁闷,不胜酒力,汪朝宗这一夜明显醉了,眼睛也直了,身子也摇晃起来,说话也开始絮絮叨叨,只是神志还是基本清醒的。他抓着卢德恭的衣袖:“卢……卢大人,桥!” “朝宗,你醉了。” “不!大人……我没醉!大人,不久的将来……就在这里,就在这瘦西湖上,就会有一座无与伦比的……扬州的桥!大人,大人……您……您不高兴吗?” 卢德恭明显地敷衍:“高兴,高兴。朝宗,你好好坐着。来人啊,给汪老板上茶。” “大人……您还是觉得我醉了。” “朝宗,扬州衣冠文物,蔚为大观,再修座桥,那也是锦上添花了。” “大……大人你不懂!” 卢德恭脸色一沉。 马德昌赶紧过来缓颊:“朝宗,朝宗,你真醉了!大人别见怪,朝宗平日里从不失态的。” 汪朝宗的确是醉了,他仍在嘟嘟囔囔:“这座桥……那不是桥,是扬州的面子!所以说大人你……不懂!” 卢德恭心里不悦:“要是本官不想要这个面子呢?” 汪朝宗毫不理会:“大、大人,面……子可以不要,脸可……不能不要。” 卢德恭脸都黑了:“汪朝宗,这是什么话?” “咱们盐商出银子,建……这个桥,就是给大人脸上贴金哪,你们官……官府也要吐,吐一些出来。” 卢德恭顿时变了脸色:“这个吐字用得好啊!怎么吃进去,就怎么吐出来!汪总商这是酒后吐真言哪!” 汪朝宗遽然醒悟:“大人,朝宗不敢!只是想跟大人打点儿秋风。” 卢德恭哼了一声:“打秋风打到我老卢身上,你是找错了人。扬州城收过你常例银子的盐官着实不少吧,你汪总商可以凭着账册,一一追缴!” 他在账册两个字上语气尤其重。一时之间,画舫里的喧嚣笑闹声突然停止了。 屋檐下挂着一排鸟笼,里边各式的鸟叫得正欢。 紫雪站在檐下,抱着长衣服。 阿克占穿着一身蒙古人的布库,正在活动着手脚,扑击着沙袋。 巨大的沙袋在阿克占的打击下来回晃动。 须臾,他收了式子,又活动活动肩和脖子,走回檐下。 紫雪忙迎上去,给他披上衣服:“老爷,您的精神气色越来越好了!” “扬州城这水土,养人哪!”阿克占说罢,仰脖出神地听着鸟叫。 “老爷,听说京城在旗的那些爷儿们,都兴这个?” “唔,他们不止这个。提笼架鸟,那是闲散没出息子弟才干的事。有身份的爷们,玩的都是鹰!”阿克占望了望辽远的天空,有些神往似的。 “鹰?” “京城里玩鹰,也叫熬鹰!讲究拿活物喂。要让那鹰性子猛恶,还得忠诚。熬不出来,鹰疲了,只会张嘴等食吃,驯成了家禽,也就废了。” “有这么多说道?扬州城里的老爷们,倒没听说谁家有养鹰的。” “那是自然。扬州盐商嘛,都是风雅的人,自然不会沾惹这些血淋淋的事情。我年轻的时候,倒是养过几只,现在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了。不过这世道里的人和事儿,有时候就跟这熬鹰一样。不听话不成,只听话不中用,也不成。” 紫雪眨着眼睛,神情似懂非懂:“老爷这些话,我听不明白。” 阿克占哈哈大笑:“岂但你不明白,不明白的人多着哪!” 阿克占说着坐了下来。 紫雪帮阿克占梳辫子,紫雪一边梳一边说:“老爷,白头发又多了。”说着就用劲拔下一根,递到阿克占面前。 阿克占眯着眼一笑:“别拔了,再拔就没几根了!” 紫雪回了一笑:“我就要拔,省得天天给你梳辫子!” 阿克占捏了捏紫雪的手,手舞足蹈地给紫雪讲故事。二十三年前的冬天,他随兆惠将军,在天山南路出兵放马,被霍集占的大兵围了。那时兆惠将军身边,总共不过数千人,霍集占的叛军多达数万。天寒地冻,无粮无柴,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晚上只能抱着马肚子打盹。那天早上,他跟着将军凭高远望,只见营垒外几里的地方,密匝匝的都是敌人的旗帜。兆惠将军回头问他:“阿克占,你怕吗?” 紫雪身着内衣,崇拜地捧着脸,双目含情地看着他:“你怕吗?” “我说,‘大丈夫为朝廷效命,怕啥?’兆惠将军听了,使劲拍我一把,说,‘好兄弟!军中要都是你这样的勇士,何愁敌虏不灭!阿克占,你记着,等这仗打赢,咱们凯旋回京,我必在皇上面前重重地保你,让你以后再不吃半点苦!’可是,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又在塞外的驿站里苦守了十年……现在这好日子,我可是想都没敢想啊。” 紫雪偎过来:“老爷今天怎么了?” 阿克占摸摸头:“嘿,整天这么花天酒地的,心里都不踏实。” “老爷是心里不踏实,还是被人勾了魂去?听说梦梦昨儿上了凫庄,怪不得对我爱理不理的呢。” “哎,你这是哪里话。姚梦梦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好歹也是我的人,哪能随便抛头露面。” “说起梦梦和汪朝宗,我倒想起个事来。有一次我去梦梦那里玩,汪朝宗也在梦梦那里,喝得烂醉,梦梦说他头天晚上一直在说什么账册啊账册的,后来就一夜没走。我去找梦梦的时侯,他还在睡呢。我只好回来了。” 阿克占一凛,道:“账册?他说账册?” 紫雪道:“梦梦说,他一直说账册要藏好。” “嗯,这么说,那账册果然是在他那儿了?” 紫雪装作恍然大悟道:“哦,就是把尹大人吓死的那本账啊?雪儿怎么就没想到呢!” 阿克占一掐紫雪的脸道:“你今天立大功了,以后你常去姚梦梦那里走动走动。” 紫雪忙说:“是!雪儿全听老爷的。”说着探手到阿克占的衣服里抚摸他的胸口,轻声道,“雪儿在床上也全听老爷的。” 阿克占顿时把持不住,抱起紫雪便丢在床上,随即扑了上去,两人滚作了一团。 明亮的阳光透过纱窗,直射汪朝宗的眼睛。 汪朝宗醒了过来:“唉,怎么这么晃,人都哪去了?也不把窗帘拉上?” 汪雨涵捧着一碗燕窝在一边抿嘴浅笑:“这是娘吩咐的,说不必拉窗帘,就让它那么照着,看爹什么时候起来。” 汪朝宗小声问:“这是生我气了?” 他挣扎着起身,突然拿手遮住眼睛:“唉呀,不成,还是晕!” 汪雨涵绷不住,终于失声笑起来。 郑冬心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来:“朝宗,朝宗,你醒了没有?” “郑先生,快请进来吧。” 汪朝宗随手把汪雨涵捧着的那碗燕窝递给了郑冬心。 雨涵乖巧地说:“我再取一碗来。” 郑冬心指点着汪朝宗:“朝宗,昨天到底怎么把卢德恭给得罪了?” 汪朝宗一脸惭愧:“真是喝多了。昨晚在凫庄上都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全想不起来。仿佛就记得一直在说咱们的桥!” 郑冬心却一笑:“哎,你可不止说桥。你后来嘴里挂着不放的全是姚梦梦。阿克占去拉她手,你还不乐意。我估摸要不是散得早,都能打起来!” 汪朝宗似不信:“啊?还有这事哪!哎?你不是早趴下了吗?” 郑冬心翻白眼:“趴下?我心里明白着呢!就是想特意瞧瞧你们这帮人喝多了都什么模样。” 这时,家仆进来说马老爷来了。 汪朝宗支起身子,道:“德昌?快请进来。” “朝宗啊,你昨晚上可是着实地吓了我们一大跳!哦,郑先生也在!” “德昌,坐,坐。我这里怠慢了。” “你不用忙,我自己来。”他坐定。 “我昨晚上是真醉了……” “你呀,要不是真醉了,料你也不会说!你触怒了卢大人!” “啊?” “毕竟是醉后之言嘛,卢大人是读书人,他不会上心的。这种事儿,指望官府是没用的,得靠盐商自己!” “哦?” “你捐了十几万两,看来不是个便桥啊!我也不问你的图样,没别的,我广泰盐号也出三万两!” 汪朝宗始料未及,感动得不能自已。 马德昌解释说:“朝宗你主张修桥,起先我也蒙在鼓里,这不是明摆着银子往水里扔吗?扬州缺这一座桥吗?可是我后来慢慢地想,就想明白了!咱们建的这不是一座桥,这是一个机会!我和你就投了十来万两银子,这得建出个什么样的桥啊?得要多少人工、多少劳力、多少砖石木料?这桥一建起来,你看吧,光扬州城里贫民来修桥的,怎么不得上千人?力工、瓦工、木匠、石匠,五行八作的,得用上千人,他们来干活,手里有了钱,再往出一花,整个扬州就全活了!那真是四两拨千斤啊!” 汪朝宗频频点头,由衷地说:“这么一来,流民可以自食其力,懒人可以变勤快,勤快的呢,可以再想办法多赚。慢慢儿的,就会把整个扬州的人心带起来。这比直接把银子散给老百姓,来得更好!咱们盐商拿出银子来的,谁也说不出劳民伤财的话。” “对,对!” 郑冬心也不断点头。 马德昌站起来:“朝宗,那你就先安心歇着。外边各路盐商的码头,我去替你跑。这是我们扬州城的大事,更是扬州盐商的大事!每个人都该尽一份心,出一份力。” “有劳德昌兄了。” “修桥啊,我愿意做先锋将!只是什么时候图样出来,也让老马先睹为快!” “图样也快了!” 马德昌向汪、郑一揖,先告辞了。 郑冬心望着马德昌的背影,迟疑地说:“这个人怎么突然这么热心?倒透着有点假!” “德昌心气儿大,他年轻的时候,赈济河灾,三天三夜没下过河堤,累吐过血!这几年也许是年纪大了,才有些畏首畏尾。” “可我总觉得这事情,似乎太顺了一点儿!” 汪朝宗感慨:“也该顺一顺了……” 郑冬心话题一转:“你从京城弄的图样呢?” 汪朝宗若有所思:“是得催一催了。” 汪朝宗的坚持,加上看到婉儿和海鲲如胶似漆的样子,萧文淑彻底放弃,干脆好人做到底,在家人面前宣布给他们俩定亲。众人皆欢喜,除了春台班的班主。班主数落婉儿:“没想到,你小小年岁,就这么会来事儿!要不是你使钩子,那汪家少爷就看上你了?” 婉儿噙着泪:“师父,真的不是。” “还说不是!你不为我想,也要为大伙儿想想!你攀高枝我不敢拦,也拦不住,可你说说咱春台班怎么办?当时可是你自己哭着喊着要当角儿找你爹的,要不是因为你这份儿心,我才不会这样栽培你。这梨园行可不是别地儿,说走就能走,早这样你怎么不去当瘦马呢?” “师父,您别说了,我又没说马上就过门!” 班主火了:“这不迟早的事儿嘛!你是高兴了,满意了,可你看看大伙儿最近这样子,压腿吊嗓子都不来了,我也算是把太太给得罪了,保不齐哪天发句话,就把这春台班给散了,你这不是祸害吗?” 婉儿眼泪流了下来:“师父,你真的是冤枉婉儿了!” 班主把手中的教鞭举起来:“怎么着,翅膀硬了,学会顶嘴了?” 突然,一只大手夺过教鞭,大吼:“你他妈是个什么混账师父,人家孩子都哭了,你还这么凶!信不信老子揍你!” 婉儿一抬头,却是汪府新来的家仆铁三拳。她突然像个母豹子似的冲上去:“你想干什么?” 铁三拳很意外:“你这孩子,懂不懂得好歹?我这是帮你呢!” “谁要你帮?”婉儿一把夺回教鞭,“谁要你管这闲事儿?” 铁三拳很尴尬,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婉儿把教鞭还给班主,班主长叹一声,气呼呼地走了。 婉儿瞪了眼铁三拳,转身跟了上去。 婉儿不成,就姚梦梦了,幸而她的八字和汪朝宗的是绝配,萧文淑心里叹息,这莫不是天意?她意识到姚梦梦虽说是个风尘女子,但心气儿高得很,倒是让萧文淑有些没了底气儿。更奇怪的是,近来她与汪朝宗似乎有些疏远,这让萧文淑有些担心。可是她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她想亲自看看,还有没有机会。这天,她亲自到了鸣玉坊。 十三姨带姚梦梦跨进门来,梦梦头一抬,见是萧文淑。 萧文淑慈祥地:“来看看你,找你聊聊。” 十三姨知趣地退了。 姚梦梦关上门,回来坐在对面:“汪太太又想谈什么?” “你和朝宗闹别扭了?” “太太连这事儿也管?” 萧文淑并不生气:“汪府的事儿,无论大小,我都得管。朝宗吧,别看他在外人五人六的,没个女人管,还真不行!” “太太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孩子,女人要认命,人强不过命,年轻的时候……” “话怎么说到这儿了呢?” “你和朝宗的八字没有更合的了。” “我要是不认这个命呢?” 萧文淑笑了:“和我年轻时一个样。既然是命,就由不得你不认。” 姚梦梦低头不语。 紫禁城内,乾隆盘腿坐在炕上,张凤等两名太监侍候着进餐。乾隆一边吃,一边还翻着奏折。 这时,和砷匆匆进来,倒头便拜:“阿桂急报!” 乾隆一听,手中的汤匙微微抖了一下,低眉顺目的和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乾隆放下汤匙,一摆手,小太监退出。 和砷忙起身,双手递上奏折:“贺喜圣上,六百里加急红旗捷报!” 乾隆不动声色,也不接:“念吧!” “臣阿桂恭谨叩喜沐浴天恩……臣甫至成都,即召总督、巡抚及成都将军各军门副将以上官员会商进剿。战况前后进序甚为繁复,其间惨烈白刃格斗状况惊心骇目,我军阵亡亦有四千人之多。臣惊定还喜,转思此役系不经请旨擅自主张,乍为朝廷加额欣慰之余,又生惧罪之心:虽将在外有机断之权,终有亏于人臣礼尊之义,绕室彷徨,中心不安。用是从速报捷,以慰我皇上倚阙盼音之忧,且治臣擅自进兵之罪,以为后戒。阿桂不胜屏营战粟,静待恩诏。云山万里之外,恋主思恩不能自已,临颖命笔之际,心增凄切。” 和砷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一抬头,却见乾隆一滴泪水落入面前的羹盅。 和砷赶忙翻身跪倒,一句话也不敢说。 乾隆颤声问:“仗……打赢了?” 和砷再抬头,已经满脸泪水,哭得比乾隆还惨:“回皇上,赢了!咱们赢了!” 乾隆喃喃地:“赢了!真赢了!和砷,单为西南这事儿,朕杀了两个大学士和一个大将军。他们也都‘报捷’来着,战败了还要讳过饰功,用账簿子纸,一股马粪味儿都带着来欺瞒朝廷!现在,终于赢了!” 他突然把手中的奏折望桌上一掷:“不看了!朕,也不吃了!朕……要休息!该休息了,都该休息了……” 和砷赶忙起身,收拾奏折。小太监过来收拾杯盘,和砷赶忙拦住:“主子,求主子把这碗羹汤赏了奴才吧?” 乾隆看着和砷。和砷抽着鼻子:“朝廷打了这么大的胜仗,皇上的心里还挂着奴才们,还挂着天下。皇上的眼泪滴进羹汤里,奴才看着,心里都不是滋味。奴才想把这碗‘泪羹’带回去,供在家里,将来传给奴才的儿子们、孙子们,让他们知道,皇上治理咱们大清朝有多么不容易!” 乾隆一脸悲哀也不禁被他说得一乐:“要赏也是赏阿桂。” 万里青天一碧如洗,青天下是宏伟的宫城全景,更远处,是一望无垠的明亮天地。 第十五章 落荒南逃 历城大牢内,灯火如豆,远处牢门传来“哗啷啷”落锁的声音。 两个狱卒,一个打着灯笼,一个端着食盘走过来,走进尹如海母亲的牢房,放下食盘。盘中有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一碗菜、一碗汤,汤里还飘着点肉丝儿。 尹老夫人面色憔悴地问:“两位官爷,什么时候放了俺?” 狱卒为难地说:“老太太,老爷没吩咐,这咱哪知道。” 尹老夫人哭泣着说:“官爷,俺冤哪!” 狱卒无奈地安慰道:“老太太你冤,俺们都知道,尹大人是什么人谁心里没数。这是上头压下来的。不说了老太太,牢里的东西不是人吃的,这点是咱们兄弟口粮里省出来的,老太太,吃口热乎的。保重身体,慢慢熬吧,早晚有那么一天!” 两个狱卒转身离去,牢门重新关闭。 尹老夫人怔怔地望着孤灯,喃喃自语:“熬?早晚有那么一天?如海都没熬到……” 食盘里的食物,她一点也没动,灯火渐渐熄灭。 就在第二天,历城街头格外热闹起来,吹鼓手吹吹打打,衙役门举着“肃静”“回避”“五品知府”“进士出身”等牌子向县衙门开去,路上的行人跟着围观。 历城许知县匆匆在牢里走着,对牢头说:“快,把尹老夫人请出来,梳头更衣,皇上封了诰命夫人了!” 牢头走到近前,隔着木栅栏,里边食盘里的食物仍然纹丝没动,牢房里,尹老夫人用衣服绞成绳索,把自己吊死了! 许知县脸色煞白,晃了一下身子:“快把人抱下来,叫郎中来!” 狱卒为难地站在原地:“这人已经凉了!” 许知县一瞪眼:“叫郎中!”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尹老夫人的尸体放下来,许知县一脸的惊恐。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钦差大人到!” 许知县从侧门匆匆迎出来,一头的汗,跪地迎接。 “尹陈氏听旨!” 这时师爷让衙役抬着一个躺椅进来,尹老夫人斜躺着,头发显然草草梳过。 钦差也不多看,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尔陈氏乃故两淮巡盐监察御史尹如海之母,教子有方,毓质清门,作嫔名族。肃雍壶范,夙知诒谷之风;硕大孙枝,弥见含饴之泽。式逢庆典,特赍徽章。兹以覃恩,赠尔为夫人。” 许知县汗如雨下,尹老夫人面如土色,双目紧闭。 “尹陈氏接旨!” 半晌,尹老夫人一动不动,钦差皱起眉头。 师爷不得不上前奏道:“大人,尹老夫人刚刚自缢,堂尊令郎中抢救多时,回天无力。” 钦差大惊,走到尹老夫人面前,怒目而向许知县:“小小知县,竟草菅人命,来人,给我拿下!” 许知县一听慌忙伏在地上:“大人容禀,尹老夫人因冤情入狱,本县百般周旋,奈现任两淮盐政阿克占大人奉旨查案,苦苦相逼,竟至寻了短见……” 千里跋涉,一身孝服的尹夫人领着五岁的儿子终于到了花团锦簇的扬州城。这座城市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就在一年前,她是这里的第一夫人。短短一年间,她见识了人间繁华的极致,也看尽了人间丑陋,经历了从高峰到低谷,人情冷暖,世道纷争,唯喟然一声长叹。老爷死得冤,老夫人也死得冤,这报仇雪耻的重任陡然落到了她的肩上。 男孩目光呆滞地坐着,两手捧着茶杯,东张西望,尹夫人低低地啜泣着,两人都是身披重孝。 何思圣在一旁叹息,来回走着:“老嫂子,可不能听人撺掇,这事儿,真的不能怪阿大人!”尹夫人啜泣:“不怪阿克占?老太太这一辈子就是为儿子活着,儿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热河,朝廷不仅不抚恤,反而来抄家,让老太太还怎么活人?他阿克占说抄家就抄家,老太太死了才赏个什么诰命夫人,有用吗?俺那死鬼老头子算什么?俺要他阿克占给个说法!不给个说法,不要说我们尹家不服气,就是念慈书院的士子也不答应!” 何思圣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叫尹夫人等着,他先去回盐院大人。 阿克占这一天起得特别晚,被何思圣叫醒时还满脸不高兴,等何思圣将来意禀明,倒是唬了一跳。皇上封了尹老夫人诰命,态度已然明朗,偏偏老夫人又死了,这责任自然落在他们头上。尹夫人为何上扬州来告状,还不是因为他阿克占在扬州,这两起死因都与此有关,且当年尹如海在扬州,每年拿出一千两银子帮衬惜阴书院。这惜阴书院出过多少人才啊。尹如海在扬州做了这些年官,诗文上也颇有些声名。两江公私两路,他还是有些知交故旧的。他就这么家破人亡,两江的儒林肯定不服!这班书生最喜欢借机生事,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 不过,躲闪和推诿不是阿克占的性格,更不是皇上叫他来扬州的初衷,这事儿,能捅到皇上眼皮底下才好呢,索性把扬州盐务掀个底朝天,弄它个水落石出! 不一会儿,一个衙役奔进来,气喘吁吁地禀告,郑冬心在聚集本城士绅联名上书呢。他呈上一张纸。阿克占眯着眼睛:“怕什么就来什么,好啊!” 何思圣也凑过来看,边看边念:“盐榷天下重利。国有定法,府有常文。即商贾量入裁出,锱铢必较,亦必有一定之规也。持以分清理浊,事本不难定。而特以数十年城狐社鼠之蠹罪,加诸一老病贫妇之身。是何理也?又何忍焉!是人之心,盖不可问……” 一如阿克占所料,此刻,一份名为“臣两江总督高晋奏为两淮盐政阿克占滥施刑责逼死人命事”的奏折正摆在紫禁城的一张桌子上,旁边贴着明黄的小签儿“军机处阅,敬呈御览”。只不过,它先落到了太监林宝的眼睛里。他坐了下来,掂了掂封套,熟练地抽出里边奏章,展开看了两眼,脸色顿时大变,把奏章小心翼翼放回原位。 他抱起桌上一大摞奏章,顺手把那个奏折塞到了最下面。 不一会儿,林宝就匆匆赶到了总管太监张凤的住处:“干爹,扬州的事,越闹越大了。阿克占逼死了尹如海的老娘。” “就为这事儿?” “扬州士子不服,闹着要还尹如海公道,公开查账!这事要闹大了,早晚得查到那些盐商头上。万一……” 张凤蓦地一瞪眼:“谁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查咱家不成?林宝,你这心怀鬼胎的样子,没事也让人盯上!放心,翻不起大浪来。” 林宝还是不能放心:“要不去找和大人商量商量?” 张凤尖着嗓子说:“跟他?滑得琉璃球一样。他一知道,借沟出水,准没咱的好。你让咱家想想,让咱家想想……” 乾隆眼看着扬州那边没有新动作,心中有些疑惑。 乾隆:“扬州怎么没动静?” 张凤:“没动静就是好着呢,要不怎么叫海晏河清呢?” 乾隆:“海晏河清,监察御史风闻奏事,宫里有人手伸到扬州,朕不信。朕待你们不薄啊,你们不缺银子,那是贪心在作祟。不行,得严加管教。你给朕好好查,查个清楚,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张凤:“奴才倒是头一回听说,奴才……” 乾隆:“给我查。” 林宝:“干爹,主子不高兴了?” 张凤:“咱家早晚有天死在你们这帮奴才手里。扬州那边搞不好要出大事。” 林宝:“那些盐商都是咱兄弟。” 张凤:“什么叫大难临头各自飞?” 林宝:“干爹,那该怎么办?” 张凤:“他们手里有本账册,要是能拿到手,或许还有条活路!” 林宝:“干爹,您要出宫?出了宫可就回不来了!” 张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和孝公主迟早要大婚,我让江宁织造局提前为她造办吉服、常服,那么多缎、纱、缂丝、刺绣,怎么也够他们忙些日子,把差事办好了回来,太后一高兴,屁事都没有!顺便把扬州的事儿也办了。” 林宝吓一大跳:“干爹!私自出京,那可是……” 张凤摸了摸后颈:“还用你说?咱家自有法子。” 林宝赶忙拍马屁:“干爹的道行,儿子们一辈子就算能学到点皮毛,那也是天大的造化了!” 张凤淡淡地说:“少跟咱家眼皮底下捣这洋蒜。咱家出去了,这宫里不就可着你了?天大的造化眼瞧着就落你头上了。你啊,可好好担待着!” 林宝慌忙翻身跪倒,磕头出响:“干爹饶命,儿子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干爹玩花样。干爹这回出宫,儿子一定在宫里好好地替干爹守着。干爹怎么吩咐,儿子怎么办。一丝一毫也不敢错了!” 张凤哼一声:“说的比唱的好听!”他懒洋洋地耸了耸肩,“起来吧!” 张凤如丧家之犬,凄惶地收拾了细软,装进一个箱子里,然后又拿起桌上的“固伦和孝公主金册”,用明黄的缎子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到箱子的最里边,然后拎着箱子,往门口走。 到了门口,他突然停了下来,神情复杂地看了看屋子,然后扭头出门。 林宝转念间就把张凤出宫的消息告诉了和砷。 和砷大吃一惊:“什么?!他……他出宫了?去哪儿了?” 林宝声音很低:“他没说,还带走了和孝公主的金册!” “和孝的金册?” 和砷的脸色少有的惶急:“想得倒是周到,毕竟是慌不择路,弄巧成拙。” 林宝沮丧地说:“万一……万一张公公栽了……中堂大人,怎么办啊?” 和砷并不搭腔:“张凤不在京里,你要放机灵些!” 林宝神情恭敬地说:“所以我来跟大人讨主意。大人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和砷会意地一笑,拍了拍他肩:“聪明!” 和砷坐在桌边,轻轻叩着桌子,沉吟不决。 养心殿内,太监宫女们黑压压地跪伏了一地,各个大气都不敢喘,为首的是奏事处首领太监林宝,他正跪在地上,咬着牙、闭着眼,狠狠地左右开弓抽自己的耳光。耳光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响亮。 乾隆正一步一步缓缓踱着,终于,在林宝身前停了下来。 乾隆皇帝强自压抑着盛怒:“就他一个?” 一句话落地,半屋子太监宫女们都开始抽自己的耳光。“噼噼啪啪”声响个不停,林宝更是格外用力。 和砷抱着折子站在一边,一句话不敢劝。 乾隆怒气不息:“万仞宫墙,三千禁卫!一个太监总管就这么跑了!朕还抓不得,拿不到。就因为朕是皇上!朕要顾着皇家尊严,朕还要这张脸面!” 林宝的泪水已经顺着眼角淌了出来,两边脸都红肿,嘴角流着血。他偷眼求助地望着和砷。 和砷从容跪倒:“圣上,发落这些奴才事小,您气坏了身子事大,还请圣上保重龙体!”林宝首先响应,太监宫女们齐声:“请主子爷保重龙体!” “都给朕出去!” 林宝等人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乾隆用手捂住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晕眩的感觉压下去,再开口,语气已经转为消沉:“和砷,朕不是为这些小人生气。他们不值!朕气的是明知这些是小人,还不能不用。明知他们在拿朕的脸面招摇撞骗还不能不忍!朕……真就是没法子发这道缉捕公文!” 和砷深思着点着头:“就算密令各省督抚暗中访查,也多有不妥。” “太监无非是贪财,哪里财多,去哪等着。广州十三行、江宁织造、扬州盐务,守株待兔,早晚能逮到这个张凤!”乾隆的火气似乎全消了,一副无可奈何,看了眼和砷手中的折子,“又有什么事?” 和砷递上折子:“正是扬州的事儿。阿克占张扬得厉害,差点闹出人命!” 乾隆摆摆手:“阿克占许是急了点,可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在实心办差。这样的奴才,如今已经不多了,阿克占算一个!他肩上担子重,朕得替他担一担。当然还有阿桂。阿桂快班师了吧?德胜门郊迎典礼,筹备得怎样了?” “回皇上的话,诸事齐备。可是奴才还有一点小见识,不知该不该说。” “哦?你说说看。” “皇上圣旨,御驾亲自郊迎阿桂,奴才以为不妥。班师总在午时,郊迎诸王公大臣,出城要在辰时初刻,要在城外等一个多时辰……” “所以你怕朕等不了?站不住?朕有那么老吗!” 和砷神色不变:“皇上神武英明,奴才自然不敢妄自揣度。这是奴才替阿桂存的一点私心。” 乾隆注意地望了望他:“哦?” “皇上福德尊贵,天下无及。以万乘之躯,亲临郊迎,于皇上是一片殷殷爱护臣子之心。但臣子们担当不起,恐怕反倒会折了福分。之前傅恒傅公爷平定西藩回来,那是多高的功劳!年纪又轻,百姓们都盼着他能做本朝三十年太平宰相。结果不出十年……唉,奴才现在想起来,还要流眼泪。兆惠奏凯还朝,也是蒙皇上亲迎,结果才四五年……皇上如此眷顾阿桂,奴才又是替阿桂欢喜,又替他担心……”他翻身跪倒,顺势挤出两滴眼泪,“怕朝廷清议说我嫉贤妒能,离间君臣。奴才只是觉得,朝廷难得有这样的人才,应当好好珍惜!”和砷直说得泪光闪闪。 乾隆动容了:“把眼泪收收,像什么样子。阿桂功高,朕不得不赏。不过你的话,朕也会考虑。”他沉吟着。 和砷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揉着眼睛。 “就按你的意思,郊迎之礼降一档,叫十五阿哥代朕亲迎阿桂,朕在宫中拈香等候吧。” “嗻,臣遵旨。” 和砷轻手轻脚地从殿里边退出来,林宝也从一根柱子后边转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一段距离。 林宝赶上来,讨好地问:“和中堂,主子爷怎么说?” 和砷板着脸:“你说怎么说?” “从今往后,小人这条命就是和中堂的!” “没白疼你!”和砷脸上露出阴狠的笑容,“你的命你自己留着,只有一件事,等阿桂还朝,他跟皇上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要知道!” 林宝打了个冷战,但他嘴里丝毫没停顿:“是!” 扬州街头,车水马龙,花团锦簇的街景中,一驾马车“得得”地慢跑。张凤撩开帘子,眯缝着眼朝外张望,看到一扇轩敞的大门,上面大书“汪宅”。马车缓缓停下。 张凤走到门前,或许因为日光刺眼,或许因为需要确认这是汪宅,所以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番。门前两个盘球的狮子,憨态可掬。 张凤嘴角一动,走上前,扣响门环。 一个家丁打开门,从门缝里打量。 张凤一笑,用尖细的声音说:“你家汪老板呢?前头带路!” 家丁听到那尖细的声音,浑身一激灵,有点拿不准,一时竟愣住了。 张凤自顾自地扬长而入,顺手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家丁拿着,家丁想拦又不敢拦。 家丁提着包袱,跟在旁边:“这位先生,敢问尊姓大名,小的先去禀报一声。” 张凤也不回头,熟门熟路地往里走,说:“新来的吧,不认识咱家?” 张凤的突然到访让汪朝宗暗吃了一惊,他压低声音:“张公公,您,您怎么来了?” 张凤笑容可掬:“咱家来看看你。你要的北海五龙亭和清漪园十七孔桥的图样,给你带来了!”他说着,顺手取出一个卷轴。 汪朝宗惊喜:“太好了!多谢张公公!可是……您……” “咱家这趟来,是奉了皇上密旨,专程按察江宁织造局的……” 陈妈送上茶,轻轻放在张凤手边,躬身出去。 张凤向四周看看,料定无人,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汪老板,有件事你总听说过吧?皇上的小女儿固伦和孝公主,许配给了和砷和大人的公子丰绅殷德。” “啊,听过。” “本来哪,公主才十三,还是孩子。皇上想压两年再说,可是太后老佛爷身子骨最近不大舒服。皇上天性纯孝,就想把这件婚事往前挪一挪,让老佛爷高兴高兴。天家喜事,一应的袍服绸缎哪里出?还不是江宁织造!皇上跟咱家说,张凤啊,你看这些年来咱们缺什么少什么都朝和砷要,这回轮到他和砷自己家办喜事了,不能再让他和砷忙乎——汪老板,咱们说句俗话,总不能再让老公公替儿媳妇操办嫁妆,那也不成话啊。这么着,皇上就把咱家派出来了,让咱家亲自到江宁织造局看一看,盯一盯,催一催。你知道,咱家是懒得出京的。可是圣旨所差,也没有办法。” “原来是这样。” “咱家到了江宁,找着织造局,可他们的东西还拿不出来。咱家准了他们十天的限,趁空来趟扬州。” “朝宗马上通知各位大人、总商前来拜见公公。” 张凤连忙摇手:“跟他们没什么好见的。咱家奉的是密旨,不能先倒腾出来。上次万岁爷南巡,咱家有幸随主子住过康山草堂,清幽雅静,世外桃源一般。你就让咱家还住那儿,踏踏实实歇两天。怎么样,汪老板不至于驳咱家这个面子吧?” 张凤的突然造访,汪朝宗觉得很是蹊跷。作为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为何一声不吭地来到扬州?而且偏偏要住在康山草堂?汪朝宗隐约觉得,这背后藏着巨大的阴谋以及如影随形的危险。 入夜,汪朝宗心事重重地和萧文淑说了这事,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他来扬州做什么,我还摸不准,可总犯不着得罪他。我在琢磨——你说,要是咱家雨涵出嫁,该怎么操办?” 萧文淑心中警觉:“雨涵出嫁?你敢嫁吗?” 汪朝宗说:“不是,不是。我这是打比方。你说,要是咱们想把亲事办得热热闹闹的,自己又不好出面,那该怎么办?” 萧文淑没当回事,随口回答:“我娘家那么多亲戚,你外边那么多朋友,找谁来完不了一个场面?八字还没一撇呢,瞎操心!” 汪朝宗却眼睛亮了起来:“高啊!” 萧文淑迷惑地说:“别跟我高啊低的,藏个太监在家里,看你怎么收场!” 汪朝宗得意地:“等着瞧吧!” 次日傍晚时分,汪朝宗去看望张凤,两人寒暄一番后,张凤似乎随意地问:“朝宗啊,令郎今年是十七了吧?” 汪朝宗眉头轻轻一蹙,警惕起来:“回公公,犬子今年十六。” “啊,哈哈。对,对。十六,十六。”张凤打个呵呵,这才正容说,“朝宗,你来得正好。你不来,咱家也想去找你呢。” 汪朝宗神情微微一动,暗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他镇定神色,一语不发。 张凤起身关上门,动作很灵巧,不太像他那个年纪,回头凑到汪朝宗耳边说:“听说你手里有一本账,记着历年扬州盐商的捐输报效?” 汪朝宗小心对付:“账当然是有的。扬州盐商的公账,都在务本堂里。” “啧啧啧,不够朋友了吧?”张凤的态度转作亲厚,揽着汪朝宗肩膀,“对着老哥哥,都不说实话。亏咱家还冒着干系透露消息给你——咱家为什么朝你要这本账?皇上的和孝格格大婚,喜事怎么也要四五百万两银子。朝廷刚打完仗,军饷都要靠你们凑,哪里还有钱?大婚这笔钱从哪儿出?朝宗老弟,咱家是在帮你!” 汪朝宗凛然:“怎么,又要捐输?” “着啊!这事儿你清楚,咱家清楚,可是皇上不清楚!咱家倒是想替你们说话,可是空口无凭。所以,老弟,你手里的账册让咱家笔录一份,回头向皇上也有的好说。咱家就说,扬州盐商向年接驾的时候已经完了几百万两银子的捐输,今年又拼力保全了军饷,已经有功于社稷,而且力竭势穷。皇上见了你们的功劳,动了恻隐之心,公主大婚,你们就可以躲躲清静了。要不然,到头受累的还是你们!” 汪朝宗低头不语。 张凤索性祭出杀手锏:“和孝公主的金册,现今就带在咱家身上。别的事情咱家不敢保,公主大婚这件事情,咱家说一是一!”说着,他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织锦面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是黄绸包裹的一本金色册页,上面有朱笔丹书的几行字。 汪朝宗还没看清楚,张凤就合起册页,笑容收敛了:“老弟,好好想想吧……” 郑冬心为着尹如海的事,带领士子们抗议示威,被阿克占判了个聚众滋事,挨了板子。 汪朝宗去看他,对他说:“你这种人,平时放浪形骸,撞了南墙还不回头,这就是给你一教训!” 郑冬心不高兴地说:“原来你是在偷着乐呢?” “有人浑身痒没手抓,有人却吃饱了没事儿干。我这边永远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今天,还有人扣着天大的帽子,找我要账册。郑先生,我知道你占的是正理。可是这个世道,正理只能歪着走。” 郑冬心压根没听后半句:“要账册?谁呀?” “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张凤!”汪朝宗压低声音,“说是奉了密旨,来江宁织造督办和孝公主的婚事!” “谁?” “和孝公主!” 郑冬心差点跳起来:“扯淡!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和孝公主今年才九岁!朝宗,这事有诈!” 汪朝宗一拍大腿:“怪不得鬼鬼祟祟的!我刚派了管夏去江宁打探消息。” “别急,太监出宫是杀头的罪名。张凤敢冒着这么大风险跑出来,他比你急。他急,你就不急。对付这路货色,我比你有经验。你先找人把他盯起来。哎唷!”郑冬心一激动扭动了腰,面露苦相,“我这把老骨头啊……” 汪朝宗眼睛一转:“你说我急,你比我还急,养好伤再说。张凤这事不用你管。你啊,帮我看看这个。” 一幅长卷展开在床上。 “这是京城北海五龙亭的图样,这是清漪园十七孔桥的图样。” 郑冬心端详着,不断点头,又摇头。 汪朝宗不明白:“郑先生这是何意?” 郑冬心说:“京城里摆弄这些景致的,也都是高手!我要说不好,那是泛酸,可这东西咱不能拿来就用。京城毗邻塞北,我们扬州在江南,气候风土各有不同。杏花春雨,骏马西风,各有各的美,我现在想的倒不是桥和亭子,而是风月!” 郑冬心手指在图样上比划着,对照着五龙亭和十七孔桥的图样。 “不如取其精华,弃其不足,把这两份图样,合起来用。咱们在有限的格局内,把五龙亭和十七孔桥拼到一起。不取其大,而取其精。不取其壮,而取其巧。把亭子直接建到桥上,让亭子压着桥,桥笼着月色。上建五亭、下列四翼,桥洞正侧凡十有五,这就叫五亭桥!”汪朝宗仿佛已经看到了五亭桥落成的全貌,接着说,“这桥一建成,待到清风月满之时,每个桥洞都是一孔明月。月光照在水面上,金色荡漾,众月争辉,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这样想着就心潮荡漾。 郑冬心呵呵一笑:“这就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第十六章 放生之德 阿桂回京这一天,乾隆皇帝天不亮就醒了。他匆匆吃了点儿东西,将漱口水吐在小太监捧着的金盆里,随手接过林宝奉上的一块手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活动着手脚。 东暖阁里到处还点着灯火。 林宝看了看乾隆的眼色,会神地走到窗边向外望了望:“皇上,阿桂大将军队伍凯旋,到德胜门要正当午时。郊迎、奏凯、献俘、效劳、赐宴……”他扳着手指算着,“怎么着也要到未时才能进来。您还是先歇着吧。外头,有十五阿哥,还有和大人帮着呢。” 乾隆也望了望窗外,他也的确看到了天色还青,可他只说了三个字:“你不懂!” 午后时分,紫禁城养心殿外绿树成荫,和砷引领着阿桂快步地走到东暖阁前。阿桂仍顶盔冠甲,穿着将军的礼服,只是没佩戴任何武器。他的脸色黑红,嘴唇干枯,脸上身上仍有风尘之色,眼神锋利而明亮。 林宝小心翼翼地迎上来,面露难色:“大将军,和中堂,实在不巧,皇上睡着了……” “我就看一眼,磕个头。” 林宝看了看和砷,和砷脸上没有表情。林宝很为难的样子:“将军,那您千万磕个头就出来!” 阿桂轻轻走进殿内,他粗壮的身体和满身铠甲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殿里静悄悄的,两个服侍的宫女垂手站立着。阿桂走近几步,看清了歪在炕上靠着墙已经睡着了的乾隆。放在他面前地上的地图架,以及地图上那一连串小红旗标出的路线,正是自己的一路归程。 乾隆皇帝并没有戴冠冕。他的头发、发辫都已经花白了。脸上的肌肉也都已经松弛,靠在墙边,嘴角微微还流了点口水。曾经君临天下光耀无比的乾隆皇帝此刻呈现出的完全是一个疲惫而苍老的老人的形象。如果不是身上还穿着龙袍,没有人看得出这是大清帝国的皇帝。 阿桂只看了一眼,泪水从他黝红的脸庞上直淌下来。他低着头,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提着拦甲裙跪倒在地,但甲胄与地面摩擦还是发出了一点声音。熟睡中的乾隆皇帝动了一动,换了个姿势。阿桂抬起头,看见乾隆脸上浮现出来的笑容,那笑容是满足的、欣慰的,还些许带着一点歉疚。 阿桂长久地望着乾隆,泪水直流。老皇帝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脱口叫:“阿桂!”他仿佛是在梦中,然后突然间看到了跪在炕前边满脸泪痕的阿桂。乾隆的嘴角也动了动,并没有直起身来,他仍然随意地歪在炕上靠着墙,用十分温和的声音说:“怎么不叫醒朕呀?” 阿桂的声音有些哽咽:“奴才……看不够!” 乾隆和蔼地望着阿桂,阿桂也回看乾隆。君臣两个都不说话,阿桂的泪水越来越多。乾隆也不禁触动了感情,他开玩笑地斥责:“这么大的人了,还打打杀杀。” 阿桂撸了一下鼻子:“奴才在金川,每天都挂念着皇上。” 乾隆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这臭小子,朕都没想到,你真把金川打下来了。朕到底赏赐你点什么好呢?” 阿桂伏地:“奴才为皇上效力,是应该的。奴才什么都不要!” “这么大的功劳不赏,对天下人怎么交代啊?” “皇上龙体安康,奴才就高兴了!” 乾隆假装不悦:“巧言令色。” 阿桂嗫嚅地:“那,奴才想再要一匹马!”顿了顿,又接着说,“皇上,这次战役,多亏了扬州盐商千里劳军的义举,要不是汪朝宗、鲍以安等……” 乾隆脸色稍变:“朕听说,你还跟他们称兄道弟了?” 阿桂一惊,抬眼:“奴才久旱逢甘霖……” “这么说,这天下的及时雨都让扬州盐商给下了?” 阿桂慌忙跪下:“奴才罪该万死!” “自古官商之间要有体统,不可坏了规矩。情谊之事,心里有就行了。” 和砷和林宝正扒着门缝听着声音。和砷听到乾隆训阿桂,脸上微微得意,当听到官商之别时,脸又阴了下来。 皇上颁下圣旨:“阿桂忠诚勤慎,功勋倍著。酌赐爵一等诚谋英勇公。加协办大学士,领吏部尚书,军机处领班首辅大臣……” 快马在门外停下,阿桂带着几个亲兵翻身下马,惊诧地看到自家府第门前,两扇府门打开着,内外张灯结彩,府门里摆着一溜桌面,官吏缙绅们,谈笑饮宴,端着杯盘碗盏的佣人川流不息。 阿桂直直地看着,眉心结成一个疙瘩。 一个老管家小跑着过来,离老远就行礼:“老爷,您回来了!” 阿桂低声:“九叔,快起来,这怎么回事?” 一个声音从院里响起:“恭贺阿桂大将军凯旋回府!” 随着这句话,院子里一切喧嚣错杂的声音突然都停止了。和砷从阿桂的府里走出来,满面春风,一躬到地。 院里的官吏缙绅们似乎这才注意到身上脸上还带着灰尘的阿桂。在一阵寂静之后,不知道谁首先想起和砷的那句话,然后众人的声音一起响起来:“恭贺阿桂大将军凯旋回府!” 面对满院的笑脸,阿桂有些陌生,有些不习惯。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于风餐露宿、鼓角争鸣。这突如其来的繁华,反而凸显出自己孤单。眼前这个满面春风的小个子,在提醒阿桂,战场上的硝烟虽然散去,宫廷里的战斗才刚刚打响。 阿桂的脸上突然也出现了笑容。他上前几步,一把把和砷搀了起来。他的身材高大、手臂强劲,和砷与其说被他搀起来不如说被他揪起来。但阿桂一手牢牢地抓着和砷,一边还笑容满面地带着他向里走,并向各路官吏缙绅们点头:“多谢,多谢。招待不周,各位尽兴。” 官吏缙绅们也都端着杯碗,赔着笑,凑着趣说着吉祥话。人多且杂,声音混杂到一起,只听得到一连串不绝的“中堂大人”“阿相”“公爷”“大将军”…… 阿桂一直把和砷“搀”进屋子里。进了屋子,阿桂松开了和砷。和砷苦着脸揉着胳膊,也没发脾气。 阿桂冷冷地质问:“和中堂,你帮我张罗这排场,花了多少?” “八珍席每桌三十二两,十六桌总共五百一十二两。加上材料、柴米、厨子伙夫,总共是六百零六两八钱四分。这是和某个人的一点意思。” 阿桂不客气地追问:“和中堂一年俸禄多少?” “一百五十两,我袭着爵,另有一百六十两。不过阿相您知道,咱们这个位份,冰敬炭敬都是加意恭维,不靠着俸禄吃饭。这顿饭,我还请得起。” 阿桂的脸色丝毫不见好转,语气也丝毫没有客气:“那金川从去年三月到我班师,朝廷总共拨了多少?” “一百三十二万两。三十二万两是户部库银,一百万两是扬州盐商捐输。” “那户部、内府、三大库现在总共还有多少存银?” “阿相,户部恐怕不是你该管的吧?” “我在问你。” “好。你是首辅,我也可以对你讲。不过出了这个门,我一概不认。朝廷现存银实账有据可查的,是三千二百零八万五千六十四两七钱三分五厘!” 阿桂的眼光锋利如刀:“既然还有这么多银子,为什么不发粮饷?为什么还要盐商千里转运?” 和砷也不再有笑模样了:“朝廷有朝廷的调派。这些银子早有了用场,一分一厘也调不过去!” 阿桂低声怒斥:“屁话!救兵如救火!什么事比打仗还重要?” 和砷抬起头,瞟了阿桂一眼:“阿相,您真就那么想听一句实话?那我就告诉你。朝廷的银子其实能调,也能用。军饷迟迟不到,这是皇上的意思——我再说明白点,金川的仗,皇上没打算赢!起码没打算在今年赢。” 阿桂愣住了。 和砷望着他。和砷身材比他矮,但望着他的眼神却仿佛是俯视,带一点瞧不起又带一点可怜:“阿相,你咬着牙把打不赢的仗硬是打赢了,皇上感动,和某也佩服。所以皇上对你阿相不吝封赏,圣眷之隆,没有哪个将军大臣比得上。可您赢了下来,金川收兵了,朝廷没战事了。扬州盐商们会再乖乖地交捐输吗?两淮盐政、江宁织造、云南铜矿、广东十三行……”和砷叠着手指,一个个数着,“本朝立国一百多年,这些地方从来都是富得流油,盘根错节直到今天,针插不进水泼不透。朝廷没有大事压着,拿什么逼他们退步?又拿什么做借口大力整顿?阿相,你对朝廷有大功。但经济事务,您误了皇上的大事!” 和砷不再看阿桂,缓步望出走,突然又停住了,没转身,只是撂下一句话:“听说阿相还跟扬州盐商们拜了把子。提醒阿相一句,扬州是乱局。要么您就请旨亲自去管,要么,少掺和!我知道在阿相心里,和某只是个小丑弄臣,可我是为了皇上!” 和砷径直走了出去。 阿桂仍然愣在那里,没有出手拦阻,像在思虑他刚才说的话。 卢德恭坐在净桶上,他只穿着千草缎的睡衣睡裤。门窗紧闭,净桶旁有水盆,木架上搭着手巾,墙角一炷香,袅袅燃着。 卢德恭像是对着空气说:“你早该来见我的。”窗外传来规规矩矩的应答,答话者是马德昌:“大人最近和盐院大人走得比较近,小人怕打草惊蛇。” 卢德恭站起身来提起裤子,洗手,擦手:“谁是草,谁是蛇?马总商,以后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马德昌一脸的尴尬:“小的糊涂。” “明白就好。”卢德恭走出来,“我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 “妥了。我一直在办。” 卢德恭用手巾慢慢地抹着每一个手指,话语也很慢:“好,拎得清就好,你毕竟是……”他转头望了望窗外,又慢条斯理地转回来,“张承诏的后人嘛!” “大人,还有一件事儿,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卢德恭瞥了他一眼:“不该说的话,别说!” 马德昌咽了口唾沫:“是这么回事儿,前儿个,我家里管家告诉我,听汪家看门的小六子说,有个老太太一口京片子,神神秘秘去了汪家,小六子听不懂,就问旁人,‘咱家’是什么意思。” 卢德恭一凛:“咱家?太监?” 马德昌点了点头。 “太监下扬州,一定是皇上有什么要事。不对呀,怎么不到官府,直接去了汪家?这不合规矩,太不合规矩了。”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是专门来找老汪的?” 卢德恭沉吟半晌:“难道皇上对汪朝宗真的这么器重?” “会不会是太监自己偷偷地从宫里溜出来的?” “那可是要杀头的!什么事儿,能让一个太监冒着杀头的危险,跑到扬州来?” 马德昌笑:“不知道。” 马德昌从卢府出来时,正好看到汪海鲲在门前等候着,腋下夹着厚厚的一叠文稿。 汪海鲲问候,马德昌点了点头。 汪海鲲恭恭敬敬地在侧座落座,将夹着的一叠文稿放到身边桌子上。 卢德恭坐在主座上,神色俨然。虽然没有穿官服,服饰仍然整齐而厚重,发辫一丝不苟。 “最近忙,一直抽不开身。” “读书做人,只在一个心字。心到即可。” 汪海鲲将手中的一本册页呈上:“这是学生花了大半年工夫,求扬州八怪画的册页,您看,这是罗聘的、高翔的,这是郑冬心的……” “还真不容易,集这么齐。” “这是送给卢伯伯的。” “海鲲,这是谁教你的?” “这是学生的一片心意。” “你我虽有师生之谊,但毕竟是君子之交。你生在盐商之家,可不能沾染习气啊。” 汪海鲲脸红了:“卢伯伯教导得是,可这又不是……” “不要再说了,我在你身上费那么多心思,难道是为了你这点儿报答?孟子曰:‘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此乃人生一乐。’海鲲,你的成长、成才,就是对为师最好的报答!” 汪海鲲合上册页,惭愧地:“卢伯伯,学生知错了。”他又拿起身边的文稿,“这是学生这一段的心得,请老师指教!” 卢德恭接过文稿,细细翻阅,不断地微微点头。 “每天都试着写一点,不过写不多。一来是琐事缠身,二来,有些东西我还没有想明白。”汪海鲲低声说。 卢德恭把文稿放下,轻轻拍着,态度很和蔼:“一时不明白不要紧,也不要钻牛角尖。能在这个世间生存下来的人,哪怕是种田的,砍柴的,都有他自己的道理。关键是,你的心会告诉你,什么是对的。” “可总是碰壁。叔父有时候的行事我明白,但我做不到,可他就会成功,我不会。” “成功和对,不是一回事啊!”他望着汪海鲲,目光严肃起来,“海鲲,你我师生在一起的日子其实不长,不过我始终认为你是我最好的弟子。整座扬州城,没多少人不崇拜你叔父,他是个非常成功的人。商人做到他的层次,已经达到极致。可是,海鲲,我不希望你这一生仅仅是个商人!正如我也不希望自己仅仅是个官,身份是个套子,永远不要被套住!” “那,什么才是最重要呢?” 卢德恭深深地望着他:“自省!吾日三省吾身是也。” 傍晚,管家管夏轻悄地进入汪朝宗的书房,反手将门带上。 汪朝宗正和郑冬心研究着五亭桥的图纸,见了管夏,立即放下图纸:“江宁那边有消息了?” “是。小的去江宁,见了许老板,依老爷吩咐,说老爷埋怨他不够朋友,和孝公主出阁这么大的买卖,也不跟咱们知会一声。许老板吓了一跳,赌咒发誓说江宁织造府从没听过这事儿。” 汪朝宗转脸看向郑冬心:“果不出先生所料。” 郑冬心摩拳擦掌:“我去会会他,我最爱干这掀窝端王八的事。” 汪朝宗看看外边天色,怀里摸出怀表对了对:“不急在一时。你们把这事藏在肚子里,回头,我自己去见张凤!” 晚餐后,汪朝宗进了张凤的房间,一进去就把房门关紧。张凤已经先开了口:“汪总商,终于肯见我了。咱家一直等着!” 汪朝宗抬抬手,示意他继续。 张凤竖起三根手指:“咱家只要三件东西。十万两银子、盐商的账册,三要一张你汪老板亲笔签名的字据!” 汪朝宗目光盯着脚下,缓缓地走动着:“那我要是不给呢?” 张凤有恃无恐:“那咱家就耗下去!” 汪朝宗抬头又摇头:“张公公,你时间不多了。”他突然加大音量,语速也快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逃出宫来的。别以为皇上饶得了你,刑部的捕快找不到你!耗下去?你能耗多久?五天?十天?你拿什么耗,你凭什么耗?” 张凤阴阴一笑:“拿咱家这条命。咱家今年六十九,汪总商,我活够了。既然你都知道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京城里有咱家的人,扬州城里也有咱家的人。咱家在你的府里,他们都知道。咱家要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这件事就会哄扬出去!整个天下都会知道咱家在你府里,哪怕你现在就杀了咱家,挫骨扬灰,毁尸灭迹,结果也是一样!”他狠狠地说,“你们全家老小一百多口,都要替咱家一个人偿命!” 汪朝宗沉默了一会儿,淡淡一笑:“张公公,您这是在咬我。” “对,咱家就是在咬你——咬死你!” “汪某是生意人,什么都可以谈。” “这还像句人话。” “张公公,你心里清楚。这件事归根到底,还得看盐院大人的意思。单我的一张字据,没有用。” “咱家当然知道。拿了你的字据,咱家自然会去找阿克占。” “既然这样,不如汪某把盐院大人请过来,咱们当堂对面,讲个清楚。只要能保住盐业,保住盐院大人,也保住汪某。钱,不是问题,字据也可以立。” “那不成!这事儿,必须咱家亲自去办!” 汪朝宗紧紧盯着他的脸:“张公公,您觉得我还会相信您吗?” “那又怎么着?你又能怎么着?” 汪朝宗冷冷一笑,他缓缓地踱着步转到桌边,低声说:“我能!” 突然间他用力一拍桌子,门外汪海鲲顿时破门而入。张凤好像还会三拳两脚,他一跃过来想挟持汪朝宗,被汪朝宗躲开了。汪海鲲上前,张凤年老力衰不敌,挣扎了几下还是被制住。汪海鲲从腰间掏出绳子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张凤张口要喊,嘴也被堵住了。张凤倒在地上拼命挣扎着,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汪朝宗走过来,仔细地看着张凤:“张公公,京城里没有你的人,扬州城更没有你的人。就算以前有,现在也不会有了。出了宫,你就没了活路,没人会希望再见到你!” 张凤突然停止了挣扎,他的眼神转为绝望。汪海鲲看着汪朝宗的脸色,他已经摸出一把匕首:“张公公,最后叫你一声张公公,你这一辈子走到头了!” 一辆马车匆匆驶出扬州城,坐在车辕赶车的是汪海鲲。汪朝宗坐在车厢里,身边是捆成一团头罩黑口袋的张凤。张凤仍然不时挣扎一下,呜呜直叫。 马车缓缓地停住了。汪朝宗亲自动手,解下张凤头上的黑袋子,掏出他塞嘴的麻布。张凤连连咳嗽着瞪着汪朝宗:“到地方了?是捅死、沉河还是活埋?” 汪朝宗淡淡地:“我留你条囫囵身子!”他一抬手,“下去吧!” 张凤怨毒地望了汪朝宗一眼,也不再做无谓的反抗,跳下车去。 汪朝宗随后出来,汪海鲲早已候在车边。 张凤愕然地看着四周,他没有找到预想中的黑林子、水塘或者土坑,一时有点懵,转不过弯来。 汪朝宗亲自给他解开手上的绑绳,拍拍他的肩:“张公公,看!”张凤顺着汪朝宗的手指望去。暮色中崎岖的山路尽头,隐然现出一座寺庙,斗拱飞檐,高塔入云,晚风中传来悠扬的禅唱声。 张凤不自觉地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不可置信地望着汪朝宗:“你……不杀咱家?” 汪朝宗平和地看着张凤:“张凤,朝宗若是留你,就是窝藏钦犯,若是把你送官,就是不仁不义。能否逃过这一劫就看你的造化了。前面就是高珉寺,圣上御笔赐名的禅宗丛林。一入空门,斩断尘缘,世俗罪孽尽化乌有。” 张凤木呆呆地点着头:“咱家知道,知道。汪总商,你……真不杀咱家?”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张凤望望山巅的寺庙,又望望汪朝宗,突然意识到,这一辈子他已经输得精光,也没有什么不能放下的了。他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给汪朝宗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爬起来,蹒跚着向山巅走去。 这一天,钞关码头上,一条条挂着“天和”盐旗的大船正陆续驶来,看热闹的人挤了一大片。汪海鲲和郑冬心站在最前面,准备接船。 郑冬心手搭凉棚,眯着眼睛在数:“十三、十四、十五……到底有多少啊?” “一共十九条。” “好家伙,盖个金銮殿都够了!这么多木材得花多少银子啊?” “上次陪叔父进四川,那一路交了捐输,还剩几万两银子。我们说带回来,叔父说不用。四川大山大岭木材又多又好,索性就都买了木材,反正咱们在扬州也用得着,哪家不建园子?着急的时候,出几倍价钱都没处买。连这船队也都是拿咱买的木材修的。叔父空手出扬州,辗转几个月,就挣到了这样一支装满了名贵木材的船队。” 郑冬心感叹道:“看来,存钱不是生意,花钱才是生意!” 阿克占正和何思圣说着五亭桥开工的事,蒋成进来:“启奏大人,皇上刚刚发来的密折匣子!” “哦?”阿克占看了一眼何思圣和蒋成。何、蒋均起立,阿克占摇头:“二位不必回避。”他取下贴身的小钥匙,打开锁,取出密折,看了几眼,神色顿时严峻起来。 阿克占缓缓合上密折,说:“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张凤私逃了!皇上不愿意张扬,吩咐咱们接到折子秘密搜捕!” 何、蒋两人都是一震。何思圣问:“带了东西么?” “偷了和孝公主的金册!我就纳闷,那东西有什么用?拿着这东西,他又能逃到哪去呢?”阿克占挠着头。 何思圣沉吟片刻,然后缓缓地说:“皇宫大内珍宝如云,张凤身居高位,他想偷什么东西偷不到,冒着杀头抄家的危险只拿一本金册私自出宫?大人,张凤虽然是个太监,也不至于蠢到这步田地。他必然是想,自己还会回去!” “他要是想回去,干吗还逃呢?” “因为他有不得不亲自出面的事情。” 蒋成也忍不住好奇:“什么事情?” 何思圣一边踱步,一边说:“太监不能渔色。他做到总管太监,权位也到了顶儿。剩下没别的,只有钱!不出我所料,此人能去的所在,无非就是广州十三行、江宁织造,还有咱们扬州!能接着皇上密折的地儿,也就这么几个。” 阿克占问:“扬州?张凤会来扬州?” “凭他和盐商的交情,没准就在扬州。” “可这是没影儿的事啊。” 何思圣冷笑:“要影儿还不简单?” 阿克占若有所悟地说:“嗯,嗯……老夫子,这一次咱们是不是有点有违君子之道啊?” “大人是君子么?”何思圣一句话把阿克占问住了,他嘿嘿直笑。 “从来不是!大人这是在治政,是在斗智,是在用兵!兵者,诡道也!” 阿克占转向蒋成:“蒋成!” 蒋成深深点头:“标下明白!” 正当阿克占为了寻找账册、扳倒盐商而一筹莫展的时候,京城下了密旨,让何思圣击节叫好。他要搂草打兔子,借张凤潜逃,索性把文章做大。要找到账册,就必须先扳倒掌握账册的汪朝宗。面对这样的对手,阿克占如同一个猎人,悄悄地张开天网,期望一举得手。 郑冬心拿着一个小册子进了汪府,扔给汪朝宗:“这是管夏弄的五亭桥动工庆典的明细。这些玩意儿,我是不胜其烦,还是你来看吧。”他的神情很是憔悴,眼里遍布血丝,汪朝宗感动地说:“辛苦郑先生了!” 郑冬心慨然说:“银子到底是个好东西啊,对于升斗小民来说,有了银子,可以过上小康的日子,对于你们这些银子多得用不完的主儿,就可以随心所欲,做出常人不敢想的大事儿来!这一辈子,我算是投错娘胎了!” 汪朝宗笑他:“郑先生逸笔草草,随手涂鸦,世人都如获至宝,这等造化,还要抱怨,小心下辈子没舌头!” 五亭桥开工典礼这一天,天气格外晴朗,风和日丽。数千名工人和来看热闹的百姓,扬州城里成千上百的缙绅富户,大小盐商,三大总商乃至阿克占、卢德恭、宋由之等上下几十位官员悉数到场,场面分外壮观。数十挂鞭炮一起鸣响,旌旗彩带飘扬着,热闹非凡! 汪朝宗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一身新衣,精神饱满。郑冬心一反常态,也是里外三新。 鞭炮声止息,宋由之和卢德恭都退后,阿克占带着何思圣走上台来。何思圣手持一轴,大声宣读:“两淮盐务首总汪朝宗,暨总商马德昌、鲍以安等盐商六十九人,努力捐助,筹银二十万两有奇,于瘦西湖畔某处起建五亭桥一座,功在桑梓,利在千秋。特委汪朝宗建筑五亭桥工程总管之职,马德昌为副总管,画师郑冬心精于筹算,雅擅丹青,特委之为监督。一应工程筹划决算,皆仰汪、马、郑三人会同办理为荷。其义民事迹,本府专折启奏朝廷。此任。” 阿克占满面春风走向汪朝宗,拱手道:“朝宗啊,这五亭桥的工程,从今天起就交给你了。” “朝宗自当竭力报效,还望大人多多照拂。” 他们两个一起走下木台,何、郑跟随在后,走到筹备好的工地上。这是一片平整的空地,空地上用白垩简单画些直线和圆圈——即将动工的五亭桥桥基之一就定在此地。阿克占和汪朝宗一起接过家什,小心翼翼地将标志地基的一小块木牌钉进土里。 何思圣高声喊道:“礼成!” 瞬间,礼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人们纷纷涌过来,开始动工。工地上汇聚成一片人的海洋。 汪朝宗怔怔地看着干劲热火朝天的工人,眼眶有些潮湿。管夏在后边拉了拉他,汪朝宗恍然:“啊,各位大人。有劳各位襄助,朝宗备了几杯薄酒,望请各位大人赏光!” 于是官员、盐商,其他士绅们纷纷向预定好的酒家走去,彼此揖让,谈笑风生。 郑冬心低声提醒他:“朝宗,我看你有点心不在焉?” “啊,没什么,没什么。”汪朝宗嘴里应着,内心却起伏不定,这些日子风起云涌的,他真的疲倦了。何思圣从后面跟了上来:“汪总商这座五亭桥得天独厚、新颖别致。何某当年浪迹江湖,遍览天下名桥,也只在京城见过类似的式样。不知这座桥的图样,从何而来啊?” 郑冬心犹豫地望着汪朝宗。汪朝宗坦然回答:“何先生法眼无差,见的极是!这图纸的母图的确是汪某重金从京城内务府一位故友处购得。后来由郑冬心郑先生匠心独运,博采所长,补成一图!” 听到“京城内务府”的字样,何思圣眼睛一亮:“高明,高明!” 队列中后段,还有朱月卿,她收拾得精神利索。朱月卿像是在和三两个盐商在聊,眼睛却一直瞄着前面的阿克占。阿克占无意中瞥见她,眼里有丝讶异。 朱月卿立即追到跟前来:“月卿见过盐院老爷。” 阿克占皱皱眉:“齐家七姨太?你怎么来了?” 朱月卿一脸的不高兴:“齐家盐号又没倒,人也没死绝,这么大的场面,难道还不该来个人吗!”阿克占短促而响亮地一仰脖:“哈!”带点轻蔑,又真觉得好笑似的。朱月卿停在原地,看阿克占继续向前,和其他的盐商热聊起来。 不远处,马德昌和紫雪走在后面。马德昌低声对紫雪说:“听说有个太监到了汪家,不知道盐院老爷知不知情?” 紫雪没好气地:“这我哪知道?” “如果不知道,就该让他知道。” 紫雪白了他一眼:“凭什么?” “咱们之前,可是付过银子的。” “就这一次!”紫雪说完,厌恶地看了马德昌一眼,扭头便走。 半夜,萧文淑已经面朝里睡下了,汪朝宗仍然披衣坐着,双眉不展。 萧文淑迷迷糊糊地向汪朝宗靠去,靠了个空,醒过来半眯着眼睛对汪朝宗:“天大的事也得睡觉啊。” “这张凤来扬州,上面不会没有风声,我担心有人要拿这事儿做文章。” “你不是把他打发走了吗?” “你没看出来,这些日子阿克占腾出手来,要掘盐商的祖坟哪。” “才把捐输交了,一转身就把脸抹下了?你呀,还是离他们远些,小心人家卸磨杀驴!” 汪朝宗不语,用左臂揽了萧文淑的肩头,轻轻拍了两拍。 一道闪电从天至地劈了下来!电光刹那间照亮了整座扬州城,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巨大而响亮的雷声!雷声之中,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这是扬州城一年难得一遇的大雷雨! 次日上午,盐政衙门阿克占府前,几个下人正在府外挂红灯笼,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阿克占下车,抬头见人挂灯笼,便皱起眉头。 “你们这是干吗呢?快拿下,全拿下!”阿克占气咻咻地大步跨进院子。 管家为难地说:“老爷,宴席都整治齐备了,保管误不了老爷的寿辰。奴才们知道身份低,都托小的向老爷贺声喜,也是他们一片孝心。老爷连灯笼都不许挂,小的就不知道明晚的喜事如何操持了,还请老爷示下。” 阿克占愣了一愣:“啊,这还有什么示下?” 管家小声地:“老爷,他们是想沾沾老爷的喜气。” “说了一切从简,就一切从简。芦棚寿幛寿联寿礼之类的全免。我只请了他们几个总商,可保不齐就有人把话传下去,盐商们都来跟我凑热闹。本来想清清静静过这个生日,到时候反倒弄得不像话。你传话下去,就说外礼一概免收。有人来贺寿,客客气气地打发他们走。” 管家面有难色:“这……老爷也未免太简慢了。” 何思圣走过来说:“东翁,稍事热闹一下也是不妨的。” “不必。我这个生日要大做起来,早一个月能放出风去,两江的官商,不说全部,有一半来凑我这个热闹也差不多。当官就是当官,咱不弄这些场面文章。照我说的做,下去吧!”阿克占挥着大手,毫无商量余地。 管家答应一声,匆匆离开。 阿克占走到后厅,蒋成正端坐着等着他。 阿克占一边脱外套,一边问:“准备好了?” “都妥了。” “除了钦犯,还有账册!汪朝宗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不单是一条龙,也是一头虎!” “标下明白!” 阿克占的寿宴只一席桌面,并不大却精致。阿、何、汪、马、鲍五个人分别而坐。 马德昌率先站起来:“大人的寿辰,小人们不说张罗,反倒要大人折节相邀,真是太过不恭!小人等略备一点薄礼,以贺大人万寿。” 他和鲍以安各自拿出一份礼单。 阿克占点点头:“心意我领,马、鲍二位总商的大礼,我就不收了。请各位来,原也不是为了趁机收礼。我这个生日没什么,出兵放马的人,从来也没当个正经日子过。偶尔记起来,弄碗银丝面也就完了。这次倒是何先生帮我记着。我一想,也不能捣腾开,就是咱们几个,聚一聚,喝两杯酒,吃口面。卢大人怎么还没到?” 马德昌代答:“盐台大人不巧去了江宁,吩咐小人把这幅画送给大人。” 何思圣代阿克占接过展开:“松鹤延年图。卢大人倒是善颂善祷。” 阿克占笑笑:“收了吧。老卢是读书人,不来也罢了。不过少了他一个,这一桌怎么看怎么冷清,要是再有两个人就好了。” 何思圣打趣道:“汪总商,你这可不是拜寿的道理了,不会是两手空空而来吧。” 汪朝宗回他:“两手空空,不见得是没有贺礼!” 阿克占故作兴味盎然:“噢?我倒想看看,汪总商有什么别致的玩意儿?” 汪朝宗把手伸向内衣口袋:“大人,在下……” 正说着,紫雪的声音遥遥传过来:“人来了……” 话语声中,她和姚梦梦联袂而入,每人都打了一把小纸伞,就只是马车到屋里这几步路,可还是都淋湿了一点。 阿克占一见姚梦梦,便丢下汪朝宗,迎了上去:“梦梦,这么大雨你还过来啊?” 姚梦梦瞥了一眼汪朝宗,面无表情地转身,笑着对阿克占说:“大人的寿辰,莫说下这点子雨,下刀子小女子也得来讨杯寿酒啊。能沾沾您老寿星的福气,我一个小女子,在这扬州,是多大的造化呀?” “哈哈哈,好!人齐了,开席!” 第十七章 牢狱之灾 一道闪电劈过,顷刻间暴雨如注,汪府大门紧闭,雨点拍打着黑色大门,溅起一片水花。突然,院外响起大队人马急促的脚步声。 兵勇们的吼声从外传来:“蒋大人有令,包围汪府,里面的人,一个也不许走!” 蒋成骑马挎刀,背后的盐勇们铜墙铁壁般在雨里站立着。一个盐勇向前叩打大门,过了良久,“嘎吱”一声,门才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个脑袋伸出来:“谁?” 一把钢刀突然架到他的脖子上,家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蒋成的声音在大雨中清楚刚硬:“进府!”两扇大门霍然洞开,盐勇分出一半冲了进去,蒋成提刀冲进汪府! 这些杀气腾腾的人顿时引起了极大的混乱,偌大府第里到处都是女哭男叫。管夏急急奔出来:“大人,大人,有话好说啊大人!” 蒋成翻身下马,一抬手就把管夏推了开去,厉声喝道:“汪朝宗窝藏朝廷要犯,奉命搜捕!一应人等,不得阻拦!” 突然之间,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要是不让你们搜呢?” 一道电光倏然劈下。电光之中,萧文淑身着品级裙袄冷冷地站在屋檐之下,她一左一右是汪海鲲和陈妈:“盐院大人威风再大,没有皇上谕旨,你敢搜汪家?” 汪海鲲踏上一步,拦在萧文淑身前,直视蒋成。婉儿从背后抽出花枪!汪府的家丁从后宅纷纷赶过来,手里都拿着棍棒刀枪! 蒋成冷冷吐出两个字:“抗命?”两个盐勇不知深浅,就要往里冲。汪海鲲双腿连起,两人被踢飞出去。其余人不敢再动。 萧文淑毫不示弱:“搜有搜的规矩,抄家灭门也有抄家灭门的说法。大人不按规矩来,就别怪我们眼里没有大人!” 汪府家丁一起上前一步,盐勇们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两大批人在大雨里紧张地对峙着,血战一触即发。 蒋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愧是汪家!真是连女人都小看不得!” 他慢慢地伸手入怀,掏出一样东西,高高举起:“看清楚了,这是盐院大人出京时,皇上钦赐的圣旨,许大人便宜行事。见此圣旨,再行抗拒,罪同谋逆!汪夫人,得罪了。” 盐勇们立即四下分散开去。汪府的家丁眼睁睁看着不敢拦挡。萧文淑的身躯不断颤抖着,陈妈挡在她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蒋成慢慢地从她们身边走过,走进正堂。 盐勇们冲进几间屋子,抄检起来。不少盐勇压根没在找人,而是翻箱倒柜,顺手牵羊,掳掠财物。 陈妈气道:“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一个盐勇抓起一只青花瓷瓶,高高举起,砸了下来。 汪海鲲按捺不住,晃身上去,一手接住瓷瓶放在地下,一手把那盐勇摔了个筋斗。 蒋成冷冷看着他:“汪海鲲,你敢抗旨?” 汪海鲲轻蔑地说:“这小小的花瓶,连三岁小孩子也装不下!什么钦犯能躲在里面?” 蒋成一时语塞。他不再搭理汪海鲲,一个人一晃就搜过了客厅。厅里摆列的许多珍贵宝物他看都不看。 这时,铁三拳从角落走出来,一眼认出蒋成,顿时脸上露出凶光,但他迅捷地退到屏风后面。 汪海鲲拦住正要走向书房的蒋成:“站住。汪总商的书房,你不能随便进去!” 蒋成冷冷地看着他:“你想造反?” 汪海鲲攥紧拳头,站在大雨里。蒋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推开书房的门,缓缓走了进去。 突然之间,书房里传来大声的惨叫!“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蒋成倒飞出来,左肩到胸腹血肉模糊! 婉儿吃惊地说不出话! 一条黑影随之而出。那黑影手握一把明晃晃的朴刀,向蒋成接连猛攻。蒋成吃亏在先受暗算,手舞单刀尽力抵挡,却仍落在下风。 “你……你们当真反了?” 萧文淑、陈妈、婉儿、汪海鲲一见这阵势,愣住了。 那黑影却似乎并不愿意和他打斗,虚晃几招,腾身跃上房顶,翻身不见了。 盐勇们纷纷围上来:“佐领,佐领大人!追!” 黑影从假山上跳下,落地。扯下蒙脸的黑布,是铁三拳!他的肩上也被蒋成砍了一刀,血流不止!他边跑边用黑布紧紧缠扎伤口。 与此同时,阿克占的寿宴,也是高潮迭起。 紫雪和姚梦梦竭力营造气氛,汪、鲍、马三人也频频敬酒。阿克占哈哈大笑,显得很是开心,气氛颇为融洽。 突然之间,屋外传来喧闹之声。屋里的人脸色都变了。 阿克占喝问:“何事喧哗?” “禀大人,蒋佐领……受了重伤!” 话音刚落,蒋成大踏步入。脸上、身上雨水、鲜血淋得透湿,狼狈不堪,双眼冒着怒火。 阿克占半真半假地大惊:“怎么搞的?” 蒋成脸色铁青地看着汪朝宗:“汪总商……府上可真是人才济济……” 汪朝宗愕然:“蒋佐领,您这是什么意思?” 阿克占狠狠一拍桌子,杯盏四落:“汪总商,你是什么意思!” “大人,在下毫不知情啊。” 蒋成冷笑:“下官奉命搜捕钦犯,想不到贵府早有准备!” 汪朝宗一头雾水:“搜捕?去搜查我的府邸?” 阿克占紧紧盯着汪朝宗:“是不是有一个太监到过你府上?” 鲍以安、姚梦梦大惊失色,马德昌与紫雪对视,暗自得意。 汪朝宗一听,反而镇定下来:“有!” 阿克占一声狞笑:“这不结了吗,太监私自出宫就是钦犯,窝藏钦犯该当何罪?拿下!” 蒋成刚要近前,汪朝宗大喝一声:“慢!”他从内袋里取出一个纸折,“啪”地拍在桌上。 阿克占捡起纸折,展开一看,上书几个字:“内务府总管张凤来扬。”他抬眼看着汪朝宗。 汪朝宗不紧不慢地说:“阿大人今天生日,汪某本想以此为寿,不料刚欲启齿,你阿大人见来了美人,便置公务于不顾。原以为你是重色轻友,一时疏忽,没想到你心机如此之深!你若是在我府邸抓到张凤,汪某无话可说,就凭蒋佐领这点儿伤,就定汪某的窝藏之罪,汪某不服!” 蒋成哼了一声,把腰刀拍在桌上,杯盘酒肴四溅:“汪总商,虽说张凤没有当场拿获,可是你勾结天地会反贼,却是板上钉钉!” 汪朝宗冷笑一声:“蒋佐领不去茶楼说书,真是可惜了!” 蒋成一扬手,两个盐勇立即破门而入,将一个人狠狠地按在地上。那人看着狼狈,却没受什么伤,一进门就冲着汪朝宗大喊:“大哥,完了,咱全完了!” 阿克占微微一笑,脸上尽显阴狠:“汪总商,你认识他吗?” 汪朝宗眼神一扫,已经知道其势不可再以理争。他脸色平静:“你是要我认识,还是要我不认识?” “大哥,栽了就栽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人却一挺身子,对着阿克占,“老子就是天地会青木堂赵老七,你家七爷!” 阿克占一拍巴掌:“好,有种!”喝令盐勇,“带下去,好好招待,别让他死了!” 盐勇们带老七出去。 阿克占回过身,冷冷地瞧着汪朝宗:“汪总商。我是该叫你汪总商,还是叫汪舵主?” 马德昌和鲍以安都是面如土色。马德昌紧闭嘴巴,鲍以安看看形势,却还是仗着胆子张了句嘴:“大人,汪家世代良民,怎么能跟天地会扯一起啊?” 何思圣语带双关地问:“鲍总商,今儿好像不关你的事?” 鲍以安又轻拽了马德昌:“说话啊!” 紫雪突然一声惊叫,只见姚梦梦已经昏了过去,倒在她怀里。 汪朝宗淡淡一笑,站起身来:“阿大人真是费尽心机,不过汪某一不服罪,二不寻死!请吧!” 阿克占沉默地看着他,眼睛里竟有佩服的神色。两个盐勇上来抓汪朝宗,汪朝宗双臂一振,把盐勇推开,自行大步跨出门去。 汪朝宗被关在盐政衙门一处别院内。房中有一张琴,汪朝宗盘腿而坐,如同在家一般自得,偶尔拨弄一下琴弦。 一个人影在窗前晃了晃,很快出现在他面前,却是何思圣。 “这琴音,真听不出你到底是座上客,还是阶下囚。” 汪朝宗淡然按住琴弦:“有区别吗?” “你有很多次机会当座上客。” 汪朝宗微微一笑:“以后还会有。” “你真的不怕?” 汪朝宗深深地望着何思圣:“怕?只有太执着,才怕失去。如果心中本来就是空的,又何惧之有?” “汪总商还有心思谈佛法,何某佩服。”何思圣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依律,你有三颗脑袋也不够杀!” 汪朝宗摇摇头:“杀,也没有在署院衙门里杀人的道理。何先生请回吧。罪,我是一宗也不会认的。” 何思圣缓缓摇着头,出门,转身来到签押房,对着阿克占询问的目光,苦笑着摇摇头。 阿克占心中了然:“想不到这汪朝宗连坐牢都熟门熟路。” 何思圣也叹气,脸色凝重:“拿不到他的实供,我们会很麻烦。东翁,这回轮到咱们缚虎不成反被虎咬了。” 阿克占突然问:“蒋佐领当真受了伤?” 何思圣点点头:“当真!不过,伤他的根本不是什么天地会,而是另有其人,可惜没能生擒。现在,单凭一个天地会……” 阿克占咂着嘴:“不要急,慢慢来。” 何思圣一怔:“东翁,慢不得!汪家根底深厚。就现在,管夏和郑冬心四下活动,不用三天,江宁的两江总督衙门就会过问。事情闹大了,两败俱伤,不会有我们的好果子!” “那么,先生的意思?” “宜急不宜缓!”何思圣突然面露凶光,手重重往下一劈,“杀!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汪朝宗!东翁最多背个处分,一战定江山!汪朝宗一死,那些左右摇摆的家伙都会倒到咱们这边来。汪家在盐务的实力,让马德昌和鲍以安分掉。我们专门对付汪家本枝,出不了大事!” 阿克占沉思着:“杀?” “安排一次劫牢,混战中失手……” 阿克占沉吟着:“汪朝宗是个仗义的人,我还真有点儿惺惺相惜。” “东翁,你是怕了,还是心软了?一旦放虎归山……” 阿克占仍然皱着眉头。他艰难地权衡着,终于下定主意:“不行!” 清晨,提牢吏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汪朝宗平稳的鼾声从里边传来。其他几个狱卒也都凑过来,看到汪朝宗安如泰山,大家都露出佩服的神色。 提牢吏招呼狱卒们走过一边:“听见没?汪老爷心里没鬼!总有一天,他怎么走进来的就会怎么走出去!小心伺候,谁也别怠慢。” 狱卒们纷纷答应。 汪府却远没它的主人那么镇定。汪雨涵抱着萧文淑,既着急又无奈,只能陪她一起流眼泪。陈妈等站在左右,也都一声不吭,厅里一片静寂,只有抽鼻子和啜泣的声音。 厅外脚步声响,汪海鲲大踏步走进来,摇摇头:“卢大人不在,运司衙门说他去江宁了。” 萧文淑气道:“还不就是躲!” 汪海鲲苦笑间,郑冬心进来了。他在厅口微微停了一停,汪海鲲会意,凑上去两人耳语片刻,汪海鲲脸色凝重地点头,随即出厅。郑冬心这才走进来:“嫂夫人也别太难过,出不了什么大事。其实,没去署院衙门之前,朝宗心里就有数了。” 萧文淑哭了:“他知道什么?就知道自己吃亏认倒霉。” 管夏也从外入:“太太,郑先生。” 萧文淑抬头:“快说,怎么样了?” 管夏抹了下额头的汗,说:“老爷没有下狱,被关在署院衙门一个院子里了。看守的我都花了钱,平时也有关系。太太放心,老爷在里边不会吃苦。” 陈妈在一旁叹息:“唉,麻六奶奶说得不错啊!” 萧文淑突然脸色大变,两眼发直:“到底还是没躲得过去,三个月,牢狱之灾!”说着双眼紧闭,身上僵直,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管夏等慌忙冲上去扶着她,一边回头瞪了眼陈妈:“你胡说什么!还不快去请郎中!” 陈妈惊得一边点头一边慌忙往外跑。 汪雨涵急急叫道:“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郑冬心用手掐了掐她的人中和虎口,萧文淑这才缓过劲儿来,大口喘气,但眼睛依然紧闭着。 几个人帮忙把萧文淑抬进卧室,待她躺下,郑冬心和管夏走出卧室。 管夏拿眼睛扫着厅里:“堂少爷呢?” 郑冬心说:“我差他去江宁,找总督衙门,请部堂大人主持公道。” 管夏转过来深深一躬:“郑先生,署院衙门里传出话来,老爷想见你。” 郑冬心为难地说:“我就不愿意踏进那个门槛,为了老汪,也只好这样了。” 汪雨涵焦急地问:“那我呢?我们干吗?” 管夏望着汪雨涵:“照顾好太太。再有,去求老太爷。这种时候,他不能再站干岸看着了。” 没想到萧老爷子见都不见雨涵。病骨支离的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到了那本假账册上。他知道,扬州这场大棋局最要害的就是账册。害盐商的是账册,救盐商的也只能是账册。 雨涵无奈,只好转向马大珩、鲍渐鸿求救。三人一商量,定了一计。次日,马大珩、汪雨涵、鲍渐鸿三人爬上一辆平板马车,向五亭桥工地急驰。 雨涵颤声问:“这能行吗?” 马大珩自信满满:“没问题,瞧我的吧!”他一挥手,他的家丁就敲起锣来。 “当当”的锣声响彻工地,还在干活的人们都被吸引了过来。 雨涵“扑通”一声向这些人跪倒在地:“救救我爹吧!” 马大珩和鲍渐鸿彼此对望一眼。马大珩咬了咬牙,也跪了下去。鲍渐鸿也跪了下去。 人群越聚越多,渐渐地,工人们都围拢到了这里。这些人可怕地沉默着,但是风暴一样的声音渐渐从人群里发出来。 马大珩大声喊道:“各位,建五亭桥有罪吗?” 一个人大声喊道:“没有!”他的情绪顿时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喊:“没罪!” 马大珩:“当扬州盐商的首总有罪吗?” 成千上万的人:“没罪!” 马大珩索性站到高处:“汪朝宗明明没罪,却被那狗官阿克占抓了下到监狱里,这世道还有公平吗?” 震耳欲聋的回答声:“不公平!” 马大珩跳起身来,挥动手臂:“我们一起去署院衙门讲理去啊!” 人们轰动了,他们前呼后拥着纷纷向前涌去。 “站住!” 郑冬心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胡闹!” 马大珩不服:“是胡闹吗?郑先生,汪伯伯被阿克占关了,不明不白的,总得有个讲理的地方吧!大家走啊!” 郑冬心大喝一声:“都给我站住!你们去做什么?” “说理啊!” 郑冬心跺脚:“你这是说理还是闹事?你这队伍前脚拉过去,知府后脚就能调绿营过来平乱!你们还嫌事情不够大?!” 汪雨涵哭着:“那就没有办法救我爹了吗?” “不是在想办法吗,现在一招不慎,都会给你爹加一条罪名!懂吗?” 鲍渐鸿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鲍以安正提着笔,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地上扔了一地的纸团。一见鲍渐鸿,喜出望外,赶紧把儿子抓过来:“渐鸿,过来过来,帮爹写封信。” 鲍渐鸿答应一声,抓起桌上的笔蘸墨听写。 鲍以安揉着脑袋琢磨着:“你就写,‘哥,兄弟有难,你得赶紧帮忙!晚了朝宗就完了!弟鲍以安顿首’。” 鲍渐鸿把笔一扔:“什么乱七八糟的,没头没尾啊!” “嘿,你这小兔崽子!”鲍以安察觉到不当,转话题,“上了两天书院,还出息了,敢挑你爹的错。这不是给阿桂大将军写信嘛。他跟你爹,跟你汪伯伯都是结拜兄弟,你汪伯伯出了事,不找他找谁?” 鲍渐鸿明白了,认真地:“爹,那也不能这么写。” “好好好,不管怎么写,反正得写!好儿子,爹这回就指望你了!” 汪朝宗进去以后,马德昌既有点儿幸灾乐祸,又有点儿不踏实。凭直觉,汪朝宗不会就此倒下,他正想看看,这回,犯了天威的汪朝宗还能怎样地咸鱼翻身。正在这时,马大珩悄没声儿地溜了进来。马德昌瞪着马大珩:“你小子又到哪野去了?” 马大珩直着脖子说:“我一整天都忙着搭救汪伯伯。谁像某些人,还躲在家里俩眼一眯就知道数银子。” 马德昌明白过来:“怎么不直呼其名了?傻小子,爹哪里是不想办法?可是你汪叔叔得罪的是盐院老爷。无论是地方还是盐务,都是他阿克占嘴大。他现在盛怒之下,咱怎么使劲也没有用。只能等,等阿克占气消了点,你爹再慢慢想办法。” “等?爹,这可不成!” “为什么不成?” 马大珩顿时哑然,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爹,这个,你看啊,汪朝宗是扬州盐商的首总,他被阿克占抓了,下面就轮到咱们马家最大了。那爹你不出来说话,谁出来说话?阿克占在气头上,咱们可以不跟他硬顶,不指望马上把汪朝宗救出来,可多少咱们也得做点事情。还有一节:汪朝宗还是五亭桥工程的大总管,多少人的眼睛看着他呢!我们在五亭桥,登高一呼,就有那么多人愿意跟我去衙门讲理。真要跑到衙门口,五亭桥也好,扬州盐务也好,非乱不可!到时候买卖也没法做了,于我们也不利。所以于情于理,爹你现在得站出来!” “嘿,好小子,还真能诌出几条歪理!” “这么说您答应了?” 马德昌沉吟:“你小子在五亭桥那招倒是不错……” 当天下午,马府的大厅里,站满了马德昌治下的盐商。 马德昌义正辞严地向他们训话:“汪总商不是一个普通的盐商,他是我们扬州盐商中的首总!所以这次汪总商出了事,也不是他一人、一家的事,是我们全体扬州盐商的事,是整个扬州城的事!我们身为汪总商的同业,危难关头,岂能坐视不管,置若罔闻?今天马某就带这个头,各位有亲的串亲,有友的访友。只要是扬州城里有名有姓的缙绅仕宦,能拉来一位是一位,能拉来多少是多少!哪怕有多少开销,全都算在我身上!明儿一早,咱们拉着队伍上署院衙门请愿。豁出我们这一城缙绅的脸面,也要把朝宗从大牢里救出来!都听清楚了没有?” 众盐商一起答:“听清楚了!” 盐商们陆续而散。有的说:“这就对了,关键时刻,盐商不能任人宰割。”还有的说:“还是老马仗义!” 鲍以安急匆匆走进来,胖脸上全是焦虑之色:“老马,你这个主意,能行吗?” “行不行也只有这个办法。老鲍,这事要弄大,光我一家不行。我一会儿就去汪家打个招呼。你这边的盐商,你也得帮我知会一声才成。” “该打的招呼我一定打。不过老马,我还是觉得你这个主意太险了点!阿克占当初能不顾面子把朝宗下狱,今天就不会怕满城缙绅集合来向他请愿。” “那老鲍你还有别的主意不成?” “唉,可也是!” 阿克占站在檐下活动筋骨,听到何思圣来报,突然哈哈大笑:“马德昌真这么做了?” 何思圣拱手:“原本咱们还想放汪朝宗,现在放都不好放!” 阿克占冷冷一笑:“马德昌故意叫我们明白汪朝宗的根底,看看汪朝宗在扬州城里多高的人望。这是架盆撮火,借刀杀人。哪个当官的能容得了这等手下?可是对外呢,别人还以为马德昌是在拼命保汪朝宗,他还落了个厚道人。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 何思圣说:“那就让他们演到底,吩咐门口,不要去管他们。他在外边多闹一刻,汪朝宗的罪就加重一分。” 清晨的鸣玉坊特别安静,这里是夜的天堂,而此刻,大部分人仍在酣睡中。姚梦梦已经描好了眉,正将水粉润开,轻轻涂抹在两颊上。镜子里的人容光焕发,明艳照人。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一丝的悲戚。 婢女进来看到盛妆打扮的梦梦,愣了一愣,脱口:“姑娘,今儿有喜事?”她连忙掩住嘴巴。姚梦梦却不以为忤,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整理鬓发,戴上珍珠耳环。 她吩咐婢女:“备车!”直奔阿克占的府第而去。 阿克占望着娇艳欲滴的姚梦梦,有点发呆。他们坐得很近,只隔一张桌子,几乎呼吸相闻。姚梦梦妩媚地笑着,卷着自己长长的秀发,用慵懒的声音说:“大人……” 阿克占顺着姚梦梦的发丝,看到她故意敞开的雪白的胸口。他吞了一口唾沫。 “梦梦姑娘,你今天,怎么……” 姚梦梦声音微细,欲说还羞:“女人嘛,总是要依靠一个男人的。汪朝宗倒了,他活该,谁让他始乱终弃!大人,您说,我一个小女人能依靠谁?” 她媚眼如丝地望着阿克占。 阿克占竟然有点紧张:“梦梦姑娘,汪朝宗……” “还管他做什么呢?”姚梦梦一把抓住阿克占的手,冶艳地望着他,“以后,是咱们俩的事儿。大人莫非不喜欢梦梦?” 门被一把推开,紫雪叉着腰气呼呼地站在门外:“不喜欢!”紫雪转头骂阿克占,“怎么着,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走!出去!”她连推带攘地把阿克占赶了出去,“砰”的一摔门,坐下来狠狠瞪着姚梦梦,“姚梦梦,你搞什么鬼?” 姚梦梦的妩媚冶艳全部消失了,她寒着脸:“看到怎么勾引男人了吗?” 紫雪震惊地望着她,迷惑不解地问:“姚梦梦,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你和汪朝宗闹掰了,到头来却在打我男人的主意!”姚梦梦转过身来:“阿克占对我不是没有意思,但是紫雪你放心,我不会怎么样。我不是拿不下阿克占,真要想搅和很容易……” 紫雪一听,有点慌。姚梦梦掠她一眼:“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做,但是你得帮我做件事儿。” 紫雪不解地看着她。 姚梦梦挑明:“你得把老七借我用一下,让他来见我!” “就说那个天地会的老七啊?这又不是东西,怎么借啊?” 姚梦梦笃定地说:“你会有办法的,行吗?” 紫雪无奈地说:“我试试。” 紫雪跷着二郎腿,抽着水烟,眼神飘忽地望着屋门。屋门开启,一个人弯腰低头进来。这人穿着盐勇的衣服。 他抬起头,却是天地会的叛徒赵老七。他看着紫雪的风骚模样愣了一愣,一脸警戒:“姨太太叫小人来,不知有什么吩咐。”紫雪轻轻一笑,一口水烟缓缓喷到他脸上:“什么大人小人的。亏你还是江湖汉子。老七我跟你说,这回你立了功,扳倒了汪朝宗,大人和我都很欣赏你!” 赵老七赶紧答道:“是。小人一定狠狠咬住汪朝宗,谁让他得罪大人和姨太太!” “聪明!等事成了,大人自有封赏。我这儿先给你来个痛快的!”紫雪用小指头勾着赵老七。赵老七慢慢凑近,看着紫雪的小指头,垂涎欲滴。 紫雪突然寒了脸:“不识好歹的东西!” 看着赵老七赶紧规矩起来,紫雪又放荡地笑了,低声:“鸣玉坊的姚梦梦,你认识吗?” 赵老七点头如鸡啄米。 “她得罪了我,敢跟我抢男人。老七,这是五两银票,今儿晚上,你替我好好收拾收拾她!” 赵老七一怔,会意地淫笑起来。 傍晚,赵老七哼着小曲来到鸣玉坊姚梦梦的闺房门前。他已经喝了酒,一只手还拿着一个酒瓶,走路摇摇晃晃。 小丫鬟要挡,赵老七随手抽出一张银票塞给了她,又摸了摸她的脸,小丫鬟接了银票脸红着让开,赵老七哈哈直笑:“对了,乖孩子,躲远点!” 他推门而入。烛光下姚梦梦正歪在床上看着一本闲书,长长的刘海遮蔽住她的眉眼,薄幕之下身段格外婀娜诱人。赵老七酒壮怂人胆,一步步向前摸过来:“美人儿……” 姚梦梦似乎才发现他,惊慌地躲开:“你是什么人?” 赵老七涎着脸说:“我是你家相公啊,我叫赵老七!美人儿,今晚你是我的了,看我好好疼你!”他向姚梦梦扑去。姚梦梦轻轻一翻身,赵老七扑了个空,栽在床上,口齿不清地咕哝:“好美人儿,你还挺灵巧。没……没事,早晚我也抓住你!你越跑我越喜欢。” 姚梦梦故作恍然大悟:“赵老七?你就是那个和汪朝宗勾结的天地会的赵老七?” “什么话!你相公我……现在是官人儿!汪朝宗?嘿嘿,他不行!得罪了盐院老爷,得罪了朝廷,他完了!”他又向姚梦梦扑来。这次姚梦梦没有躲。 但赵老七的身子突然不动了。 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从书页中突出来,架在他的脖颈上。姚梦梦缓缓地抬起头,声音变成清朗的中性声音:“老七,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酒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赵老七满头满脸大汗,他的酒已经醒了:“香……香主?!” 英子低声:“你这背信弃义出卖同门的叛徒!”光芒一闪,她的短刀已经迅速从老七脖颈中抽回,而后从他腰间狠狠戳了进去,直没到柄。老七的嘴刚张开就被堵住,他没有惨叫出声。他的眼睛慢慢睁大,身体软倒下去。英子始终没有抽刀,又在刀口塞了一块棉花,血出得很少。 老七倒在地上。英子站起身来,在床边一个口袋里拿出劲装和斗笠,穿戴起来。 片刻之后,已经恢复成正常模样的英子端坐在床上,真正的姚梦梦也从床后走了出来。英子拍拍手,用女声喊道:“外边的人进来几个,这里喝醉了!” 穿着打杂的衣服的田老大、老二、老三应声而入。 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对老七的尸体毫不惊奇,几个人一起动手,像搀醉汉一样把他的尸体“搀”了出去。 英子沉默半晌,突然站起身来,向一旁的姚梦梦跪了下去:“姐!我错了!” 姚梦梦连忙搀扶:“傻丫头。我早就说过,到什么时候都还是姐妹!” 英子正色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你放心,我会帮你救出汪朝宗!” 鲍以安虽然想不出什么好辙,但他总觉得马德昌的办法有点不妥,这天,鲍以安去见了何思圣。 “何先生。老鲍也不知道先生好些什么。这一百两银子,权当请先生吃面。” “一百两银子吃面,吃到死也吃不完。” 鲍以安又添了一张银票:“何先生,我左思右想,老马那一招不合适,我没附和他。我就在想,咱们盐务上的事,说破天,最后还是阿克占大人一句话。扬州人都知道,老汪和我是当朝首席军机阿桂阿大人的把兄弟,动了他,阿桂阿大人能见死不救吗?” 何思圣微微一笑:“鲍总商,你和汪朝宗都是四大总商,他压着你,现在你还想救他?” 鲍以安咬咬牙,再添一张银票:“是。朝宗是我兄弟,我不能看着不管。” “好。够义气!”何思圣顺手把银票收了起来,“这点银子没什么。看在鲍总商这义气的份上。我就指点指点你。淮南盐场东台有个叫徐夔的举人。当初大人在广东被十三行的奸商陷害,只有这位徐老爷说了几句公道话。大人一辈子记着他的恩德。他现在死了,一辈子写了几百首诗,还没有结集,就留了这点念想。大人几次想把这个遗愿给他补上,可他靠这点俸禄,什么时候才能刻出来呢?”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 “哎,哎,老鲍,我还没说完呢。这是咱们一点私话,听不听在你,办不办也在你。办了之后大人准不准,还在大人。跟我是一点也没关系。官面上,你们还得找平,总得给大人个放汪朝宗的理由嘛!” 鲍以安忙说:“这个自然!” 天宁寺雕版局,一群雕版工匠正在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有的认真雕刻书版;有的把纸迎着日光举到空中,查验纸的色泽,用手指轻弹,分辨纸的质量成色;有的三两个聚在一起,低声议论向墨汁中加什么才能使墨色更加圆润鲜明。他们的神色专注而自信。 鲍以安毕恭毕敬地引领着卢德恭走了进来。 “大人,整个印坊都在忙徐夔的诗集。” 卢德恭饶有兴味:“本官刚一回扬州,就听到这等盛事。难得鲍总商选了这里,这地方有什么典故,鲍总商可知道吗?” 鲍以安茫然摇头:“小人只听说扬州的书局,就以天宁寺最好,至于为什么最好,小人没学问,可就不清楚了。” 刻印社周老板忙说:“卢大人、鲍总商,这就是当年曹寅曹大人主持刻印《全唐诗》的书局,汇聚的都是天下一流的匠士。书印出来之后,圣祖皇帝都很喜欢。” 卢德恭点头叹息:“可惜曹家后来坏了事,连带这书局也跟着吃挂落,这些年也没什么起色。” 周老板感慨万端地说:“现在这些人也都是当年为圣祖皇帝效力那些人的后代,都是家传的手艺!天宁寺的书局这么些年没有大工程,等于是荒了。” 卢德恭不住地点头:“今儿个又重新动起来了,很好,很好!鲍总商啊,这种善事,你该早些做!另外,周老板,你刚才那话可不对啊,听说当今圣上要编《四库全书》,正在全国搜集古今图书,说不定哪天圣旨到了,你们又得忙起来了!” 周老板一听,慌忙跪在地上:“皇上圣明!” 卢德恭哈哈大笑:“快起来,圣旨还没到呢!” 鲍以安呵呵赔笑。 盐政衙门的马棚里,便装的阿克占将辫子缠在脖颈上,正在给浑红兽洗刷。一瓢冷水浇了下去,马儿不安地打着喷嚏,四蹄踏动着。何思圣默不作声地站在旁边。 阿克占一手扶着马背,一手抓着一块湿布用力地擦着它的身躯。马的肌肉微微抖动着,阿克占神情专注。阿克占突然把手里的布扔到水桶里,直起身来,轻轻拍着马的身躯:“是亲不是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老爷子,还是老爷子啊!” 何思圣说:“扬州城里一向盛传老爷子和汪朝宗翁婿不和,汪朝宗被扣,他夫人萧氏身体不适,小公子每天都在老爷子门口拜门,老爷子始终没让他进。” 阿克占长叹一口气:“谁想到他是在拼命!他不声不响地就搬动了一半江南官场,他露了露脸,扬州就有一半买卖铺户都跟着他走。” “是。可是,并不足畏!” 阿克占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哦?” 何思圣嘴角一动:“狂风不终朝,飘雨不终夕。老爷子,老了!” 一位家仆走了过来:“大人,总商萧裕年求见!” 阿克占和何思圣相视一笑:“刚说着,就来了!” 阿克占换了官服进来:“萧老,精神不错啊!” 萧裕年躬身:“托大人的福。” “想要汪朝宗性命的人,有!不是我。我是奉旨办差,情非得已。” “老朽这次来,就是为了帮大人办好这个差事。”他把那套假账册平平地放到桌案上。 阿克占拿起来,翻了几页:“这可是那本账?” 萧裕年神色平静,干枯的手指敲着桌面:“事情从哪里来,就在哪里了。” 阿克占缓缓点头,他心领神会:“早些拿出来,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萧裕年疲倦地:“老朽的时间不多了。本来不想给大人添晦气!”他直视着阿克占,身体衰弱,然而眼神锐利,“来人,请卢大人、马总商、鲍总商到署院议事!” 第十八章 毁灭账册 盐政衙门大堂,阿克占举了举手中的账册,对大伙说:“萧老来找我,送来一本账,说是务本堂的公账。外面盛传这本账册事关盐商和众多官员的身家性命,萧老此时交出来,颇有些决绝。可这倒让阿某犯了难,实在是不敢相信啊。诸位都是盐务上的老人了,请大家帮忙参详参详,看看这本账到底对还是不对。” 鲍以安吃惊地看着萧裕年:“老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裕年淡淡一笑,说:“小鲍,你怎么看不出来,盐院老爷为什么要抓汪朝宗?还不是搂草打兔子,惦记这本账册?再不拿出来,你我连脑袋恐怕都保不住喽!” 鲍以安咕哝着说:“那您也不跟大伙儿商量,就把它给交了啊?” 阿克占看住他:“鲍总商,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马德昌在旁冷眼看着,卢德恭也有些紧张:“萧老,引盐本属官督商办,公账本应由运司簿记,你们的私账并无往来凭据,拿出来扰乱视听,恐怕不妥吧。” 卢德恭看了一眼马德昌。马德昌立马清清嗓子,整整衣服,正襟危坐,脸色阴沉,一字一句:“盐院大人,马某以为不妥!” 阿克占的眉毛挑了一挑! 萧裕年的声音有气无力然而暗藏杀机:“马总商……” 马德昌彬彬有礼地向空中拱手,脸色也冰冷:“扬州盐业不是谁的私产,是朝廷公器。老爷子,对不住了!” 萧裕年低头,叹息,冷笑:“到今天我才明白,你一直没忘自己是盐官的后代!” 马德昌仿佛听而不闻,向阿克占欠欠身:“大人,既然汪朝宗的性命和盐业的安危都系在这本账上。那就得弄个清楚,万一是个假的,今天在座的都脱不了干系!” 鲍以安看了眼萧裕年,似乎明白过来,忍不住把账册抢过去翻着,一边嘟囔:“老马,你这是怎么说的?平时你救朝宗比谁都卖力啊,怎么反倒搅起局来了呢?这,这……我觉得是真的。盐台大人,您说句话啊?” 卢德恭微微一笑,还是不搭腔。 阿克占咳嗽一声:“萧老,您看?” 萧裕年靠着椅子,眼睛一闭,竟不回答。 阿克占的眉毛倒皱了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问道:“鲍总商?” 鲍以安一惊:“小人在。” “账你看过了,觉得怎么样?” 鲍以安说:“小人觉得是真的。” 阿克占缓缓地转向卢德恭:“萧老是不用再看。卢大人,你的意思呢?” 卢德恭洒然一笑,缓缓站起,对阿克占深施一礼,一句话不说,出门走了。 鲍以安有点愣。 突然,萧裕年双眼盯住马德昌胸口剧烈起伏,瘫软下来。阿克占赶紧起身去扶:“老鲍,快搭把手,送老爷子回去。” 鲍以安和几个仆人一起把萧裕年抬上躺椅,匆匆送走。 阿克占瞪马德昌一眼:“账,留在这。是真是假,你慢慢看!”然后拂袖而去。 自以为聪明的马德昌,这回犯了大错。他不知道,阿克占因为扣留汪朝宗却没有找到张凤,已经是骑虎难下。这个时候,萧裕年交出的其实不仅是账册,更是阿克占下台的台阶。他明明知道这是假的,甚至可能是避重就轻,但他要的就是这个。这也是对手之间的默契。 空空荡荡的堂内只剩下马德昌一个人,他木然地翻着账册,突然一抬手,狠狠地响亮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回到府上,马德昌发狂似的从珍宝架上取下一件件宝物:瓷器、玉器、木雕、奇石、大件的珐琅器。每一样他都举到眼前看一看,然后又摇头,放到一旁。 马夫人站在他身边,满脸狐疑:“老爷,您这是怎么了?”马德昌不回答,他推开马夫人直接奔入卧房,从床底下拖出个有年头的木箱子,打开,里边也是一格一格放置的各色古玩珍宝。他挨个地看着,挨个地摇头。 马夫人赶进来:“老头子,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马德昌往地上一坐,疲倦地摇着头:“没有,没有老爷子看得上的!” 马夫人吃惊:“老爷子?怎么了,你们不是几十年的交情吗?怎么,你得罪了老爷子?” “你别管。”他突然似乎想起什么。捏着箱子里的木架把它缓缓提了起来,放到一旁。从箱子底取出一样东西,把它慢慢抖开,比在身上。 那是一件已经褪了色的褶皱分明的盐政官服! 马夫人惶恐地望着他。 阿克占收下假账,放了汪朝宗,给了聪明一世的马德昌当头一棒。本想借刀杀人、趁机上位的马德昌,同时得罪了官商两界,成了孤家寡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讨好阿克占、讨好汪朝宗、讨好萧裕年,这么些年来,自己离重振家族的理想从来没这么远过。 鸣玉坊姚梦梦的闺房内,红烛飘摇,光影闪烁。姚梦梦打开一个铁盒,从中取出一只手镯,反复摩娑着,她的目光看到远处,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汪朝宗,那样深情款款地将手镯套在她的手腕上,而自己,曾怎样幸福地依偎在他温暖的怀里。姚梦梦清泪长流。 门被轻轻地推开,郑冬心走了进来,怜惜万分地看着她。 姚梦梦赶紧收起手镯,抹去泪水:“你怎么来了?他关在衙门里,你还有闲心到这儿来!” 郑冬心一笑:“见了面就像仇人似的,朝宗被抓起来你该高兴才对,还抹什么眼泪啊?” 姚梦梦轻蔑地冷笑:“到底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平素他待你不薄,没想到你郑冬心竟是这样的人!” “那你想怎样?” 姚梦梦凄然:“大不了是一死!可以告诉你,我找了江湖上的朋友,今晚就去劫狱!没想到吧,你可以去官府告我,连我一起抓了!” 郑冬心哈哈大笑:“冰雪聪明的人,也会做出这种傻事儿!你想想,若是真劫了朝宗,他勾结乱党的罪名就会坐实,你这是把朝宗往火坑里推啊!” 姚梦梦眼泪掉了下来:“那总不能眼看着他受罪啊!” 郑冬心慧黠一笑:“汪海鲲去江宁找到了两江总督,阿克占快扛不住了!” 其实,阿克占并不是扛不住,而是他的目的达成了。萧裕年送来了一本账册,对上对下他都可以交代,他抓汪朝宗这步险棋算是走对了。平心而论,他觉得扬州不能没有汪朝宗,他自己也离不开汪朝宗,只有跟高手过招才能显出英雄本色。阿克占笑了,他决定放了汪朝宗。 汪朝宗回家的这天清晨,埂子街出现了动人的一幕,一辆马车缓缓地沿街走过,赶车的是管夏,汪海鲲和郑冬心步行相随。在他们身后整齐而沉默地走着的,是萧汪两家盐旗下的盐商们。这些人衣着都光鲜,表情都严肃而愤怒。他们平日里都高马长车,而今用跟车步行来表示着自己鲜明的立场和态度。 这支队伍从盐政衙门出来以后始终在不断地增长。埂子街上许多买卖店面的老板仿佛已经早得了招呼,都穿戴齐整在店门口等着。等到这支队伍从门前经过,他们就默不作声地加了进去。他们的买卖——不单是盐,还包括酒楼、饭馆、茶室、客栈、绸缎庄、成衣坊、甚至镖行银号。马车经过一家,就有一家的店主跟上去,就有一家上门板关张歇业。英子和田老大等人也混在人群中,她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汪朝宗,不禁注视了好久。 汪朝宗坐在轿厢里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情形,不断有人在他的视野里恭敬行礼,崇敬地等着这辆车驶过而后加入队伍。突然间,他仿佛看到姚梦梦的身影,再定神一看,却已经淹没在人流中。 平日里人烟熙攘的埂子街随着这辆马车的不断推移,呈现了一种异常奇怪的景象。车前边热热闹闹,车后边一片萧条。原本跟着看热闹的人们都惊呆了,缀在车后不远的几个公差盐勇也都惊呆了,甚至悄悄便服跟在他们之后的何思圣也惊呆了。 到了汪府大门,汪朝宗独自走了进来,雨涵、海鲲和管夏等停在门口,萧文淑呆呆地坐在窗前,头发披着,一动不动。 汪朝宗把门带上,走到萧文淑身边,手轻触她的肩头:“文淑!” 萧文淑缓缓转过脸来。 汪朝宗双手扶住萧文淑,泪水流了出来:“你怎么成了这样?!” 萧文淑长叹一口气:“天意啊!那个灾星到底把你给害了!” “我不是好好的吗,他们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谁害得了我?” “麻六奶奶说得真准……你就是不听话,不听话!”突然,萧文淑眼皮上翻,歪倒下来,汪朝宗赶紧把她抱起,放倒在床上。 萧文淑激烈地喘息着,汪朝宗坐在床沿上,拉着她的一只手,用力掐虎口,萧文淑渐渐地平静下来,眼睛仍然闭着。 汪朝宗端详着萧文淑的脸,百感交集。 这时,萧裕年家的管家匆匆跑来,说萧裕年快不行了!屋子里没有多少人,弥留之际的萧裕年半躺在床上,拉着汪朝宗和目光呆滞的萧文淑的手,雨涵趴在床边饮泣。其他的人都站在屋里抹泪。 萧裕年的声音很轻,娓娓道来:“文淑他娘过世得早,我又娇惯,有些小脾气。文淑就交给你了……你沉得住气,有担当,可毛病也不小!你被阿克占扣了,我不着急,我很高兴!这跟头栽在这时候,好!早比晚好!” 汪朝宗双眼通红,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裕年转向萧文淑,微有笑意。 萧文淑自言自语地说:“都是我不好,要是让朝宗娶了婉儿,就不会有牢狱之灾……” 萧裕年摇了摇头,抓住汪朝宗的手用了点儿力,汪朝宗会意地点头。 他用迷离的眼神望着雨涵:“雨涵……” 说完这句话,他就晕了过去。汪雨涵伏在他身上大哭着摇晃着他,过了一会儿,萧裕年又醒了过来,嘴里嘟囔着什么,雨涵仔细倾听,回头对汪朝宗说:“十三姨……谁是十三姨?” 汪朝宗一听,赶紧张罗人去找。 不一会儿,浓妆艳抹的十三姨匆匆跑来。 汪朝宗赶紧带着众人都退了出去。 十三姨跪在床前,轻轻抚摸着萧裕年的脸颊,像逗小孩似的:“老东西,我在这儿呢,咱们不是挺好吗?” 萧裕年怜爱地看着她,眼睛突然放出光来,他伸出一只手来,与她紧紧拉在一起:“丫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十三姨终于伏在他身上,哭出声来。萧裕年用手轻轻拍她,眼睛望着帐顶,似乎想起年少轻狂时的自己,为了和人打的那个赌,竟误了十三姨的一生。浑浊的泪水从他枯涩的眼睛里滚出来,一滴又一滴,只是说不了话。 十三姨擦了把泪:“你歇歇吧,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 萧裕年回过一口气来,像是赌气似的恨声说:“好什么呀,要是娶了你,你也该是儿孙满堂了!我真是作孽啊!你把床头柜里的盒子拿来。” 十三姨把盒子取出来,打开盒子一看,竟是一缕青丝。 萧裕年吃力地说:“这是你的头发,盒子底层有银票,是留给你的。” 十三姨涕泪横流,把盒子扔得远远的:“你人也没给我,银票又有什么用?我不要!” 萧裕年昏花老眼也泪光闪闪:“拿着,以后我没了,没人管你了,要对自己好一点儿!” 十三姨咬着嘴唇,不哭出声来,只是点头。 “这一世的缘分到头了……”萧裕年突然头一歪,面色转为青白,呼吸渐止。 萧府布置成了一个灵堂,白纱白窗,白幔飘飘,正中摆设着萧裕年尚未上盖的灵柩。神柜原本供奉神像的地方添了一块灵牌,上写“长裕萧讳裕年之神主。” 汪朝宗身穿孝服,半跪在萧裕年灵柩边上。他的手上端着一碗盐,这是只有四大总商家里才有资格供的那碗盐。 汪朝宗用指头抓着盐,轻轻地撒在灵柩里萧裕年的身上。十三姨一身孝服,哭得肝肠寸断。萧文淑却两眼发直,没有一滴眼泪。鲍以安带着鲍渐鸿站在一边。汪朝宗撒盐的手很缓慢,神情也非常专注。汪海鲲引领着卢德恭进来。卢德恭也满面悲伤的样子,看见阿克占,互相点点头。汪朝宗碗里的盐一层一层少下去。 门外小小地起了一阵喧哗。汪朝宗并没有抬头,但阿克占、卢德恭等人却一起向门外望去。 马德昌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了进来。他竟然和汪府、萧府一样,全身上下披着重孝。他进来之后一句话也不说,慢慢走到灵柩前,跪了下去,五体投地。 汪海鲲瞪起眼睛,挽了挽袖子就想过去,一只手拉住了他,卢德恭对他使了使眼色。 汪朝宗仿佛仍然没看到跪在灵柩前的马德昌。他的盐已经快撒完了,他举起碗,最后一点白色的盐末儿滑落下去。汪朝宗的眼泪缓缓流出来。 几个扎着孝带的年轻人过来,以管夏为首,轻手轻脚地抬起棺材盖,盖上。开始把棺材盖钉死。 萧文淑一声不哭地坐着,雨涵抚棺痛哭,陈妈把萧文淑拉起来走开。 汪朝宗沉痛而无奈地看着这一切,他缓缓站起身来,阿克占已经先走了过去,拉着汪朝宗的手感慨地:“朝宗,本想多向萧老先生请教盐务,谁想天不假年。朝宗,你要节哀啊!” 汪朝宗默默点头。 卢德恭过来,面色沉痛:“朝宗啊,萧老这是把千斤重担替我们担了啊!” “卢大人,别说了。” “唉,是。老人家走好吧!” 阴阳生:“吉时已到——” 杠夫们进来,抬起棺材,出了萧府正厅。阿克占、卢德恭等官员,鲍以安等盐商也紧随其后。只有马德昌还直挺挺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克占和卢德恭互相望望,停住脚步,几乎同时对汪朝宗:“朝宗,你看。”汪朝宗仍然没回头,只是对汪海鲲:“你去搀一下。”汪海鲲点头进去。 汪朝宗紧走两步,走到棺材前,引领着灵柩。 阿克占和卢德恭一起回头望着,汪海鲲很费力地才把马德昌拉起来。正厅里传来马德昌大声的恸哭。 萧裕年突然死去,没有给马德昌任何解释和缓和的机会,他的恸哭是发自内心的悲痛,一半为萧老,一半为自己。汪朝宗将长裕盐旗的供盐撒向萧裕年的棺材,终结了四大总商的历史,从此三大总商将面临新博弈。阿克占坐山观虎斗的同时,一定会伺机发难。一本假账册平息不了盐引案的风波。 萧裕年的墓坐落在青山绿水之间,周围树木葳蕤。 送葬的人都站在棺材周围,工人在挖着土。旁边一个临时的席棚下,汪朝宗和阿克占正在说话。 汪朝宗说:“你知道张凤冒死来找我,是为了什么?”阿克占盯住汪朝宗。 “他和大人一样,也是为了账册!”汪朝宗把手伸到怀里,取出一个册子,“这,才是真正的账册!” 阿克占望着它,一度目光贪婪。汪朝宗把账册缓缓地递给他,阿克占却又转过头去:“老爷子已经把账册交给本院。” 汪朝宗苦苦一笑,凝视手中账册,并不接阿克占的话:“为了它,老爷子把命给送了!” 阿克占不由得一震。 汪朝宗缓缓地望着他,突然愤怒起来。他再没有一个盐商对盐官的恭敬拘谨,而是近乎咆哮地指责:“因为这本账册,老爷子死了!阿克占,告诉你,你看到的是一本假账,这才是真账。你看啊,看啊!” 阿克占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切,仍然没有开腔。 “你怕了,终于怕了!你以为,顶着钦差大臣的头衔,就真能把扬州掀个天翻地覆,把扬州盐业的百年基业连根儿拔起,把辛辛苦苦给朝廷缴捐输纳盐税有求必应的盐商们都打翻在地?”汪朝宗眼里泪光闪烁。 阿克占也激动起来:“那你叫我怎么办?叫皇上怎么办,叫朝廷怎么办?盐务是不是有亏空、有积弊?今天不抓,明天不查,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它烂透,垮掉?老子吃的是皇粮办的是皇差,吃着拿着过舒心日子,我不懂?老子做着这个盐官就得为朝廷负责,就得为盐业负责。老子是朝臣!” 外面送葬的人们都吃惊地看着二人在争吵,却不敢过来。 汪朝宗冷冷地说:“好啊。那你就照着账册,一个一个往下抓!你怎么又不要了?!” 阿克占一甩胳膊:“看不看都一样!” 两人都沉默了半晌。阿克占缓缓地说:“自打接到密捕张凤的圣旨,我就知道了。这账册前几位是谁,我用不着看。不是那几位,张凤也不会来扬州!”他突然一转身低声狠狠地对着汪朝宗:“你为什么非要告诉我张凤来了扬州?你为什么非要告诉我张凤在你家!你为什么还留着他?皇上不在乎一个张凤!但他一定在乎张凤去了哪,和谁见过面!” 汪朝宗轻蔑地说:“你就是这样当一个朝臣的?” 阿克占愤怒而又不好发作:“我有什么办法?皇上不知道!四次南巡,次次都发过谕旨,沿途各路厉行节约……” “厉行节约?单单上次的捐输,就有二百万两!” “一百万两!” “二百万两!一百万被人吞了,皇上连个银星子都没见着。” 他翻开账册,指着其中的一处。阿克占看了一眼,神色颓唐。汪朝宗淡淡地说:“这是账册第三位!” “对……” “这不是皇室,可你还是不敢抓!” “不是不敢,是不能!”阿克占瞪着汪朝宗:“汪朝宗,你平心而论,我抓你就真犯那么大错?可是我人抓完了,才知道你家老爷子竟然请动了两江的总督巡抚藩司臬司,扬州城里一半多的买卖铺户都起来跟我作对。是,这是老爷子的面子!可汪朝宗我问你,这些人起来反我,就真那么理直气壮?还不就是因为他们被你家老爷子喂饱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连你家老爷子都扳不动。这个主儿一手把持朝政财权多年,朝中上下多少人是他的党羽爪牙?动一动他,我粉身碎骨事小,撼动朝廷的根本事大。清水浊水,都在一个池子里。这笔账我能算清楚吗?” 汪朝宗眼睛一亮,故意紧逼:“那你就打算沆瀣一气,脖子一缩保住自己顶子,混两年回家养老?” “我阿克占也是堂堂好汉!朝廷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两淮盐务这一亩三分地,我算是管定了,谁敢造亏空搞贪腐,我要他脑袋!” 阿克占瞪着汪朝宗:“汪总商,咱们还要继续斗下去么?” 汪朝宗神情肃然,他掸掸袍服,很少见地向阿克占毕恭毕敬深施一礼:“盐院大人,请记住您今天说的话!”汪朝宗将账册扔进身边烧化纸钱的火盆中,顿时卷起一阵黑烟,化为灰烬。 卢德恭的书房内,桌上两只茶盅正袅袅冒着热气,茶水碧绿香醇,一望便知是极上等的珍品。 阿克占闭着眼睛,陶醉地品着茶的味道。半晌,他才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好茶!不错,好茶。只是让我这么个粗人喝了,未免是暴殄天物。” 卢德恭谦逊地说:“去年雷火劈断了观音山上茶王的树干,这茶叶是不能再得的。卢某收藏了几两,不敢专美,盐院大人是我朝贵胄,光临寒舍,正好借花献佛。” 说罢,卢德恭将厚厚一叠文稿递给阿克占。 阿克占一边看内容,脸色一边凝重起来:“徐夔是个老实人,有一说一,从不两面三刀。这书能够刻版刊行,是徐夔的遗愿。卢老,我得替他多谢你。” “君子不掠人之美,这是鲍以安的一点孝心。” 阿克占继续看着,若有所思:“哦!” 卢德恭体贴地说:“鲍以安鲍老板平常并不是致力诗文的人。他能印出这部集子来,扬州盐商敬你委实已经敬到十分!他们的意思,大人也明白。宁做朋友,不做冤家。大人现在就是怎么捏弄他们,他们也保管是一句怨言也没有。萧老的账也拿了出来,回头交上去,咱们也该歇一口气了。” 阿克占缓缓点头。 “徐大人这部遗著,是在他身后才大昭于天下。大人您看,集名就定为《退思集》如何?” 阿克占仍在思索:“卢老定,卢老定!” “呵呵,好。反正卢某做了这许多年盐运使,也还是一介书生。这题名作序的事情,倒还不太外行。” 阿克占笑一笑:“卢老太谦虚了吧,单就你这四壁挂的摆的东西,卢大人你就不止是一介书生——不说沈周行草,石庵中堂,那是郑冬心的《卧雪傲霜图》吧?郑先生画作,多竹多兰,这梅花倒是存世不多。” 卢德恭也笑:“大人若是喜欢,随便挑,千万别客气,卢某奉上。” “使不得。这幅画拿到外边,少说也是上百两银子。就算卢老肯割爱,我也没这个胆子收啊。” 卢德恭捻须微笑:“阿大人,您走眼了。郑先生人在扬州不假,这《卧雪傲霜图》,卢某是在琉璃厂买来的,总共才花了二两,真迹我也挂不起,这满屋的东西,全是赝品,没一样真的!”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阿克占微微一笑,不再争辩。 清漪园内,阿桂和和砷一左一右地跟在乾隆皇帝身后,沿着湖边漫步。阿桂腰杆直,步子大,和砷弯着腰,侧着身子小步趋行,不时地和乾隆说着什么。乾隆笑声朗朗,仿佛兴致很好。 林宝抱着几本奏章急匆匆地走过来。乾隆接在手里,边走边看。 他的笑容渐渐收敛了,步伐也放慢起来,最后几乎是站在原地。和砷小心翼翼地询问:“皇上?” 乾隆没搭理他,反倒转头对阿桂:“是扬州的折子!” 阿桂心一沉,微微躬身。 乾隆轻轻拿折子拍打着手掌:“阿克占上折子,说汪朝宗之事查无实据,已经释放。还有,萧裕年死了!” 阿桂望了望和砷,和砷也正在看他。乾隆背着手并不回头:“两个大军机,背着朕琢磨什么呢?” 阿桂忙说:“奴才是想,这两件事赶得很巧。阿克占捉拿汪朝宗,绝非空穴来风。萧裕年和汪朝宗是翁婿,赶巧萧裕年死了,阿克占就放了汪朝宗。皇上,奴才觉得有蹊跷!” “和砷,你也来说说?” “回主子的话。圣明莫过主子,奴才最近对扬州不大关注,所以……” “你倒躲得干净。”乾隆扬扬手里另一份折子,“这是江南道监察御史送来给朕的。张凤那奴才此刻就在扬州!” 和砷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向后退去,却与林宝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林宝微微点头。他们退在后边,乾隆并没有察觉。阿桂也正忧心忡忡:“皇上,如果张凤真在扬州,事情可就大了!只怕萧裕年之死,汪朝宗出狱,和这张凤都脱不了干系!” “这个汪朝宗,朕素日看他还好,竟和张凤这等人勾勾搭搭,还不知道里边多少情弊。怪不得阿克占那样雷厉风行的脾气,到扬州竟然也蔫了。好深的一潭水啊!”他说到这里,面色沉郁,话音严厉。 阿桂低头凝思半晌:“皇上,现在看来,扬州盐商与朝中奸佞有情弊,是无疑的了。张凤为什么这么大胆子一直跑到扬州去?此中波谲云诡,臣不能担保谁是,也不能指斥谁非。臣愿意请旨去扬州亲自问一问这个案子,把此间来龙去脉理得清清楚楚!” 乾隆沉吟不语。 和砷按捺不住:“皇上,阿相爷言之有理。不过阿相爷身居首席军机,地位尊贵,不可轻动。再说钱粮税赋一向也是奴才所管。奴才请旨,由奴才代阿相爷替皇上去扬州问这个案子。” “扬州的事有阿克占嘛。他这个两淮盐政,当年也是一镇诸侯嘛!”乾隆不紧不慢地说。 阿桂、和砷对视一眼,齐声颂扬:“皇上圣明!” “你们各管一摊,也不要看人挑担不吃力。朕是希望你们和衷共济的。这样好不好?各自拿出一点。和砷的内府三库,以后划给阿桂管,军机都是领侍卫内大臣嘛。阿桂呢,有机会也让和砷领领兵,怎么样?” 阿桂、和砷再度对视。这一次两人神情复杂,都觉得自己吃了亏。 乾隆却没给他们分辩的机会,自顾自地:“等手头的事忙完了,朕也该带你们去见见阿克占了!” 阿桂大吃一惊:“皇上,您要南巡?” 乾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几天后,阿桂和和砷各自抱着一堆奏章在乾隆寝宫前相遇。两个人的神色都多少有点不自然,也没打招呼,但是很默契地一起快步走进来。 乾隆从西洋风格的书桌后抬起头,看了看两人:“今儿怎么了,蔫头耷脑的!” 阿桂心里有事,只是苦苦一笑。和砷瞧着乾隆的脸色,知道他心情还不错,凑趣地搭着话:“回皇上,奴才和阿相爷这回可知道什么叫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了!” 乾隆哈哈大笑:“阿桂,怎么样?” 阿桂苦着脸说:“内府三库规模浩大,承接中外。奴才查了七天,账目还没能理清。实在是没脸见皇上。” 和砷赶紧说:“回皇上,阿相这还算好的。奴才……” 乾隆面带笑意地说:“朕不这么折腾折腾你们,你们也不知道天下还有难事。这回甘苦自知,以后要齐心合力,给朝廷办差!阿桂,南巡准备得怎么样了?” 阿桂这才找个机会:“回皇上,已经都吩咐下去了。六部群臣都很雀跃,说主子再度南巡,不仅是江南的盛事,也是天下的盛世,还总结了三条好处。” 听到阿桂也支持南巡,乾隆显然很兴奋:“哦?” 阿桂把南巡的好处一一罗列出来:“一是巡视河工。河政通天,也是利之所在。去年高家堰一带,堤防就出现了险情。有些积弊,下面习惯了互相推诿,皇上亲自去看一看,下面的奴才们,也就不敢不勤勉起来。其二,大清盛世,前所未有。这几年西北、西南虽有战事,东南所感到的,最多是捐输转漕。承平日久,怕也不免有些文恬武嬉……” 看乾隆饶有兴趣地听着,阿桂继续:“还有其三,自然就是笼络江南士子。东南是文章渊薮,我大清的状元、榜眼,倒有大半出自东南。穷闾陋巷,也往往有名儒大贤。天下安,注意相。这些读书人是仕宦缙绅底气,似乎也应该加以安抚。不过,臣总觉得兹事体大。国家战事方休,要是能缓一两年,国库充裕点……” 乾隆转头,似乎随意地说:“和砷有办法!” 第十九章 草堂欢聚 伍佑盐场是汪家最大的传统盐场。扬州城里的淅沥小雨,在海边是密得能遮蔽视线的大雨!大雨挟着狂风,雨线横飞! 汪海鲲和六叔公冒着大风大雨在盐场里来回巡视。他们手里都拿着伞,但都只剩下了骨架!风雨太大,伞根本没有用。虽然少有机会下盐场,汪海鲲仍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里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工人们愉快地干活,白花花的盐像雪一样纯净。眼前是一片暴风雨中飘摇残破污浊不堪的世界。 盐田被雨水侵蚀严重,灶丁们在尽量努力挽救,但看得出,减产已是近在眼前。两旁低矮的棚户前,不时有灶户们的女人和孩子站着坐着,都很瘦弱,面有菜色,穿着也破烂。她们的眼神都很木然,连孩子都是呆呆的,头发上脸上结着薄薄的一层盐霜。 附近传来吆喝声,一群灶丁拼命拉着绳索,在大风里牵着芦席。但芦席还是被风刮散了,他们的妻子儿女们都暴露在大雨之下。哭喊叫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人不忍卒听。 一个孩子从一间棚户里跑出来,端着一个破了口的大碗。后边一个女人边骂边追,小孩子慌不择路,摔在地上,碗摔破了,里边的东西都洒了出来,青菜汤里只有一点米。女人抓住孩子,狠狠地打,孩子嚎啕大哭。女人大骂:“嚎!让你嚎!总共就这点东西,全让你给败了,你爹还得出苦大力!怎么不嚎死你!” 一只手架住了女人的手臂。 汪海鲲神色严厉地看着女人:“这么小的孩子,你也忍心动手!” 女人怔怔地看着衣着华丽的汪海鲲,突然也哭起来:“谁忍心啊,我是他亲妈!老天爷啊,你可叫我们怎么活!” 围观的女人们不少已经开始跟着抹泪。 汪海鲲震惊地问六叔公:“没想到伍佑盐场困难到这个地步!” 六叔公愁眉苦脸地说:“从上个月起,灶户每人每天只能领五文钱,吃都吃不饱。汪老爷叫我们想办法稳,我也变不出银子来。” 六叔公指了指天空,说:“梅雨马上就到,雨水若连着下来,盐场还得遭殃。” 汪海鲲望着如注的大雨,眼神焦虑:“既然这样,天灾有天灾的体例,咱们就该给盐场大使衙门写状子,让他们减免成例。” 六叔公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一个灶户大叫:“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他跪在雨水里大哭。被他感染,灶丁灶户们都或埋怨或哀号起来。 汪海鲲咬牙:“不成,不能再拖了。我这就去盐场大使衙门!” 六叔公惊慌地拦着他:“堂少爷,你千万要冷静,老爷怎么和你说的,三思啊!” “六叔公,那我告诉你,我可以忍!”汪海鲲手指向那些哭着的灶户,“他们,不能忍!盐场大使衙门横竖都是一些赃官!答应便罢。不答应,我就拆了他的衙门!” 一个灶户正好在附近听见:“拆!早就该拆!” 六叔公急得没办法:“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来。” 汪海鲲领着一大群灶户灶丁大踏步向外走去。驻守盐场的几个盐勇见势不妙,赶紧溜走去给衙门报讯。 六叔公一把拉住汪海鲲:“堂少爷,民愤一起来就压不住。你这样出去,会出大事的!”盐勇也帮腔:“汪少爷,您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跟这些穷鬼搅在一起?少爷您听我一句劝,这事,您别掺和!” 已经被激情点燃的汪海鲲只觉得热血上涌,他要为这些灶户们讨一条活路,他回过头,灶户们一双双眼睛充满希望地凝视着他。汪海鲲领着大群人昂然而过。越来越多的人汇集到汪海鲲的队伍里,浩浩荡荡,直奔盐场大使衙门。 盐场大使衙门的盐勇看见这种阵势,早都纷纷慌了手脚。盐场大使缪大人也不得不亲自冒雨出来:“弟兄们,弟兄们。有话好说!” 汪海鲲站出来说:“敢问缪大人,天灾如此肆虐,为什么不准我们的状子?” “状子不是我不准,是我准不了。” “你只顾自己当官,不顾弟兄们死活?” 缪大人终于恼羞成怒:“汪少爷,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痛。俺捐一个官,多不容易。真把老子逼急了,我就调兵平了他们!” 汪海鲲怒目圆睁:“你敢?!” 缪大使冷笑着说:“汪少爷,朝廷把这块地方委了我,我就有生杀之权!汪少爷,我劝你还是放聪明点,别找不自在!你该明白你是哪头的!” 汪海鲲正义凛然地说:“我当然明白!老天不让人活,人就自己找路活!” 这时,人群骚动起来:“汪少爷,别跟他们废话!上啊!” “烧了他的衙门!” “打死这个狗官!” 有人领头,人们一窝蜂地涌上去。汪海鲲一看情势不对,忙大声疾呼:“弟兄们住手,住手,咱们是来讲理的!”但情势早已失控,没人听他吆喝。 缪大使魂飞魄散,上车疾驰而去。愤怒的人们抓不到他,就冲进盐场大使衙门,点起火来。大风大雨之中,熊熊黑烟腾空而起! 汪海鲲望着黑烟沉默着。汪海鲲本想堂堂正正地为这些灶丁们讨个公道,却变成了怂恿他们火烧盐场衙门的煽动者。叔父汪朝宗“三思而行”的叮嘱言犹在耳,可这样群情激愤的场面显然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不一会儿,一队队全装惯束的兵丁开了过来,刀枪在雨水中闪着寒光!缪大使骑在马上趾高气扬,卷土重来。 带兵的将领:“谁是汪海鲲?” 人们涌上前来,用身体护住他:“汪少爷,不能跟他们走!” 将领一摆手,兵丁们一起挺着刀枪压上前来。 人们护着汪海鲲,不断后退。 汪海鲲拨开人群:“各位,各位,我心领了!”他走上前去,“我就是汪海鲲,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难为大伙。” “汪少爷,我佩服你!敢做敢认!” “还是那句话,我替他们向大人求一条活路!” “你还是顾顾你自己有没有活路吧!” 几个兵丁冲上来,抓住了他。 身后的人群骚动起来。 “大伙儿放心,他们不敢奈何我!”汪海鲲被兵丁们推搡着押走了! 汪朝宗对汪海鲲在盐场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朝廷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叙军功,汪朝宗封了布政使,赏了黄马褂,鲍以安也升了一级。 此时,汪府康山草堂张灯结彩,热闹异常。汪朝宗在此设宴摆酒,扬州城里有脸面的人全请。请了阿克占和卢德恭,也请了鲍以安和马德昌。 汪朝宗站在门口恭候。虽然小雨淅沥,但门前停了一长溜的车马,后面的马车都挤不进来。阿克占、何思圣、鲍以安相继而入,何思圣不同寻常地提着一个包裹。 鲍以安高声大气地嚷道:“朝宗啊,下雨天留客!看起来今天我们是要在你这康山草堂好好喝一天酒,不醉不归了。可不要怪我们存心来讨酒喝哦!” 大家都笑起来。 汪朝宗笑着说:“哪里的话。下请帖都请不到。各位大人、鲍兄,里边请。今天朝宗做个东,万望各位尽兴,不醉不归!请!” 从府门到院子里都搭起了高高的雨搭芦棚。外边下着雨,里边热闹喜庆,仆人们正忙着在院子里铺摆桌椅,一张张桌椅摆在红毡铺的地上。大门外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浑然不顾天上下着雨,地上甚至被来往的车辆激起了一阵水雾。 账房里,管夏忙得脚不沾地。一溜长桌上八个账房同时写账还来不及,送礼的人排起了长队,不时有账房转头请教管夏,管夏赶紧过去指点。 知客在门口还在不断扯着嗓子:“两江总督衙门贺礼到……河道总督衙门贺礼到……江苏布政使司衙门贺礼到……” 门外的大街上拥挤的人流向两旁散开,给这些来头很大的贺礼让道——总督、巡抚虽然没有亲自来,但排场摆得十足。每家都是一个武官,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数量不等的侍卫,杠夫抬着沉重的礼箱。礼单抓在武官手上,厚得都像小册子一样。 普通的礼物和礼单,账房甚至来不及看,笔随便一勾,仆役把礼物接过去,也不查点,顺手就搁墙角。 穿着四品顶戴的扬州知府宋由之亲自上阵,一个人站在知客身边,笑容可掬地帮汪府料理着。一群品级不低的盐官下马下车,和宋由之寒暄着,走进院子。一堆官员走过来,其中不少都是宋由之的下属,看见知府大人,连忙上前请安,站一边帮着维持。街上看热闹的人挤得走不动。 汪雨涵拉着鲍渐鸿兴致勃勃地跑出来,见到郑冬心和宋由之问了一声好,随后一下挤进人流里,把讪讪的马大珩拉了出来:“走,我请你喝酒!” 马大珩不好意思地说:“别了别了,我还是找地方歇会儿吧。” 雨涵望着他。她的脸红扑扑的,饱满的嘴唇在雨雾里哈着白气。她亲昵地狠狠揉着马大珩的头发:“还装!还装!不喝酒过来干吗?” 马大珩难为情地说:“我这不是……想……” 雨涵嘲笑地望着他,一抿嘴:“算了,傻子!我爹都请了你爹,不生你气啦。走!” 马大珩如释重负,连忙跟着雨涵和渐鸿跑进了院子。 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了起来,门外传来人们的欢呼。院里的桌椅几乎都已经坐满了,酒菜开始流水一样端上来。外边的贺客还是络绎不绝。 虽然名为草堂,其实雅致非常。主桌上就座的是阿克占、汪朝宗、卢德恭、宋由之、马德昌、鲍以安、郑冬心、何思圣,以及紫雪。 阿克占双手压了压,席上众人都肃静下来。阿克占笑眯眯地提高声音:“各位,今天咱们聚在朝宗这里,为朝宗贺喜。喜事有三件!” 众人都停杯细听,席上鸦雀无声。 “第一件,朝宗有功于朝廷,有功于桑梓。之前种种,已经查明不过是一场误会!” 鲍以安连忙鼓掌,他看着马德昌,马德昌也赶紧附和,汪朝宗也笑着端起酒杯来,敬阿克占。阿克占把酒喝了。 “第二件,今年亏各位总商出力,忠心报国,完了捐输。这本账册呢,萧老临终前也交上来了。萧老不容易啊,其情可悯!朝宗又立了这样的功劳。本官也不能不通人情。” 阿克占端起一杯酒:“喝了这杯酒,往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统统不算了。从今天起,咱们戮力同心,一起把两淮的盐务办好。上不负朝廷,下对得起扬州百姓!” 卢、汪、鲍、马彼此相望,脸上表情都很复杂。 马德昌端起酒杯:“这杯酒,无论如何也得干了!” 鲍以安一拍桌子:“小酒盅太不过瘾!朝宗,拿大碗来!我要干它一碗!”他随即反应过来,“阿大人,卢大人,小人失态了。” 阿克占呵呵一笑:“不怪不怪。酒桌上无大小,端起杯来就是弟兄。早听说你鲍总商海量,平日里都和我留着一手,是不是?” 鲍以安脸一红:“小人不敢。” 侍女果然换来碗——并不大,比寻常碗还要小一些,精致可爱,但喝酒的话就颇可观了,鲍以安干了一碗!众人齐声喝彩。 卢德恭说:“看鲍总商喝酒,让人不禁有立马吴山之念。爽快,豪气!” 阿克占摆了摆手:“且慢,我还有第三件。” 鲍以安干了一碗酒,多少有点上头:“什么第三件啊?” “皇上龙颜大悦,发下特旨来。赏朝宗江南右布政使司秩衔!朝宗啊,从今日起,你就是从二品的大官了。” 一片寂静之中,阿克占咳嗽一声,站起身来,掸掸尘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折子,念道:“御旨!” 从卢德恭以下,众人全都退位跪倒。 汪朝宗端正一下心神:“臣,汪朝宗接旨!” “汪朝宗,朕素知你是公忠体国的忠良,果然不负朕望,立了大功,很好!两淮盐务有阿克占、卢德恭和你,朕甚安心。现赏你布政使衔,给你件黄马褂,让你风光下。好好地做,朕不日再下江南,你有这重身份,接驾也方便。钦此。” 阿克占笑了一笑:“旨意就是这样,诸公请起吧。朝宗,这是皇上在我奏折里的朱批。稍后自然还有翰林草诏的谕旨,骈四俪六的,除了卢老,咱们也看不懂。所以皇上准我干脆和你讲个明白。嘿嘿,布政使,总管一省的财政,虽然这不是实缺,但怎么也是从二品的大员,两江地面,没几个大过这个的官儿了。” 汪朝宗朝天一拱手,大声谢恩:“皇上深仁厚德,朝宗粉身碎骨,报答不尽!” 何思圣这才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是一套布政使的袍服顶戴,袍服下压着黄马褂,红珊瑚的顶子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阿克占意味深长地拍着汪朝宗的肩:“老弟,赚到这个,不易啊!” 惴惴不安等候着的管夏听到了汪朝宗升任布政使的消息,喜出望外。管夏对身边的丫鬟说:“你去厨房吩咐一下,就说我说了,今天咱家老爷大喜,有什么本事都抖出来,回头老爷重重地赏赐!” “是!” “回来。今儿咱们家灯火不禁,所有的门都打开。正厅花厅摆不下席,院子里摆。院子里摆不下,花园里摆!有愿意吃咱们汪家一杯酒的,就不能让人家走了!” 丫鬟笑答:“知道了。”赶紧走去传话。管夏激动而不安地在庭院里走来走去。 这时,萧文淑自己走了过来,眼神中可以看出,神志不太糊涂。 管夏忙说:“太太,您看到了吗?老爷升布政使了!您看到了吗?” 萧文淑喃喃地:“做布政使好,好,以后没人敢抓他!” 主厅里,阿克占望着桌上的菜:“朝宗啊,别笑老哥眼界短浅。我来了扬州这么久,这道菜还没见过。” “回大人,这一道叫做‘腊香问政笋’,请大人品尝。” 丫鬟们端上净水来,阿克占漱口已毕,夹了一筷子,仔细品尝:“嗯……鲜!香!醇!嫩!朝宗啊,这一道叫什么问政,是专门给当官的吃的吗?” “这倒把我问住了,还是要老鲍来说。” 鲍以安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这道菜名字叫做问政,其实不干政务。歙县有一座问政山。从这座山上采下来的竹笋,天气晴好之时,洗净改刀,配上徽州的腊肉,放在砂锅里,用火篮煨了。小船载着,从新安江入富春江,进扬州大运河,上岸,入席。这才是正宗的腊香问政笋。老汪,别怪我老鲍嘴刁,今天天气不作美,这道问政笋也只是粗具形意。没能借到新安、富春、运河三水的氤氲水气。” 阿克占瞪圆了眼睛:“这一道菜就有这么大讲究啊?”仔细咀嚼着,“这……是肉。可是什么肉,我尝不出来。” 汪朝宗含笑:“大人再试试这道?” “这个我认识,鳖!” “大人高明。这先一道菜,是雪梨炖果子狸,这有个名目,叫做‘雪天牛尾狸’,恰是一副上联,这后一道菜就是下联了——沙地马蹄鳖!” 阿克占大叹有趣。鲍以安赶紧说:“这两道菜是一副对联,对联要一起挂,所以两道菜也要一起吃。果子狸这种东西,性温,吃了难免内燥。鳖呢,偏又性寒。两样一起吃,刚好是寒温得宜,文武兼备。” 阿克占由衷地说:“没想到老鲍平时大大咧咧,在这吃食上还真是下了些功夫。” 鲍以安不好意思地憨笑。 汪朝宗转过一道菜来:“大人您看,这是‘绩溪一品锅’。当年圣上南巡至此,品尝该菜,叹息说非一品而不能尝其美味!” 马德昌凑趣:“大人以盐院身份而食其一品锅,正是相得益彰啊!” 阿克占呵呵大笑:“不敢不敢。咱的官要是再小点,连吃汪老弟筵宴的资格都没有了!” 卢德恭登时面露不愉之色。 汪朝宗连忙解嘲:“哪里哪里。来,我敬二位大人一杯!” 卢德恭并不喝酒,反倒问阿克占:“这么说,圣上是又准备南巡了?” “是。圣上已经露了这层意思。今年的捐输又完了,西南兵事已靖。算起来,他老人家也是该下来走动走动了。卢大人、汪老弟,各位老板,打叠精神准备接驾吧!” 鲍以安酒有点多了,摇晃着脑袋:“接驾,好……好!” 汪朝宗泰然自若地喝干杯中酒,对阿克占、卢德恭欠欠身,站起来:“二位大人,恕我失礼,我去里边洗把脸。” 阿克占挥挥手说:“去吧,前厅后院也该招呼招呼。今天你大喜嘛,大忙人,哪都离不了。一会儿梦梦姑娘来,你不用管我们。” 听说姚梦梦要来,汪朝宗心里一怔,笑容僵持着。 紫雪瞪了阿克占一眼。 汪朝宗向里边走去,边说:“那,德昌兄你替我陪好二位大人!” 马德昌正想着心事,听汪朝宗点他的名有点意外,赶紧应声:“好。朝宗你去吧,这边交给我,保证陪好!” 汪朝宗微笑,再风度翩翩地向周围一躬身,这才出去。 细雨停了,扬州城的景色依然秀丽非常。 天已近黄昏,一天的酒席已经乱了。紫雪站起身来给阿克占按摩着,鲍以安喝多了拉着卢德恭大吵大嚷:“大人,我家……六姨太,又生了!儿子!过几天我家摆酒,您一定得到。大人,您还得指点我写诗呢!” 卢德恭风度很好,微笑着敷衍着鲍以安,毫不生气。 马德昌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自斟自饮,偶尔起身敬一下阿克占或卢德恭。 何思圣已经不知跑哪去了。 阿克占也微醺,享受着紫雪的按摩,一边喃喃地说:“长见识!长见识!” 紫雪轻轻拍了他一记,娇嗔:“您还说呢,老爷!我都替您挂不住脸面!堂堂一个两淮盐院,玉堂金马钟鸣鼎食的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御宴都吃过,偏偏在一个盐商的酒席上露了怯!” 阿克占半解嘲半认真地笑:“不服不行啊!本来扬州菜就是天下一绝。架不住这些盐商,又有钱,又有闲。他们鼓捣出的东西,紫禁城里御膳房还真就弄不出来!” 紫雪撅着嘴:“那您也太委屈了!依我看啊,这帮盐商打根上起就没把您放在眼里,要不怎么这时候才请您吃他们藏着掖着的好菜?老爷,您也别太亏着自己了!” 阿克占捏捏紫雪的手背:“我明白!大庭广众的,我心里有数……哎,姚梦梦呢?” 紫雪一把将他推开:“德行!” 这时,十三姨领着姚梦梦等几人走了进来,热热闹闹地问候宾客们:“盐院老爷,各位贵人,姑娘们来给你们献曲了,要是高兴,就多饮几杯,多赏些缠头金。” 阿克占拍着手:“太好了,梦梦不来,老汪这桌酒席就不够档次!那就请梦梦来一曲《春江花月夜》!” 十三姨朝姚梦梦点了下头,姚梦梦提着裙裾,走到前边的团墩上,抱起琵琶,稍一抬头,扫了眼全场,却没有见到汪朝宗,低下头来,续续弹拨。 偌大的院子被灯火烛光映照通明,窗纸上都红彤彤的。 汪朝宗推门进了内堂,脚步有点蹒跚,精神却很亢奋。萧文淑心疼地过来搀着他。汪朝宗笑道:“今天我是躲不过去了。” 萧文淑转身端过水碗和丹药,服侍汪朝宗吞下:“歇会儿再去吧。今儿我不管你,也该痛痛快快醉一场了!这些日子……” 内堂的桌上也摆着一小瓷瓶酒,四个小菜。两副杯盘,一副有用过的痕迹,另一副还没动过,汪朝宗都看在眼里。 萧文淑突然伤心起来。她重重抽了一下鼻子,可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并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不住地淌,越流越急,手帕也擦不干堵不住。她低声地像是自语又像是轻唤:“朝宗!” 汪朝宗张开臂膀,把萧文淑轻轻地搂在怀里,萧文淑紧紧地环抱着他,仿佛汪朝宗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她不许任何人把他夺走。这对同舟共济的夫妻就这样默默拥抱在一起,很久很久。 正院里是贺客们饮宴的主战场。还待在这里没去凑热闹看戏的,多半都上了点年纪,或者有了点身份,或者干脆爱喝酒不爱看戏。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情况热闹混乱但还不太狼狈。 阿克占、卢德恭、鲍以安、马德昌、紫雪、何思圣一行人走进来,立即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看到他们的人都陆续站了起来,一个人提着马褂小步跑过来,正是扬州知府宋由之。他居然到这时候还一点也没醉,清醒得很:“盐院大人、盐台大人,鲍兄、马兄。” 阿克占左右来回地望了望,说:“府尊不要多礼。哎,朝宗呢?说去去就来,结果把我们晾那了。” 宋由之也笑:“八成是喝多了,在后边醒酒呢。”管夏这时也过来,赶紧给这帮人见礼。宋由之又道:“朝宗做回大东道,也该醉了。” 阿克占半开玩笑半认真:“醉归醉,罚还是要罚的。” 卢德恭拉着管夏:“你这小猴子。明明看见我了,还要我喊你才过来。海鲲呢?” 管夏忙上前行礼:“回老爷,堂少爷不在府里,下盐场去了,要不一早就过来跟您请安了。” 卢德恭喃喃地低言:“今儿雨可是不小啊!” 几个人的脸色都不自觉地变了一变。马德昌站在最后,他的神情最丰富。唯一脸色不变的是鲍以安,他眼睛已经直了。 一堆穿着官服的小官抓住大好机会,纷纷上来向上司敬酒,问好,大声报着官职出身:“盐院大人,卑职是盐巡队第五哨哨官胡铁成,难得有机会,敬大人一杯。我喝干,大人随意!”“卢大人,学生是乾隆二十八年进士刘玉龙。京城纪大人是我的座师,老师常吩咐学生多向大人请益……” 管夏趁机悄悄溜向后堂。 汪朝宗匆匆走来,却见到姚梦梦正倚在美人靠上休息。 汪朝宗有些尴尬地招呼:“梦梦,累了进屋休息会儿?” 姚梦梦苦笑:“拿人银子,为人唱曲,有什么累的?” 汪朝宗无奈地说:“我到底如何才能让你消气?” 姚梦梦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明知账册是个祸害,怕连累你夫人,所以才放我这儿?” 汪朝宗的脸上表情复杂:“怎么连你都不理解我?!你知道,我不是这样……” 姚梦梦惘然一笑,仿佛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在总商们的眼里自己还不就是个风尘女子!她想起春十三姨。他们从来就没拿正眼瞧过她,可谁知道,为了萧裕年,她一辈子没有碰过男人!姚梦梦幽幽地说:“老爷子过世那天,十三姨也一丈白绫挂在梁上,要不是我碰见,她就随老爷子去了。那一天,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说,从此世上再没有疼她爱她的人了。” 汪朝宗愣住了:“我怎么一点儿没听说过?” “十三姨是被老爷子耽误的,错过了。可是老爷子是个男人,他有担当!他没能娶十三姨,宁愿绝后也不纳妾,暗地里照顾了她二十年!你别看十三姨只是个养瘦马的,是下九流,可她钱挣得干净,活得明白!” 汪朝宗茫然地看着她:“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姚梦梦眼里噙着泪:“还有什么意思?太没意思了。” 汪朝宗无语,隔着窗户,正看到十三姨在给阿克占等人续酒、调笑。 “泄气了?我知道你对我有些真情,可是,那只不过是你家庭生活乏味时的佐料。花无三日红,我也有变老变丑没人看的时候。” “梦梦别说了……” 姚梦梦却不饶过他:“不,我偏要说!多少次,我曾经幻想有朝一日能走进这座府第,和你走完一辈子,可是,连自己都觉得可笑。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要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不想让这一辈子,就这么不可救药地凋零!”她捂住嘴,泪雨潸潸。 汪朝宗怜惜地看着她,这些年来一起过往的场景不断浮现出来。他们在鸣玉坊、在湖上的游船里、在荒僻的郊外、在江宁府、在酒席宴、在歌舞场,在一起执手相看泪眼……汪朝宗坐在马车上一路前行,姚梦梦抱着装着账册的枕头整夜整夜地不睡。旁边小床上陪侍的婢女已经响起鼾声,她仍然抱着枕头靠在床上,出神地望着黑暗。 汪朝宗的脸上现出深深歉疚的神情。他似乎从未意识到这个风月场中的女子竟然一直在为他牺牲着,而且牺牲得这么多,无法弥补。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手指碰触到姚梦梦的发丝。他盯着她,说:“文淑的病情时好时坏,我去看你,总觉得对不住她。” 姚梦梦推开他的手,站起身来:“你只要对得住她就行了,人家是什么人,萧总商的千金,汪总商的发妻!” 一道闪电,电光里现出萧文淑的身影,她衣着单薄地站在雨幕里。 汪朝宗赶紧转身拉着萧文淑往屋里走,萧文淑口中喃喃,手捂心口,却说不出话来。她倔强地扭动挣扎着,汪朝宗边哄边拉,突然萧文淑紧锁牙关,晕了过去。 汪朝宗急叫:“陈妈!陈妈!” 不远处的回廊里,姚梦梦驻足看着这一切,泪水一颗颗落下来,然后转身离去。夜色中,她并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她哭着,走着,眼泪都不擦。 突然有人转出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口齿不清地小声嚷着:“梦梦,终于抓到你了!” 姚梦梦吃惊而害怕,本能向后退了一退,才看清是郑冬心拎着个酒瓶子,醉意酩酊,一件难得完好的长衫上满是油污。 姚梦梦警觉地发问:“郑先生,你怎么在这?” “我到处找你,听听,我新写的道情!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风打雨吹。”郑冬心显然借酒卖痴。 在众人面前,虽然都喝了酒,阿克占仍不失威严,来向他敬酒他都只是点点头。卢德恭却从容温和,有时候还握住对方的手说两句话。他们两人的身旁围起不同的圈子。阿克占这边盐官、盐商多,卢德恭这边地方官、士绅、读书人多。 里屋门前一阵喧嚷,却是郑冬心一手还拉着姚梦梦,他身后还跟着雨涵、大珩和渐鸿。连马德昌看了都愣一愣:“嗯,他们怎么凑一块去了?” 仆人们随后跟出来,在正堂中摆上画架,几十幅画作迎风招展。 鲍渐鸿口舌利便,这时候俨然成了主持人。他跳上一张桌子:“诸位,诸位。今天是我汪伯伯的大喜之日。冠盖云集,大家都很高兴。可是也得想想那些高兴不下去的人。连日大雨不断,盐场大半遭了水灾,减产已成定局。盐丁们过得很苦。郑先生特此义卖,卖得银两全部捐献水灾。价高者得,不争不抢。咱们今天来的,跟盐业多少都有点关系。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这幅《卧牛眠夏图》,底价五十两。” 鲍以安脸都气白了:“这小兔崽子好大的眼眶,咱们这么多人就站在这,他居然瞧不见,也不滚过来请安!”他向阿克占躬了躬身,“大人,我去揪他下来。” 阿克占一摆手:“唉,不必,孩子嘛!” 在场的盐官盐商们这时一摸不准拍卖的背景,不想在阿克占等人面前哭穷,二来也都喝了酒,酒兴涌起,已经纷纷叫起价来: “七十两。” “八十两。” “一百两!” 何思圣混迹在人群之中,手里也捏着一小叠银票,听着价格越来越高,直皱眉头。他清了清嗓子,刚想跟着报个价。 鲍以安大叫一声:“二百两!” 满场顿时鸦雀无声。 拍卖正酣,阿克占、卢德恭等微笑观战,马德昌却偷偷溜到了后院。铁三拳挥汗如雨,在不停地劈柴,不断地有人来把劈好的柴搬走。 这时,婉儿穿着戏服走了进来,无所事事的样子。 铁三拳抬头一看是婉儿,停了下来,举起碗一口把水喝了:“婉儿姑娘怎么有空?” “刚才连唱了三折,累坏了,出来透口气。” “那一天,你师父怎么对你那么凶?” “他是舍不得我走。” “你要走?” 婉儿黯然:“也不是……大叔你要劈多少柴啊?” 铁三拳抡起斧子继续劈:“谁知道啊,伙房这么忙,开了十几个灶头,柴火供不上。” 又有伙计来搬柴火。 婉儿拿起边上一个斧子:“我来帮帮你吧!” 铁三拳忙说:“这粗活,不是姑娘干的,给我吧。” “我又不是府上的千金小姐,没那么娇气,小时候我就跟我爹劈柴。” “姑娘老家是哪里的?” “不记得了,从小就被卖到戏班子了。” “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婉儿刚要说话,就听得外边班主在喊:“婉儿,婉儿,该你上场了!”婉儿答应了一声,放下斧子便跑了出去。铁三拳停下斧子,看着婉儿的背影,随后一个人弯下腰把劈好的柴火进行堆码。 一只手突然拍到他肩上。铁三拳一愣,回头一看,却是马德昌。 “事情怎么样?” 铁三拳点点头:“他们还买我的老面子!” 马德昌似乎如释重负:“那就好,那就好!今年天时不好,连连阴雨,盐场不出盐。只能靠你了!跟那帮兄弟们说,价不是问题。”他的声音既冷又狠,“谁赢谁输,还不见得呢!” 铁三拳冷眼看着他。 马德昌转过身来:“你什么时候动身?” 铁三拳犹豫了一下:“盐场,我就不去了,目标太大,还是先留在汪府……” 马德昌脸阴了下来:“怎么,你想退了?” “不,不是,我……” “怎么像个娘儿们!” “我还有事没办完……” 马德昌一惊:“你有事?比去盐场重要吗?” 铁三拳坚定地直视马德昌:“是的!” 前厅的拍卖会继续热闹着。 鲍渐鸿提着画轴:“这幅《春树秋霜图》……”话音未落,就听鲍以安喊:“两百两!” 何思圣无奈地站着,他那小叠银票始终没机会出手。 阿克占看着何思圣缩着脖子龇牙咧嘴的窘态,不由失笑。 卢德恭宽慰何思圣:“何先生不必着急,舍下虽然大多赝品,郑先生的真迹总还有那么一两幅,回头就派人送给先生。” “怎么能让大人割爱?”何思圣看着手里的银票,既肉痛又不平,“这帮家伙……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东翁,俸禄你得给我再涨点!” 汪朝宗步履匆匆地从后面迎出来,神色不定,背后跟着管夏。 阿克占假装生气地:“老汪,说着去去就来。怎么,怕我灌你酒?” “哪敢啊,大人赐,不敢辞。汪某刚才去后宅安顿一下贱内,耽搁了。” “夫人可好些了?” “时好时坏的,没办法!” “夫人这么一病,把老汪折腾得瘦了一圈,一物降一物啊!客走主人安,老何,咱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何思圣点头称是。 紫雪紧紧地挽住阿克占的膀臂,一边走,一边扭着头望着姚梦梦。姚梦梦站在郑冬心身边的黑影里,不再像往日一样光彩照人,显得很瘦削,很落寞。 鲍以安志得意满。鲍渐鸿抱着一堆画轴无奈地看着他爹。 屋外,大雨仍未停歇,一个湿漉漉、脏兮兮的瘸子拄着根棍子要进汪府,门丁一把揪住他:“一边待着去!汪府宴客呢!”瘸子不理,偏要进,门丁只好拽他到门边。 鲍以安等走出汪府大门,鲍渐鸿腾出手给他递了把伞。 正在这时,瘸子猛然挣脱了扯着他的门丁,拐着就冲过来,一把抱住鲍以安大腿,把他和伞都冲翻在地,却大喊“鲍以安!”众人大惊。 门丁赶紧又过来扯他:“死要饭的,快松开!” 那瘸子一抬头,竟是齐世璜! 第二十章 盐价疯狂 齐世璜死里逃生,让齐家炸了锅。七姨太朱月卿彻夜未眠,湿着眼眶靠在床边,眼不错珠地看着熟睡中的男人,不时地拭着眼角的泪。突然齐世璜哆哆嗦嗦地喃起梦话,朱月卿便哄婴儿般地轻拍他。不一会儿,他放松下来,醒了。齐世璜睁眼见朱月卿,小孩子一样咧嘴笑,抱住她:“月卿!月卿!”。 一路坚强的朱月卿终于放声大哭起来:“老爷,你还认得我呀?你这死鬼到底是回来了……老天爷可算是开眼了……” 齐世璜两眼发愣地琢磨:“老爷,老天爷,老爷——老爷是谁?” 朱月卿傻了眼,嚎哭也止住:“汪朝宗是谁还知道吗?” 齐世璜忽然高兴地叫唤起来:“胖子!胖子!” 朱月卿赶紧冲到房门口喊丫鬟:“快去叫郎中!” 一行宾客在康山草堂闹了一宿,汪朝宗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送客,他也明显神色疲惫,但略带憔悴的他看上去更有魅力。 宾客已经散尽了。 汪府正院、内堂、花园、后院、别院各个地方都是饭桌,残羹冷炙杯盘狼藉。汪府的家人们忙乱地收拾着。天光下,这一片狂欢后的狼藉显得有点苍凉,就像潮水退尽的沙滩,露出真实的荒芜。 汪朝宗站在卧房的门口踌躇着。管夏一脸慌乱地飞跑过来,溅起一路雨水。 汪朝宗难得地斥他:“慌什么?” 管夏不顾他的训斥,仍然飞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摇着手:“老……老爷,不好了!钞关的门兵来报信,伍佑盐场出大事了!堂少爷……堂少爷被抓了!” 汪朝宗的眼睛瞬时睁大:“什么罪名?” 管夏低头,小心翼翼:“说是……他领人烧了盐场大使衙门!” 汪朝宗顿时愣住了,抬起头,感到一阵眩晕,立即吩咐管夏备车,往盐政衙门飞奔。得知阿克占去了五亭桥工地,汪朝宗连车都没下,直接转头往工地跑。 雨过天晴的瘦西湖一派明媚,远处绿柳依依、桃红点点。阿克占带着何思圣一起巡视五亭桥工地,一个管事的陪着他们。 工地上热火朝天,一座别致的五亭桥已经初见规模。 阿克占嘬着牙花子:“好,好!真没想到朝宗能把一座桥建成这个样子。有远见啊!这桥什么时候才能修完?” 管事儿的:“回大人的话。以现有的人工和进度,大约再三个月以后,便可以完工了。” “三个月……怕是迟了点。有没有法子两个月之内修成它?” “这个……恐怕太促了些,人手也不足。今年天时又不大帮衬,大雨连绵,现在要加快进度,有恐余力不足。” “告诉你们汪老板,两个月后,我要见桥修成。” “这……” 何思圣微微一笑:“得赶在皇上到扬州之前!” 管事儿的不明所以,何思圣也不再解释,只说:“东翁,皇上南巡,地方上马虎不得,对您也是个表功露脸的机会,可是,这运库没银子。” “我也是愁这事儿,这不来催五亭桥吗?” 何思圣着急地摊手:“这一只蚂蚱也做不成一桌菜呀!” “是得想些办法。” 汪朝宗匆匆下了马车,抢步过来:“大人,朝宗有急事禀告大人!” 阿克占听完,微微一笑:“我说朝宗,这点事就让你拿不住了?好歹也顶着个布政使衔,不管哪里抓了海鲲,你让他放出来,他敢拿着不放?” 汪朝宗忙说:“可这是盐务上的事。大人,本朝律例,聚众哄闹,罪过非浅。” 阿克占根本不愿意听:“五亭桥还得抓紧哪。” “那是自然。”汪朝宗说,“伍佑盐场的事,希望大人可以说句话。” 阿克占皱了皱眉:“朝宗,我已经说了当没看见。还要我怎么样?啊?老爷子下葬那天,咱俩说得很明白,扬州要有规矩,盐务要有规矩!朝宗,不能立规矩是你,破规矩也是你啊!” 汪朝宗看着阿克占远去的背影,只有一声长叹。帮汪海鲲求情,既是家事,也是事关盐场灶户生计的大事。汪朝宗希望署院衙门能够体恤下情,主持公道,却受到阿克占如此奚落,他感到寒心。因为盐场一旦出了问题,明年整个扬州盐业就会地动山摇。 晚上,汪朝宗、婉儿、雨涵众人皆在书房。郑冬心酒还没全醒,也被管夏搀了进来。婉儿形容憔悴,眼睛通红的,雨涵望望婉儿,替她问:“爹……大哥,没事吧?” 汪朝宗阴沉着脸:“能没事吗?聚众殴打盐官,焚烧官衙。这是死罪!” 婉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雨涵慌忙抱住婉儿安慰。 管夏恨声道:“那帮当官儿的吃了喝了玩了走了,一句话也不说?” 婉儿抽泣着又跪倒在地:“老爷,求您了……” 汪朝宗焦躁地转着圈,没好气地揉着脑袋:“我早就要他慎重!慎重!但凡多听我一句话,何至落到这步田地!” 郑冬心似乎醒过来了:“盐场这事,海鲲就是个火引子,场价不动,还得有人闹事。” 汪朝宗看了郑冬心一眼,深深地点着头。 婉儿从书房退出来,独自坐在井栏边,放声大哭。不远处,铁三拳留心地看着她。婉儿自言自语:“海鲲,本指望你回来带我走,你怎么闯这么大的祸呀,老爷又不肯救你,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太太天天骂我是灾星,害了他们汪家,要不是等你回来,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如今你也被抓了,迟早也是个死,我婉儿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没了盼头,还不如死了好!”说着她抹去眼泪,站起来,走到井栏边往下看,井里一片漆黑。她一闭眼,身子往前一歪。 突然一双大手把她拦腰抱起。婉儿吓得一睁眼,竟是铁三拳。婉儿挣扎着下来:“你拉我干什么,我自己死,关你什么事!” 铁三拳大声说:“当然关我事,人之发肤,受之父母,怎么可以轻生?” 婉儿哭出声来:“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铁三拳在一旁安慰:“孩子,再苦再难,总会过去的!你父母要是知道了……” 婉儿泪水涟涟:“我爹从小就不要我,把我卖给了戏班子……” 铁三拳心里一震:“天下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你爹一定也是遇到难处了。” 众人退出后,汪朝宗把自己关在书房,看着御赐的从二品布政使顶戴袍服,过了很久,他才伸手轻轻去摸那红珊瑚顶子。如豆的灯光晃过他的脸,心力交瘁的他似乎苍老了很多。 汪朝宗喃喃自语:“布政使?布政使!这是布的什么政!”他突然一挥手将顶戴挥到地上。许久,汪朝宗两眼血红地盯着地上的红顶子,潸然泪下。 盐政衙门一房间内,卢德恭正把手中的卷轴放到桌子上:“何先生,这是敝人珍藏的一幅郑先生墨宝。说话算话,送给先生。” 何思圣慌忙答谢,在石桌上展开画作,出神地审视。 阿克占走了进来:“卢老,收买我的师爷,是不是想为你的贤弟子汪海鲲求情哪?” 卢德恭微微一笑:“阿大人明察,教不严,师之惰,海鲲虽非卢某入室子弟,然耳提面命也有时日,本想润物无声,没想到竟铸成大错。” 阿克占神色略有不悦。 何思圣抬起头,满脸笑容:“的确是冬心先生的真迹,学生却之不恭。” “何先生太客气了。” 一衙役匆匆从前边过来:“大人,汪朝宗又来了,在签押房。” 阿克占苦着脸对卢德恭:“又是来撞木钟的。卢老,这回你可别躲,一起见见吧。” 在汪朝宗焦急的等待中,阿克占和卢德恭联袂而入。汪朝宗赶紧站起行礼,阿克占摆了摆手,问:“还是为了汪海鲲?” “是,我刚从知府衙门来。” “宋由之尽把黑脸留给本院唱。朝宗,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这事我就当没看见。” “案子总还要盐院审。” 阿克占没法再躲了:“你心里得有准备。朝廷有法度,盐务有规矩。咱们交情归交情。说到底,海鲲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殴打盐官,火焚衙门,再怎么,也得刺配。” 汪朝宗坐在那里,半天没说话,气氛有一些僵持,卢德恭上前拱了拱手:“大人,不见得吧?” 阿克占不高兴了:“那按卢老的意思,非要汪海鲲无罪释放?” “依我看,海鲲罪不至此嘛!” 阿克占生气了:“聚众闹事不是罪?殴打盐官不是罪?火烧衙门不是罪?” “那都是事出有因。海鲲是替灶户们打抱不平。要不是盐官不尽责,衙门不争气……” 阿克占气道:“卢大人,你自己也是盐官!汪海鲲既然没罪,既然官逼民反,咱们就各自给皇上写谢罪折子吧!用咱们这两顶帽子保下海鲲!” 卢德恭毫不退让:“我正有此意!” 阿克占怔住了。他望着卢德恭又看了看汪朝宗,脸色难看地勉强笑了笑:“卢老,你到底还是来给朝宗撑腰和我打擂台的?” 卢德恭双手一拱:“下官不敢。盐场境遇之悲惨下官还是略有所知,年辰好的时候尚可勉强度日,遇到台风、连天雨,根本无法过活。我等盐官虽说受命于朝廷,终不能置百姓疾苦于不顾,汪海鲲年轻气盛,虽有过激之言行,其发心并无犯上作乱之意。还请大人明察。” 阿克占沉默了。他闭上眼睛,指头磕着桌子,良久不说话。 卢德恭也沉着脸一声不吭。汪朝宗坐在椅子上如同芒刺在背。 阿克占缓缓地睁眼,开口:“事到如此,我是非答应不可了?” 他沉痛地望着汪朝宗。 卢德恭“哼”了一声,表示默认。 不知道从何时起,一股流言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扬州城。说浙江的布政使海宁陈老爷上京,奏说江浙沿海出现了一种怪病,也就像瘟疫一般,无影无形,但是更凶!这种怪病,针灸不治,连神医叶天士到了也没辙。但是呢,每天用盐水擦身就可以防。要不灶户们都没事呢,他们成天在盐水里滚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清晨,天光还没大亮,各大盐行外,几十个百姓排着队伍,按次买盐。有些人拿着大碗,有些人端着小瓷盆,有些人甚至揣着布口袋,人龙还在络绎增长,远远超出了平日的规模。马德昌的广泰盐行前面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群。大碗和小盆已经基本绝迹了,几乎都是口袋。人们焦急地涌动着。 伙计摆着一张臭脸:“涨价了。十五文一斤,爱买不买啊。” 人们互相张望着,没有人离开。 盐号开张了。 “不要挤啊,先来后到。” 人们哪管他说什么,一窝蜂涌了上去。没几天,市面上的存盐一抢而光。 马德昌听了又惊又笑:“什么?盐号没盐了!” 马府管家笑得脸上开花一般:“哪敢蒙您老人家啊。打从昨天起,整个扬州就只剩咱家盐号里有现盐了。这溜溜地卖了两天,老百姓大盆大碗地抢,还有个不没的?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这回咱们可狠狠地赚了一笔!” 马德昌外表还抻着,微带笑意:“这也是机缘巧合,没什么,老天爷赏饭吃!去吧去吧,吩咐厨房,晚上加菜!”管家一脸欢喜地下去之后。马德昌突然失去了矜持,他一跃跳起来,像猴子一样,兴奋得站不住。他对身边的马夫人说:“听见了么!人算不如天算。只要铁三拳那边的私盐赶紧运过来,抓住这个机会,咱们一个回合就斗倒汪朝宗!” 汪朝宗端着一碗燕窝银耳粥,正平心静气地给萧文淑喂食。 萧文淑的神色木然,勺子过来,她就张嘴,仿佛尝不出滋味。 管夏站在一边,低着头权当看不见,正一五一十向汪朝宗禀报:“整个扬州市面上,除了广泰还有盐,鲍家的裕隆也空了,一天一个价,今天已经涨到十五文一斤……” 勺子在萧文淑嘴边停了一停。汪朝宗说:“传我的话,凡汪、萧两家盐旗属下,盐号的盐不要出净,各留三成。消息要谨慎,不许走漏风声!” “是!”管夏迟疑着。 汪朝宗不再停下手上的动作:“银子留给他们去赚。去吧!”头也不抬,继续细心地喂着萧文淑,将她嘴边溢出的流汁擦尽。 清晨,一块粉板戳在盐号前,上写巨大的黑字:“瘟疫凶恶,本号有盐。一斤三十文,售完即止,切勿自误!” 盐号伙计慢条斯理地一块一块卸门板。随即两两一对,把一袋袋盐码到柜台上,明着是要让人看见。 等在柜台前的人比前两天又多得多,人挨人人挤人,人山人海。广泰盐号门前并不宽敞的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盐号伙计喊了起来:“开盐喽……” “轰”的一声,人们一起向前涌去。伙计们猝不及防,柜台几乎都被冲垮了。人群里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或高、或低、或哭、或闹:“给我十斤,给我十斤!”“我要二十斤!”“我要一袋!”“你他妈,要那么多,腌下水啊?”“别挤啦别挤啦!”“我的鞋!”“小囡,小囡,你在哪啊?” 二十来个伙计一起站柜台,忙得不可开交,后排的钱从前排人脑袋上递过去。 一个小女孩费力地挤到柜台前,举着大碗,伙计厌恶地一把抓过碗,把一堆铜钱倒出来,随手给盛了一碗盐。小女孩抱着装着盐的碗消失在人群里。过了一会儿小女孩终于狼狈不堪地从人群外侧挤出来,手里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碗——一碗盐全在拥挤的人群里被挤撒了!小女孩委屈地大哭着。 一个壮汉满头是汗,抱着一袋子盐挤出人群,望街边一戳,解开衣襟一边扇着风一边大喊:“盐啊,盐啊!正宗广泰盐号的盐啊!一斤四十文。哎,快来快买,省得到那边挤!” 立即有排队的不干了:“有你这样的吗?” “你他妈管得着吗?” “乒乒乓乓”,几个汉子扭打了起来,白花花的盐撒了一地。 盐号前的粉板已经换成了:“一斤三十五文!”粉板上的数字不断攀升着,三十七文、三十八文、四十文…… 天黑了下来,盐号已经上了门板,还是有不少百姓守在外边,期望盐号再开。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排上了第二天的队。他们啃着馒头、菜包子或窝头,眼睛不断地向盐号门口张望着。 一块粉板孤零零地戳在那里,上面是这一天最后定格的数字:“盐一斤五十四文。” 马德昌急匆匆地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沓银票,拉开桌子抽屉忙乱地翻检着,又取出几张。马夫人扯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老头子,那是我的私房钱!” “这时候了还管什么公房私房!算我跟你借的。哎,家里哪还有钱?” 马夫人望着马德昌,马德昌两眼通红,明显处于一种亢奋状态,马夫人担忧地摇摇头:“老头子,差不多得了吧。咱不是也赚得不少了?” “这才哪到哪?我要盘下务本堂所有的存盐,这点银子哪够!” 马夫人震惊地叫道:“天老爷!你要那么些盐有什么用?扬州城哪卖得了啊?” 马德昌狞笑着:“我没打算卖——只要扬州城里所有的盐都在我手里,市面上没盐可买,江南八省没盐可买,盐价就会一直涨上去。我就可以一点一点地把江南的钱都赚到手!” 马夫人仍不放心:“这,这可……老头子,你小心他们再请盐神!” “哼,还当老爷子在的年头呢?现在总共三个总商三碗盐,他首总一碗也不能顶两碗。只要老鲍按兵不动,这盐神还指不定姓谁呢!汪朝宗,他好日子到头了!” 马夫人捂着嘴,满脸担惊受怕地看着丈夫。 “无毒不丈夫!”马德昌望了望马夫人,只有这时候眼神里透出一股温柔,“还不是为了咱的孩子!马家翻身的机会终于到了!就得搏一搏!”他的眼神又阴狠起来,“房契!找房契!” 马夫人呆呆地看着他。 清晨的片石山房,挂在屋檐下的一排鸟笼鸣叫不休。小童正在洒扫庭院,马德昌匆匆赶来:“五爷在吗?” 权五爷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马爷,进来吧。” 马德昌进屋:“五爷早!” 权五爷一手端着茶壶,一手“哗啷啷”地滚着两颗核桃,对着马德昌直挤眼色,示意他坐,一边走到门旁,把漱口的茶水吐出来:“这还早,旗人就没睡懒觉的命。现如今宫里那十五阿哥,尊贵不尊贵?打六岁起,每天四更,天才蒙蒙亮就得起来。稍微懒一会儿,精奇嬷嬷的鞭子就到了,那是真抽!什么皇家贵胄,吃苦受累的命!比你们差远了。哎,马爷,你今儿倒早啊!” 马德昌赔笑:“是,有件事要麻烦五爷!” 权五爷一怔,把茶壶撂桌上,指着马德昌:“马爷,您可不是轻易开口的人。怎么着,说说吧,看我能不能办。” “这对我是大事,对五爷是小事。我想拿下务本堂的存盐,现银不够,找五爷拆借拆借。” “那是要多少啊?” “不多,四十万两!” 权五爷滚核桃的手也停住了。他慢慢踱回去坐在椅子上,翻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半晌才说:“这是要吞掉整个扬州的存盐啊!” “您英明。” “这生意不小。啧啧,本来就有钱,盐还偏疯涨,好事全让你们盐商摊上了。”他突然仿佛刚发现马德昌还站着,“嗨,马爷,你坐,坐,在这又没人拘着你。不就这事吗?我知道了。不过,交情归交情,咱们买卖归买卖,马爷,你懂我这儿的规矩!” 马德昌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袋。权五爷接过来,打开袋口,也不望外抽,皱着眉头瞄准一样向里望望:“房契,地契!” 马德昌说:“对。我马家扬州的产业,都在里头。和汪朝宗的康山草堂不好比,不过仗着房子多地多,也足值五十万两。我把它押在这,五爷放心了吧?” 权五爷慢慢把纸袋折上,然后举起两根手指。 马德昌试探着:“二十万两?” “两成!” “不敢回五爷,不过分成总是没有现银子方便。咱们这摊生意做出去……”马德昌张了个手势,“江南八省,全都铺到!银子回流大需时日。” 权五爷沉吟着:“马爷不愧生意人,这样,十万两现银,十万两银子折盐。” “成!不过,十万两银子折盐,那按市价也是二百万斤,您要这么多盐……”马德昌犹豫着说。 “那您甭管了。” “好。那,我就收拾齐备了,给您送来。请教五爷,倒是送哪去呢?” 权五爷往外张望张望:“你看我这院儿能搁多少?” 马德昌也估量:“搁不了多少。” “那,能搁多少搁多少!” 泰州城西大街,汪海鲲的囚车缓缓推过。数十兵卒黑压压地环拥着,手持明晃晃的钢刀长枪。队伍前,头领袁二骑马按刀,两眼不瞬地盯着前方。这支队伍进城之后,戒备反而更加森严了。这使得街上为数不多的人们都感到一种威慑。提着小盐包的、抱着一堆换洗衣服的、捧着豁了口的粗瓷大碗蹲在屋檐下稀里糊涂喝粥的人同时扭过头看着这支队伍,看清了囚车里的人。他们的表情都很奇怪,然而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尽量让自己的身体靠近两旁店铺,远离这支队伍。 汪海鲲站在站笼里,神色泰然自若地打量着这些百姓,毫无恐慌。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理想者的光辉。 铁匠铺外几个伙计正七手八脚地上着门板,把摆在外头招揽生意的铁锅铁盆菜刀之属搬进去。汪海鲲的囚车经过他们店面,伙计们也和其他百姓一样都停住手,默默地看着。 来到永福客栈前,袁二大喝一声:“天时不早,就在这儿住下吧,明天早早启程!” 两名衙役将站笼打开,将汪海鲲带进一间卧室,里边坐着袁二。汪海鲲奇怪地打量着他们。袁二冷脸看着汪海鲲,又看了看他的脚镣,对衙役说:“脚踝都磨破了!记住了,汪海鲲毕竟是总商的子侄,罪过再大,也比你们的烂命值钱!小心伺候着!换上!” 两个衙役赶紧卸下原来的脚镣,换上新的。 袁二看事情办完了,便起身对两个衙役说:“不早了,今天就让他睡在这里,咱们去叫兄弟们喝两盅去!”衙役受宠若惊地连连作揖。 袁二在门口回头看了汪海鲲一眼,撂下一句话:“早点歇了,别耽误明天赶路!” 袁二出去,带上门,汪海鲲这才在屋里试着踱了几步,却发现刚才袁二坐的桌上赫然留了一把钥匙。 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汪海鲲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口,侧耳倾听,外面并无动静。他用舌头舔破窗纸,门口竟然没有卫兵,更不用说巡哨了。 汪海鲲觉得很奇怪,他赶紧试着用钥匙打开,没想到“喀嚓”一声,脚镣竟打开了。汪海鲲头脑很乱,稍有犹豫,然后毅然推开窗户,纵身跳了出去。不一会儿,院子里突然传出紧密的锣声,有人在大喊:“不好了,人犯逃脱了!” 客栈后门口,袁二看着汪海鲲的背影,指挥着众人往相反方向追去。 烈日当空,蝉鸣柳荫。管夏快步如飞地跑过庭院,跑进正堂,人未到声先到:“老爷——堂少爷……!” 汪朝宗正在躺椅上午睡,懒懒地睁开眼睛:“怎么样?” 管夏大口喘着气:“堂少爷,跑了!” 汪朝宗一皱眉头,痛苦地闭上眼:“完了!” “昨晚上,盐巡们一时疏忽大意,让他给跑了。”管夏低声说。 “疏忽大意?不动脑子,这衙门里何时疏忽大意让人犯跑掉过?”汪朝宗起身来回踱步。 这时,婉儿也急三火四地冲了进来,一见汪朝宗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含泪笑着:“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汪朝宗烦躁地摆摆手:“婉儿,别闹,快起来。海鲲人是跑了,可不是从公堂之上释放的,这不是什么好事儿!” 婉儿不但不起来,反倒跪爬两步,又磕了两个头:“我就知道老爷会救海鲲,我就知道各位大人会给老爷面子的。” 汪朝宗气结:“婉儿,你先去吧!我还有事儿。” 婉儿千恩万谢地走了,汪朝宗愣在那里,陷入了深思。汪海鲲怎么就看不出这是一个局呢?汪海鲲现在是逃犯,一天不归案,一天就得缉拿。从此就成了一个耗子,再也不能进得汪府,他汪朝宗也是哑巴吃黄连,得不偿失,损了手下一员干将,还得领阿克占的情。可是转念想,一个失去自由的人,当自由的机会来临时,逃是他唯一的选择。 心烦意乱的汪朝宗去了鸣玉坊。姚梦梦正在用一个药臼捣蔷薇花瓣。 “跑了?跑就跑呗,这么一大小伙儿,还能跑丢了?” 汪朝宗显然没心情和她说笑:“这是一箭双雕,不,是一石三鸟啊!” 姚梦梦睃他一眼:“别跟我打哑谜,我脑子笨。” 汪朝宗坐下来,长叹一声:“扬州盐商,大祸临头了!” “到底怎么了?”姚梦梦这才感到事态严重。 “满大街抢盐,都像发了疯似的,各大引岸也派了人来要,多少大船都在仪征的码头等着,盐从来没有这么吃香过。”汪朝宗两眼着着窗外。 姚梦梦困惑地说:“你们盐商不就盼着这一天吗?” “盐是过日子用的,现在大家竟相囤积,奇货可居,还不天下大乱啊!” 姚梦梦不解地:“好好的,说海鲲,怎么又说到盐上了?” “这个局太大了。你想啊,盐价炒得这么高,盐商就不能再哭穷了,皇上南巡要银子,盐商不拿谁拿?阿克占把海鲲放了,其实就是流放,我还得谢他,脖子上让人套了个绳子,身上披着个黄马褂……” 姚梦梦“扑哧”笑出声来:“要是再挂个铃铛就更可爱了。” 汪朝宗都快要哭了,一时竟接不上话。 姚梦梦站到窗前,将帘子拉开些,室内突现一片光亮,她缓缓说:“依我妇人之见,这未必不是好事儿。就像下棋,人家落了子,你就得应,说不定还能占更大的地盘。” 汪朝宗眼睛一亮:“说说看。” “因势利导,借力打力啊。到头来,这桌宴席谁来付账还说不定呢!” 汪朝宗恍然大悟:“着啊,梦梦!”他一把抱起姚梦梦,转了个圈。 姚梦梦捶打他,让他放下:“像个老小孩似的!” 汪朝宗气喘吁吁地:“行了,我走了!” 晚上,婉儿怔怔地躺在床上,凝望着床顶,屋子里烛火还没有熄灭,微微晃动的烛光让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切。 桌上摆着一个食盘,里边的食物几乎没有动。 门声一响,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她床边,婉儿刚要惊呼,那人立刻用手堵住她的嘴:“别喊,是我!” 他缓缓松开手。婉儿又喜又惊,翻身坐起道:“海鲲!真的是你!” 两人四目相投,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只有紧紧相拥。 “海鲲,你,你怎么回来了?满城都在捉拿你!”婉儿惊呼。 “我……我想你!放不下你!” “这些天你怎么过的?带我走吧!不管你到哪,我都跟着你。” “还不是时候,风头过去就来接你,远走高飞!” 婉儿点点头,哽咽:“嗯,自己千万要小心,你要有个好歹,我也活不成了。” 汪海鲲轻抚着婉儿的脸,万般不舍,半晌道:“我没事儿,你也照顾好自己!”婉儿用力地点头。 二人四目相对,婉儿似乎意识到什么,她微微喘息着闭上眼睛。汪海鲲的唇吻了上去。两个人在床上相拥相吻,难分难舍。婉儿的喘息突然剧烈起来,她紧紧抓着汪海鲲的手:“海鲲,我……我是你的!”汪海鲲一愣,随即把婉儿紧紧抱在怀里。缠绵良久,婉儿鬓发散乱,汪海鲲终于挣扎起来。婉儿依依不舍地拉着他。汪海鲲摇头:“不行,太危险!” 婉儿突然明白:“你……真不是老爷救的?” 汪海鲲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婉儿:“对了,婉儿,这是一封我和叔父断绝叔侄关系的文书,你收好,找个机会,递给叔父。” 婉儿杏眼圆睁:“你要跟老爷断绝关系?” “你只管按我的话做,叔父会明白的。” 海鲲说罢起身:“我要走了。” 婉儿不舍地牵着他的衣角:“你别走。” 汪海鲲为难地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说罢闪身离开。 婉儿望着又空了下来的房间,默默地流着泪。她轻声叫:“海鲲……” 汪海鲲的头探出墙头。四顾无人,他轻捷地翻出院墙,跳落在小巷里。他趁着夜色贴着墙小心翼翼地走。刚走出不多远,突然听到一个阴沉的声音:“汪家少爷,大晚上的不睡觉,出来散心么?” 汪海鲲一怔,周围突然火把闪亮。十来个盐勇举着火把从两边逼近,为首的一人正是蒋成! 汪海鲲脸色顿时变了! 蒋成阴森森地笑着:“不枉我在这里整整守了三夜,你还是露头了!” 他呼哨一声,众人一起涌上。汪海鲲立即向蒋成的反方向冲去。几个盐勇挡不住汪海鲲的勇猛,立即乱了。汪海鲲三拳两脚打翻了两个拦路的盐勇,但这时候背后蒋成也扑了过来,汪海鲲没敢回头,拼命闪躲,还是被蒋成一脚踹到。他反倒借势纵身向前,拼命地狂跑起来。 蒋成带人紧追不舍。汪海鲲一路狂奔,上气不接下气,距离还是慢慢缩近。眼看追得最快的一个盐勇就要赶上汪海鲲,突然之间,他一声惨叫,倒了下去。紧跟在后的蒋成顿时停住脚步。汪海鲲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蒋成却并不上前。他紧紧地盯着街拐角:“哪路朋友?敢出手就亮个相吧?” 街拐角一声冷笑,戴着斗笠的英子缓缓走了出来。她仿佛赤手空拳,但蒋成等人却谁也不敢小看,都慢慢地向后退。英子走上前扶起汪海鲲,随手拍拍他:“这么不经打?” 蒋成问:“阁下究竟是哪位?” 英子按了按斗笠,慢条斯理:“你就是蒋佐领!有两笔账要跟你算。一是染布坊,二是老六老七!” 蒋成脸色大变:“天地会!果真是天地会!” 英子轻声冷笑:“怎么,你自己都不信吧?” 蒋成脸上肌肉抖了抖,拔出腰刀:“拿下!”盐勇们蜂拥而上。然而就在这时,伏在墙上的田老大等人也纷纷跃下,三下五除二便将一班盐勇撂翻在地。 蒋成脸色再变,看清敌强我弱。田老大向他攻去,他连招架都不敢,撒腿就跑。田老大追了几步就停步不追了。 汪海鲲绝处逢生,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望着英子:“你,你们真是天地会?” 英子轻声:“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叫什么都无所谓。”她慢慢掀开斗笠。 汪海鲲惊呆了,他失声:“你!”那是一张和姚梦梦一致无二的脸。 第二十一章 以乱制乱 汪朝宗躺在床上,头上盖着条毛巾,一副缠绵病榻的样子。大夫说他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但还不碍事。阿克占倒背着手,满眼关切焦虑,神色和蔼地请大夫开方子。可大夫躬身退出之后,阿克占飞快地掩上门,变了一副脸色。 “别装了,你没病!汪海鲲的事儿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汪朝宗脸色苍白,盖着被子,似乎气息奄奄:“我还想跟你要人哪……” “好,好,我不管是谁干的,这话我只跟你说!海鲲跑了就跑了,我不追!把这笔账算到天地会头上了。咱不斗!好不好?皇上马上就要来了,扬州盐务还得靠你维持,五亭桥还得靠你赶紧修好……”阿克占换了一副口吻。 汪朝宗艰难地睁着眼睛:“真……真的不行了!” 阿克占拉了拉椅子,他凑近了汪朝宗,厉声低唱:“再跟我装,信不信我能把你家再抄一遍?”他们似乎都想到了上次抄检汪府之后的天下大乱,隔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勉强笑笑。 门外响起脚步声,阿克占慌忙站起身来,佯装替汪朝宗掖着被角:“安心静养几天就好了,放心,朝廷会记着你的。” 汪朝宗有气无力地说:“多……多谢大人!” 进来的是郑冬心,他怀疑地看着阿克占远去的背影:“这老小子跑来干吗?” 汪朝宗从床上坐起来:“皇上要来了,他也不想出事!” 郑冬心哼一声:“不想出事?事儿出大了!” “又怎么了?” “五亭桥停工了!” 汪朝宗冷笑了一声,却突然注意到郑冬心手上的盒子:“这是什么?” 郑冬心把盒子放到桌上,说:“刚才我去了鸣玉坊,跟梦梦说起老汪你最近手头吃紧,把五亭桥都停了,梦梦就把她的这个首饰盒让我带给你,说帮不上什么忙……” 汪朝宗一拍大腿:“老郑啊,你这不是添乱吗?我停下五亭桥,是为了跟阿克占叫板,怎么连你也当真了?” 郑冬心委屈地说:“这你可从来没给我交过底儿!” 汪朝宗接过首饰盒,打开一看,全是些金银珠宝,更加着急:“你这个老郑,正经事儿被你弄得不正经,不正经的事儿又被你弄假成真了!快,还回去!” 郑冬心不乐意了:“照这么说,我郑某人就是百无一用罗,你不看看,这梦梦把自己的体己钱都贴给你了,你还挑肥拣瘦的!” 汪朝宗忙说:“这事儿还真不用你操心,银子的事我来办,行不行?” “你呀!要送自己送去!”郑冬心转身就走。 汪朝宗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盐水擦身可防瘟疫的谣言满天飞,扬州城的盐价也漫天疯涨。马家广泰盐行门口的粉板仍然挂在外边,上边的价格已经改成了“盐每斤八十八文”的最新价格。然而盐号门板紧闭,根本没有开业。其他盐行门口情形也相似,大门紧闭,门口守着一群群买盐的百姓。正当中午,赤日炎炎,酷热之下的人却越来越多。 许多百姓纷纷议论着:“现今只有马老爷的盐号,每天还能开两个时辰。可不敢晚了。”“马老爷活佛菩萨啊!”“小三子,我这还差七文钱够两斤,你借我七文,我买了盐回头就还你!”“滚蛋,借钱买盐?今儿借了明儿还不知买不买得到呢!” 一扇门板终于被打开了,一个伙计探出头来,人们顿时拥上前去。伙计厌恶地嚷:“去去去去去,躲远点!我看谁敢挤?谁再挤待会儿就不卖谁!再着急也得等咱开张啊。” 人们听话地退到一边。几个伙计出来卸门板。柜台上,一个伙计扛着一大袋盐走过来,望地上一蹾转身将粉板上的价格从“八十八文”改成了“九十文”! 紫雪进入鸣玉坊时,姚梦梦和朱月卿聊得正欢。 紫雪好奇地问:“什么事儿呀,这么高兴?” 月卿笑着说:“这些日子,扬州城居然到处抢盐,像疯了似的。幸亏这盐只是做菜的作料,要是拿来泡澡,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呢。” 姚梦梦大眼睛一闪:“你还别说,十三姨以前还真用盐浴,据说能让皮肤光洁细嫩,还能治病。” 紫雪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十三姨皮肤那么好!这么说,盐能治病是真的了?” 姚梦梦若有所思:“听十三姨说,先要把盐在磨上磨成极细的粉,再加上些玫瑰、茉莉的精油,搅和到一起,倒在澡盆里,先把水温调合适了,然后让水没过脖子,在澡盆里静躺一会儿,用盐把自己盖起来,闷上一段时间,起来后再用水冲干净,就成了。” 月卿很吃惊:“你洗过?” “没有,是听十三姨说的。” 月卿神往地说:“这是多好的生意啊,要是咱们姐妹合起股来,专门卖一种洗澡盐,那一定能赚大钱!” 紫雪赞成:“这主意好!” 月卿进一步计划:“紫雪是盐院夫人,要是肯张嘴,就可以从盐商手中进到便宜的盐,然后咱们让人照梦梦说的加工成浴盐粉,哪个澡堂敢不买?” 姚梦梦笑了:“你们就别造那个孽了!你们家齐老板好些了吗?” 月卿有些黯然:“半是人半是鬼,他是活该!” 月卿果然是个能干的人,她立马以紫雪的名义从马家的广泰盐行赊了两万斤盐,依姚梦梦的方法,制成了浴盐,又马不停蹄地去了扬州有名的清缨堂澡堂。 白天人不太多,朱月卿走了进来:“叫你们掌柜的!” 伙计一看,来头不小,赶紧进去。不一会儿,掌柜的从里边掀帘出来,笑容可掬地问:“这不是齐家七太太吗,找小的有什么吩咐?” 月卿不慌不忙地一边打开包袱皮,一边说:“刚才在门外就听见枝头喜鹊叫,掌柜的你要发财了!” 掌柜的一头雾水,还赔着笑:“还请七太太指点。” 月卿打开包袱:“看看这是什么?” 掌柜的看了半天,又使劲闻了闻,是一堆白色粉末,却沁出一股花香:“这是什么呀?” 月卿得意地说:“这是鸣玉坊特制的浴盐,洗澡用的。” “现在盐这么贵,谁舍得用它洗澡啊?” “怪不得你这生意做不大,告诉你吧,只要你开了盐浴,打出招牌,扬州人有的是钱,还愁没人洗,你就等着数银子吧?” 掌柜的为难地说:“小的向来是小本经营,恐怕用不起这个。” 月卿柳眉倒竖:“怎么,不想要?告诉你,这是盐院夫人的生意,你不想在扬州混了?” 日昌荣银号内,蔡老板正一只手拨弄着巴掌大的小算盘。权五爷看见,划拉过来,爱不释手地说:“嘿,这小玩意还真可人意。” 蔡老板淡淡地说:“五爷喜欢,就孝敬您老。” “夺人所爱,不好吧!”权五爷一边把小算盘揣进怀里,正色道,“蔡爷,这回权五来找您,有一笔买卖。” 他把那张装着房契地契的纸袋交给蔡老板。蔡老板拆开纸袋,挨张仔细地看着,一边沉吟着,右手在空中虚打算盘。 打了一会儿,他把房地契放下:“马德昌自己为何不来?” 权五爷意味深长地笑笑:“扬州三大总商,倒有两个借过你的银子。老马在我这转一圈,也就是顾惜他那点面子。” “那,我也可以不借。” “别介啊,您看你们老西儿,一点小事老念念叨叨没完。银子和你没仇!你们日昌荣不是正打算在京城开分号么?” 蔡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五爷,要多少?” 权五爷一撇嘴:“六十万两!” “这是看五爷的面子。” 权五爷又笑了起来:“抬举!五爷我没面子,是大伙儿给的面子!” 盐价的疯狂,到底引起了阿克占的担心,若由着马德昌,两淮盐区各大引岸盐价暴涨,引起百姓骚乱,他也是难辞其咎。阿克占对何思圣说:“召三大总商来议事吧。” 署院衙门二堂,阿克占背着手来回走着:“各位总商,今天,怎么打不起精神来?市面上的盐已经涨到百文一斤,前所未有啊,各位年前入库的引盐身价翻了好几番,这钱赚得也太容易了。” 鲍以安刚要开口,阿克占摆摆手:“要说诸位发了大财,我和卢大人也为你们高兴,用你们的话说,这是祖上的荫德!老马,你说是不是?” 马德昌踌躇满志,满面红光:“小的们有今天都是二位大人御下有方。” 鲍以安不满地说:“阿大人,这盐价是上去了,可我老鲍也实在没赚到银子,引盐早已分到运商手里,哎,我这个倒霉鬼,说出来都让大人晦气,前些时,还被人打了劫,至今也没个说法。” “鲍总商所说,本官也是有所耳闻,那毕竟伤不了筋骨。老汪呢?怎么不吭声了?” 汪朝宗一直在冷眼揣摩阿克占的意图,听到点他的名,这才开了腔:“阿大人,盐商的身家都是朝廷的恩赐,在座各位都会赞成。汪某不才,妄测大人意思,还是想让盐商再为朝廷做些贡献。” “还是老汪透亮!你就表个态吧。” 鲍以安提醒汪朝宗:“老汪,今儿个,我真要多两句嘴了,这次盐价飙涨,谁赚了谁没赚,你不会没有数吧?” 马德昌不干了:“老鲍,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存的那些盐不也一样涨了?只不过是你没出手,想必是要抿着一个更高的价钱吧!” 鲍以安瞪圆了眼:“你敢跟我赌咒,谁要是趁机取利,就让谁断子绝孙!” 马德昌也火了,上前一把抓住鲍以安的衣襟:“你骂谁?” 汪朝宗赶紧将他们拉开:“二位,这成何体统?”阿克占和卢德恭也上前来劝开。 “老汪,你说吧!” 汪朝宗这才慢条斯理地说:“照说,各家存盐多少,务本堂自有公账。盐价涨了,各家存盐从账面上是都跟着涨,但只要没出手,那就不算数。所以,目前谈谁赚谁赔,还为时过早。我看,不如这样,半个月后,待各家销售完成后,再计价算账。赚了就提成给朝廷上缴,要是赔了就免了。不知各位大人和总商意下如何?” 马德昌和鲍以安都不吭声,卢德恭点头:“我看,这个办法好!” 阿克占大手一挥,说:“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阿某再变通一下,每天结一次账!没有赚到的,阿某绝不为难,但是既然赚了,就不要再推三阻四。怎么样?当然,这笔银子收上来,本官也只是为了接驾,待圣上驾到,一定具本上奏,面陈各位忠孝之诚。” “汪某赞成!” 马德昌低声说:“我不赞成!” 阿克占瞪着眼睛盯着他:“你还有什么说的?” “盐院夫人跟人合伙做生意,做什么特制的浴盐,卖给澡堂,挣得可不少哇!她是不是也该给朝廷纳税啊?”马德昌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口。 阿克占眉头一皱:“真有此事?” 马德昌不慌不忙地:“她第一次就从马某小号进了两万斤盐,后来越进越多,加上她从别的盐号进的,恐怕不下六七万斤!” 阿克占感觉被人当众扒下裤子似的,恼羞成怒,霍地起身,冲了出去。 盐政衙门后花园里,月卿正将一叠银票递给紫雪:“妹子,这是这几天咱们合伙挣的,梦梦死活不肯要,说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紫雪撇撇嘴:“她这个人,就是不爱沾钱,没事儿,赶明儿,咱们给她买点首饰、布料什么的,就算谢她了。她不爱钱,咱可不能含糊。” “那也好,咱们就二一添作五,这一半归你!”说罢月卿便将银票塞到紫雪手上。 紫雪笑了,接过银票开始数:“月卿,这银子真这么好挣?” “还不都是你的面子大吗?”月卿讨好地说。 这时阿克占虎着脸过来,月卿一看势头不对,赶紧福一福,走了。 阿克占看着紫雪手中的银票,吼道:“说,你这银票哪里来的!” 紫雪一下子被吓懵了:“这,这是……” “是不是你挣的黑心钱?” “这是我跟月卿做生意挣的……” 阿克占一把夺过银票:“做生意?你会做什么生意?你这分明是巧取豪夺!” 紫雪哭了,嘴巴却犟:“你就知道在家欺负我。我一没偷二没抢,怎么就不行了?” “还顶嘴!盐商们肯赊盐给你?你这是拿我这张老脸换来的赃钱呢!紫雪,你日子过得好好的,要弄这些钱干吗?” “我一个弱女子,你高兴时哄哄,不高兴时,一瞪眼就叫我滚,我能滚到哪儿去?自打上回厚着脸皮进了鸣玉坊,你知道我遭了人家多少白眼,比要饭的都不如。可我有什么办法,没点体己银子,将来不还是没着没落的。” 阿克占看着紫雪落泪,心软了,抱住她的肩膀哄她:“好了,都是我不好,我心太粗!我保证,再也不叫你滚了!” 紫雪泪眼婆娑地抬眼:“真的?” 阿克占点点头,又说:“这银票,我就没收了。”紫雪瞪了他一眼,嘴一撅,扭过头去。 这天晚上,汪朝宗和雨涵正埋头吃饭,萧文淑在每人碗边放了一大包盐。 雨涵抬头说:“娘,你今天好多了。” 萧文淑说:“多亏你爹,到处抓药,这心口不太堵了。” 萧文淑指着盐包对两人说:“这是你的,这是你的!回房里给我洗!” 雨涵苦着脸:“娘,我也有啊?” 萧文淑白她一眼:“你没听说,盐院夫人一下子就买了两万斤盐回去洗澡呢!” 汪朝宗放下筷子,沉重地说:“是六七万斤!紫雪这不是添乱吗?” 雨涵皱皱鼻子:“听什么信什么,还不如小鲍呢。人家小鲍在家里,说得鲍叔叔都不信了!” 萧文淑却深信不疑:“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早晚有你们哭的时候。” 雨涵不屑地撇撇嘴。 汪朝宗转脸问:“雨涵,你刚说渐鸿怎么着?” “小鲍写了一篇文章,痛斥所谓‘擦盐防病论’,山长看了都抹鼻子画圈子地夸。” 他偷偷给雨涵使了个眼色,雨涵会意一笑。饭后,汪朝宗赶紧着管夏去找了小鲍,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这天一大早,管夏进来向汪朝宗汇报:“按您的吩咐,八千张都撒出去了。今天天一亮,整个扬州城都会读到!不过,老爷,我没读出哪好来。” 汪朝宗微微一笑:“渐鸿这孩子已经读书明理了。虽然有点迂腐。不过有个道理他说对了——从传言兴起到今天,扬州城没有一个人因为不抹盐得瘟疫死了,压根就没有人得过瘟疫!” 汪朝宗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着步:“老百姓活得不容易。即使是我们扬州,富甲天下的地方,许多人要活下去,照样得搭上命来拼!世道维艰啊。让他们花大价钱买盐保命,他们不会犹豫。可一旦他们知道不买盐也未必有事,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谣言就不改自破了!” 管夏脸上露出信服的神色:“那,老爷,下一步咱们怎么办,是不是……” 汪朝宗的手用力一挥:“从今天起,长裕、天和两家盐旗下属的盐号,预存的三成盐都给我放出来!不但放,而且要减价!广泰盐号一百文一斤,我们只卖六十文!他们不跌,我们不动,他们卖六十,我们就卖三十!始终掐住他的七寸!不要管赚多少,只要把盐给我卖出去!” 管夏神情振奋地说:“是!” 冶春茶社里坐满了人,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有手里拿着纸的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的也都是这件事,却谁也不敢大声。整个茶社人声鼎沸“嗡嗡嘤嘤”,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有的人读着文章摇头晃脑,有的人连比带划地在跟同桌的茶客解释,也有的皱着眉头摇着手表示不信,还有的干脆闭着眼当不知道。 几个茶客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一张嘴就是高声大嗓:“老少爷们,天和盐号放盐了!” “长裕盐号也放了!价也降了!一斤只要六十文!” 这两句话引起了茶馆里的一片骚乱。刚才还压着嗓子的人都没了顾忌了:“真的!”“真的!”“这帮盐商终于绷不住了!”“这说的是真的!” 小二慌了手脚:“您老,加一撮只要一文,一文!” 读文章的老者嘿嘿一笑:“一文都不加!小子,你这……”他指指小二手里的盐包,“过景了!” 坐在角落的何思圣扔下几枚铜钱,起身便走。何思圣匆匆回到署院衙门,阿克占正在听书办念账本。 “马广泰昨日销盐五十四万六千一百七十斤,计五万四千六百一十七两,上缴二成,共一万两另九百二十三文。鲍长裕销盐十六万三千九百斤,计一万六千三百九十两,上缴二成,共三千二百七十八两。汪天和一斤未销,上缴为零。昨日共收一万四千二百零一两,累计收缴捐输十三万五千八百一十四两。” 阿克占皱眉说:“紫雪赚的那六百七十两,怎么没算进去?” 书办为难地说:“老爷,那真要算进去啊?” 阿克占火了:“怎么的,我的话不好使了?” 书办赶紧拨拉了几下算盘:“加上夫人上缴的这六百七十两,共计十三万六千一百八十四两。” 阿克占这才抬头:“何先生,怎么样?” “东翁果然是神机妙算,盐商之间已经开打了,刚才听说,天和号开始以六十文卖盐了。” 阿克占点点头:“汪朝宗果然是个人物,怪不得连皇上都对他刮目相看,这一回,是咱们挖了个坑,老汪最后一脚,把老马给踹下去了!” “好戏开始了。咱们也该动手了,再拖下去,万一弄得官逼民反,大人就来不及了。” 阿克占笑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收官!” 清晨,守在马家广泰盐号门口的人仍然不少。与往日不同的是,盐号伙计们开门卖盐之后,已经习惯了的哄抢并没有发生。老百姓们手里拿着破盆大碗,不约而同地和柜台保持着一人左右的距离,也不说买,也不说不买。 站柜台的十来个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觉有些异样。 远处街上两个背着口袋的人飞跑而来,边跑边喊:“汪家天和盐号大减价!”“长裕也降了!一斤六十文,买十斤还搭一斤。” 两人各自把口袋邀功一样蹾在地上。广泰盐号门口观望的人们立即涌了上去。一个老头子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黑瘦的手里捧着一捧雪白的盐,捧到鼻子下面嗅嗅:“嗯,好成色!比广泰不差!” 人们议论着,顿时就有一小半的人离开了。继续留在这里的人群,眼睛里也满是怀疑,逐渐散去,广泰盐号门前的人越来越少。 但挂在盐号门口的粉牌上,广泰盐号此日的盐价仍然是一斤一百文! 以往幽深秀丽的片石山房,小院子里已经堆满了盐包。有些盐包已经破裂了,地上白花花的一层盐。 权五爷叉腰站在院子里,光着头和脚,辫子盘在脖子上,有点气急败坏。 门外,家人和盐号伙计打扮的人仍不断把盐包抬起来。 权五爷喝道:“住手,住手!别他妈抬啦!” 下人们赶紧一起规规矩矩立定,垂着两手,低头不敢吱声。一个下人,还是个孩子,一脚没踩稳摔在盐堆里,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从头到脚都是白的。 权五爷怒气冲冲地说:“你家老爷拿盐抵债,五爷答应,是给他面子。现在这盐价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往下掉。五爷的银子不是大风刮来的!滚,都滚!回去给你们老马说,让他赶紧来见我!” 下人们只好答应着纷纷撤走,但院子里已经被盐堆满了。权五爷转了一圈,气得发愣,抬脚进屋来,屋子里也早堆满了盐。小童正吃力地把盐包四处归置,给他腾出躺椅的空间。权五爷干瞪瞪眼又转了出去,在院子里对着一堆盐包生气:“嘿,我这倒霉催的!我这闲着没事跟他们搅和哪门子呢!” 马府客厅,广泰盐号的掌柜正在絮叨早晨盐行的情景,他说一早就想降价,少赔点,账房老周硬拦着不干。 马德昌一脸愤怒:“屁!叫你老朱,你还真是个猪脑子!老周比你强多了!这时候怎么能降?汪朝宗到底搞的什么鬼?”他在正堂里不安地走来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账上现在还有多少?” “回老爷,连本带利这几天通饶上,也就两万多现银子。” “你下去算算,留出一个月的日常开支用度,剩下的都给我砸进去!汪朝宗他敢降价卖,咱们就放手收。账上如果不够,老朱……你也算是我家老人了。关键时刻,你别看我笑话。” “是,是,老爷。我不是那种人。不过……”朱掌柜犯难地说,“老爷,汪朝宗这么挤兑咱们,背后是不是有人啊?” 马德昌一惊,强自稳住心神,摇摇手:“不会。他也见底了。九成是看现在盐价高位,想借机会捞一把!盐价刚涨上去的时候,他家出了不少。我料定汪朝宗现在手里,也就是往日的两三成!咱们手里有务本堂的存盐,无论如何,他耗不过咱们。只要把他那点盐一清,咱们上手做空,盐价还会涨上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老朱,去吧。” 朱掌柜答应一声,匆匆而去。马德昌却仍然在正堂里转着圈子。没有外人在场,他的脸色现出了一些惶急,他盯着正堂屋顶:“汪朝宗,咱们该见分晓了!” 大名鼎鼎的天和盐号总号位置就在汪朝宗府附近的一条弄堂深处堵头的位置。门脸也很小,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家小店,和周围的民居比起来一点不见排场,但这里是汪朝宗自力更生起身发家的所在。现在,天和盐号变成了扬州最拥挤的地方。 盐号现在大敞着门,门口的粉牌上,标价是盐一斤六十文。来买盐的人前呼后拥,堵成一团。小地方本来就挤,更显得人多。 几个粗眉大眼的汉子扎着臂膀,从人堆里挤了过来,簇拥着广泰盐号的朱掌柜,一边喊:“让开让开,长眼睛的让开!”他们一直挤到柜台下边。一个大汉挤上去,一拍柜台:“你们这还有多少盐?报个数,老子包了!” 伙计还没答话,底下的百姓们顿时轰动起来。大汉们一个个横眉立眼地指着底下:“谁?谁?他妈的哪个敢起哄?起哄把你们腿打折!”转头对伙计,“你们店里有人没有?你们掌柜的呢?出来一个说话!” 管夏走了出来:“好啊,敞开门做生意,来者不拒。老朱,你这生意,不止做我这一间铺子吧?” 朱掌柜微一沉吟,点头:“天和号你还有多少存盐,我们广泰盐号愿意吃进。” “那要看你有多少银子了。” “我带的不多,两万两!” 管夏点点头:“成,勉强够这一间铺子的。东关街那两间铺子大,盐还多一点。” 底下的老百姓顿时乱了起来,有人扯脖子喊:“您可不能跟他们一个鼻子出气啊。” 人们的矛头顿时转移到了朱掌柜等人身上。一群小伙子吵嚷着拥上来,刚才还气焰十足的几个大汉都矮了下去。气氛异常紧张,只要人群里喊出一个“打”字,这些人顷刻就会被打倒。更有些人已经围上了朱掌柜。 朱掌柜求救般地望着管夏。管夏一摆手:“算了,放他们走。大小都是买卖,各位既然看得起咱们天和号,”他手臂一挥,“零买的盐价,改成一斤五十五文!” 人群一阵欢呼,管夏微笑地看着。 马府僻静的书房里,马德昌像个兴奋的斗鸡,两眼通红,不停地转悠:“汪朝宗怎么还有那么多盐?他是不是耍诈?” 朱掌柜犹豫地说:“看起来不像。汪朝宗那人,您也知道,从来有一说一。” 马德昌不动也不说话了,脑袋上全是汗珠。 朱掌柜小心翼翼地:“老爷,那咱还买吗?” 马德昌片刻之间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紧咬牙关:“买!到这时候了,咱没有退路!只要咱们能吃进汪家的盐,让扬州城里再也没盐可卖,就不愁搭进去的赚不回来!这时候一松劲,什么都完了。下去跟马家的人都打声招呼,这一仗无论如何,哪怕砸锅卖铁也得打下来!” 朱掌柜低头而去。马德昌独自走到庭院里,气不打一处来。马大珩正好穿过庭院,马德昌沉着脸:“站住!” 马大珩站住了,翻翻眼皮,他看见了马德昌,却不打招呼。 “又上哪野去?” “去汪家找雨涵玩!” 马德昌厉声:“不许去!马大珩你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么没心没肺?汪朝宗是你爹的对头!” 马大珩满不在乎地傻笑:“汪朝宗是你对头,雨涵又不是我对头。你们爱怎么斗怎么斗,我们管不着!” 马德昌更气:“小兔崽子你说得轻巧,老子这么拼死拼活的,还不是替你将来打江山?” 马大珩不笑了,他的脸也严肃起来,他抬起头正视着马德昌:“为了我?爹,自从您搅上这破事,您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吗?” 马德昌愣住了。 “马家全城四间盐号,汪家七间,鲍家五间。十六间盐号每间每天卖几斤几两盐,一斤盐多少文铜钱你全都知道。可我呢?我每天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在家,都去了哪里,跟什么人在一起,你知道么?你问过么?你替我打江山?……”马大珩的声音哽咽了。他扭过头,气冲冲地走了。马德昌伸出手去,却没抓住他。他呆呆地看着马大珩越走越远,走出庭院,在月亮门下停住,回身:“你替我打下来的江山,我不稀罕!”马大珩扬长而去。 马德昌突然身子一晃!他用手捂住心口,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又硬又冷的庭院石板上,睁眼一看,四壁院墙,一片高天。 又是一个上午,朱掌柜拘谨地站在马德昌身前,马德昌疲倦地躺在椅子上。 朱掌柜像霜打了的茄子:“不是人家不卖。现在全城都知道了咱们马家在囤汪老板的盐。咱们的人一出去,就挨老百姓的打。真的已经尽力了!” 马德昌有气无力地:“我只问你,汪朝宗的盐买空了没有!” “没有。说起来也邪了,咱们这么多银子扔下去,他家的盐怎么买也买不完!” “不可能!不可能!他汪家的存盐有限,怎么能挺到现在还一点不断流?” 这时周账房上前说:“回老爷。小人在茶馆里听说,汪老爷好像在哪里进了一批盐?哦,对了,泰州!” 马德昌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汪朝宗把泰州的盐船调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老周,你这消息确实?” 周账房不敢保证:“老爷,茶馆里都是没边的事。” 马德昌摇摇头。他闭着眼睛合计着前因后果,汗如雨下:“他跟我留了一手!” 朱掌柜赔着小心:“老爷,那现在怎么办?” 马德昌闭着眼睛:“除非把汪朝宗泰州这批盐迅速吃掉,就还有一线生机。扬州左近都是他汪家的引岸。咱们就算砸锅卖铁把泰州盐船都收过来,就这几天之内,他也有本事再调盐船过来。咱们终究是买不空的!只要天下人都知道扬州有的是盐,盐价就涨不上去。咱们就栽了!他到底什么时候盯上我的?” 周账房还好,朱掌柜一听顿时变了脸色了,惊慌害怕地说:“老爷,老爷,我可是把一身家当都押里边去了。这要真赔了……老爷,您得给我们一条活路啊!” 马德昌苦苦一笑:“路,都是自己走的。” 扬州城外的一片小渔村,篱笆墙上爬满了牵牛花。院子里晒着网,几间草房。这是很普通的江南渔家的模样。 院子后边一条小路,两侧都是绿油油的野草。汪海鲲背着手,跟在英子身后,听她讲述天地会的历史:“……九十年前,清廷派大将施琅攻克台湾,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英勇就义。从那以后,天地会其实始终是一盘散沙。虽然有很多忠义之士,可是……”英子话锋一转,“就算天地会赶走了满人,明朝真正复兴,将来也未必比今天做得更好。当年陈总舵主有一位得力弟子,武功德望足以执掌天地会,就是因为这个,终于退隐江湖。” 汪海鲲陷入沉思。 英子突然莞尔一笑:“别这样看我,这些东西其实我也不懂。山上学艺的时候,师父叫我死记硬背,我就只有死记硬背,到现在忘都忘不掉。”她随意地走着,舒展着身体,“江湖中人是不可以坐江山的。”她站住,望着海鲲,“朝政不清,官员贪腐,百姓不宁,上上下下无数乱账,哪里都是黑漆一片!清朝入关一百四五十年,到现在强弩之末,自己已经没办法改正。唯一的办法,就是推翻它,在一片废墟上重新播下种子,开花,结果。这样周而往复,就又是几百年!” 汪海鲲望着她的背影,似乎有些触动。他快步追上来:“这么些年,为什么没有进展?” 英子并不回头:“我们在等一个机会。还以为永远不能实现,结果它来了。” “什么机会?” “这个不能说,你还没有入会。” 汪海鲲鼓起勇气:“对于朝廷来说,江湖永远是他头上的一把利剑,有了它,至少让朝廷有所顾忌。对于反清复明,我没有兴趣。但我知道,无论是谁家坐了江山,都不能把天下变成一己之私!所以,香主,我愿意加入!” 英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田老大、老二老三等十来人早已等在屋里。英子领着汪海鲲弯腰进来。众人纷乱地向英子施礼,英子摆摆手,大喇喇地径直坐了中间主座。汪海鲲则没有座位,只能靠边找个小板凳坐下。 田老大说:“香主,遵香主的吩咐,本会扬州城里的弟兄已经都撤出来了。万幸朝廷的鹰犬没有察觉。” 英子不容置疑地宣布:“情况变了,咱们得杀回扬州!” 一句话顿时引起议论纷纷,这些江湖汉子们也在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英子坚毅的目光扫过众人:“这是第一桩。第二桩,今天召集大伙在一起,是要开香堂!”她手向汪海鲲一指,“就是他,汪海鲲!汪朝宗家的堂少爷,大伙儿都见过吧?不罗嗦了!” 田老大带头鼓掌:“汪少爷文武双全,青年才俊,而今加入天地会,共襄反清复明大业,是敝会的幸事,大家欢迎!” 掌声稀稀落落地响了几下。很明显,老二老三这些人并没把汪海鲲放在眼里。 老二较为审慎,欠欠身:“请问堂主,汪兄弟开香堂入会,堂前烧几炷香?兄弟以为,特事特办,似乎不用从头做起,可以直接升为两炷香?” 英子嘴角挂起一个笑容。她深深望了汪海鲲一眼,又望向老二,淡淡地说:“四炷香!” 老二愣住了,草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老三跳起来,狠狠一拍桌子:“那不成!咱们青木堂除了你堂主烧四炷香,连我们田老大都只是三炷!老子进会十多年,到现在还是两炷香!这不是挤兑人么?不成!我不服!” 其他人也跟着:“太高了,太高了!香主,不合适。” 田老大沉着脸一言不发。 英子冷冷一笑:“二哥说得好,特事特办嘛!” “那也没有这么特的!” 英子沉着地说:“有!当年本堂第三任香主韦香主被陈总舵主收到门下,出任香主的时候,才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从来没加入过天地会。海鲲现在的年纪,比当年韦香主大多了!” 众人闭上了嘴,老二无奈地摇着头。过了一会儿,老三翻翻眼皮:“既然香主这么看得起姓汪的这小白脸儿,咱们老兄弟屁都不是,散伙吧!” 英子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一眼:“你敢!” 田老大劝道:“香主,弟兄们撤出扬州,是总舵的号令。现在又杀回去,是不是也得给弟兄们个说法?” “好。这两件其实是一回事——乾隆又要南巡了!这是我们青木堂立功的大好机会!狗皇帝既然敢出来,咱们就让他学隋炀帝,死在扬州!” 老二脱口:“刺王杀驾?” “对!海鲲身份特殊,他在城里可以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情,所以特别提拔烧四炷香,这是我的意思。各位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咱哥们儿在城里,一个小小的盐院都杀不了,被人赶出来。乾隆身边的护卫比盐院多十倍百倍,你凭什么杀得了他?” 英子朗声长笑:“问得好!”她笑声突止,“就凭这个!” 她的斗笠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像母豹一样矫捷地弹跃起来。在老三还没有做出反应之前,斗笠擦着他的脖颈飞了过去,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钉在他身后的墙上,而英子的身躯已经停在他面前。她蹲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手里的短刀紧逼着老三的脖子。 但比起这个,更令屋里人惊呆的是斗笠抛落之下英子的那张脸,那是姚梦梦的脸!一片震惊之中,只有田老大仿佛早有准备。老二结结巴巴地惊叫出声:“姚……香主!” 英子微微一笑,一寸一寸地把短刀收起来,翻身跃下桌子:“都看到了吧?就凭我这张脸!” 汪海鲲其实已经看过英子的脸,但他仍然为英子的谈话内容而震惊。 第二十二章 万事俱备 日上三竿,街上已是一片繁忙,广泰盐号才不情不愿地开张。伙计们揉着眼睛刚把门板卸下来,街的对面,权五爷已经晃着膀子走了过来,手里两个铁球转得直响。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着一帮不逞之徒。 权五爷走到盐号前,斜着眼看看挂着的粉牌上,盐已经跌到一斤十八文。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一伸手就把粉牌摘了下来,戳在地上“咔吧”一脚踹断了。朱掌柜大着胆子:“这位爷,您在这我们没法做生意啊。” 权五爷抬眼看着他,一副市井做派:“嘿,你们还想做生意哪?爷的生意都被你们搅黄了!咱哥们儿人人都高价收了马老板的盐,现在眼瞅着盐价跌了,不能一个人赚大伙亏。”他指着盐号的招牌,“来!给我上!” 他身后的恶徒们摩拳擦掌地冲出来,冲了几步停下,自有更低级的打手亲自动手,广泰盐号的伙计们压根不敢反抗,也不是对手。顷刻之间,盐号就被捣得稀烂,“广泰盐号”的金字招牌被扯落到地上。 “告诉马德昌,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是条汉子,站出来给大家说道说道。要不然,五爷见一家砸一家!”权五爷扔下这话,扬长而去。 清缨澡堂汉白玉池子里水汽蒸腾,氤氳朦胧,鲍以安和汪朝宗躺在池子里,水面上还漂着各色花瓣。 鲍以安提着鼻子闻着水汽,嘿嘿直笑:“真是想不到,盐能治病是胡扯,这盐能洗澡倒时兴了。老汪,你听说没,据说是署院衙门那位弄出来的道道。” 汪朝宗不以为奇:“你还不知道吧?扬州城里但凡有鲜花盐浴的澡堂子,紫雪姑娘都拿三成干股。” 鲍以安嘿嘿笑:“还不是看盐院大人的面子。朝宗,面子这东西啊……” 汪朝宗看了他一眼:“老鲍,想说什么就说吧。” 鲍以安凑过来,说:“老马顶不住了,他托我来捎句话,他已经没脸了……朝宗,都是总商,兔死狐悲的,何苦呢!” 汪朝宗脸色若常:“这话,不该你来说。马德昌为什么会走到今天,我清楚,你也清楚。桩桩件件,他是自己败的,怨不得旁人。” “朝宗,他现在也很难!” 汪朝宗站起身来,披上毛巾:“叫他自己来见我。” 而此刻的马德昌,正跪在卢德恭面前讨主意。盐院衙门的限价令成了压垮马德昌的最后一根稻草,这致命一击,不仅打断了他生意上的脊梁骨,也使他在人格上输得精光。马德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人生困境。卢躺在床上,看似虚弱,面色却不错,作出种种为难之态。 看到邸报说,皇上已经出京,正一路南巡而来,阿克占的脸上露出隐隐笑意。他抬起头,一眼瞥见蒋成在练功。 蒋成吐气开声,一只几十斤的石锁就被他单手拎了起来,举过胸口。他一次又一次地练习着,赤裸着的上身并不粗壮,然而力量惊人。他的身上渐渐全是汗水。 阿克占不由喝声彩:“好!” 蒋成回头,向阿克占和何思圣叉手施礼:“大人!何先生!” “难得今天是个晴天,没出去转转?” “回大人,标下这一向日子舒坦,一身的肥膘。照这个势头,快成废物了。” 阿克占摸摸肚子:“说得也是。到了扬州,我也胖了一圈。”蒋成“嘿嘿”笑了。 “知府衙门没什么得力的人,弹压地方、剿除会匪,都在你的肩上。别等皇上来了,在皇上面前出大伙的洋相。”阿克占说到这里,已经带上了训诫的口吻。他挨近蒋成,声音很轻,“眼睛里别光盯着一个汪朝宗!” 蒋成顿时愕然,他下意识地站直了。阿克占离开他,看着他,眼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蒋成愣了一愣,赶紧翻身跪倒:“大人恕罪!” 阿克占亲切地说:“汪海鲲的事不要纠缠了,本院已经当面和汪朝宗说过。怎么说,外边看你蒋成也是我的人嘛!” 蒋成赶紧低头:“属下当然是大人的人!回大人,属下是上次查汪府的时候对上了白龙帮的帮主铁三拳,才一直怀疑汪朝宗与私盐贩子有勾结,这才暗暗盯着他家。” “汪朝宗不是寻常的人。他在扬州,树大根深。皇上马上要驾幸扬州,关键时候,不要多生枝节。啊?”阿克占又打着官腔,带着不发一言的何思圣扬长而去。 蒋成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阿克占高深莫测的背影。 瘦西湖畔,鲍以安陪着阿克占和卢德恭赏鉴景色。五亭桥已经落成,五亭簇拥,似莲花盛开,婀娜多姿。阿克占连连点头。 卢德恭随口说,此桥若是叫做莲花桥,倒也不错。阿克占于是决定由卢德恭草拟,等皇上驾到了,再讨赏御笔。 汪朝宗和马德昌则落后众人一大段,两人并肩站立,一起把着栏杆,一边看着秀美景色,一边说着什么。在外人看去,是很亲切地闲聊。他们面朝湖水,没有人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 马德昌一脸惭愧,自失地说:“朝宗,这些天,我一直在躲你。既然还是躲不开,就不躲了。朝宗,我是来求你的!” “哦。老马手眼通天,求人不如求己吧。” 马德昌苦苦一笑:“湖北的引岸!” “哦?” “我拿得出来的只有引岸了。能花的都花了,能押的都押了。现银、房屋、田产,都押给了权五爷。” “可我要引岸也没什么用。” 马德昌再一咬牙,狠狠拍一下栏杆:“成!我再把我马家三年内的盐引都兑给你。引岸我不要了,盐引我也不要了!你把这个烂摊子全接过去。”他凝望着湖面,“朝宗,我现在倒不得!我一倒,整个形势都会乱。你也清楚。我现在已无还手之力,你多少给我留口气,也算是替整个盐务考虑。” 汪朝宗坚决地摇头:“不。还不够!” 马德昌勃然:“还不够?我已经够惨了!” 汪朝宗慢慢地说:“被你哄抬盐价坑的那些百姓,被你漠视天灾晾在盐场里的那些灶户,他们都比你惨,惨多了!你起码还冻不着饿不着,你知道他们怎么活着么?老马,三十年相识,我也推心置腹地跟你说一句。你看看这座桥,当初咱们合伙修桥的时候,你说得多好!老马,道理你不是不懂!” 马德昌满脸羞愧。 “老马,咱们是盐商!咱们是有钱人,可不能为富不仁。宁可穷一人而富万家,也不可富一人而穷万家。这些年我也在想,我们享受的够了,是够了,那些银子,一毫一厘都是从老百姓身上得来的,再这样下去,就会天下大乱。老马,我是在跟你斗,可我不是跟你有私仇!” 马德昌嗫嚅:“我明白……” “是该给你长点儿记性!湖北的引岸我收了,盐引你自己留着。我只要你三个字!这三个字,比你三年盐引还重!” 马德昌汗水涔涔:“我知道。我……我……” 汪朝宗侧脸看着他,马德昌终于缓缓低下头:“我错了!” 适才还是晴天,此时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五亭桥上,卢德恭放下笔:“这个,只能将就看着。苏东坡说西子湖‘浓妆淡抹总相宜’,晴时雨时,看这五亭桥,竟也是两种不同的风致。” 何思圣说:“西湖美景固然天下闻名,不过本朝欣赏女子,最是以娇弱为美。扬州这瘦西湖,那是更堪称领今日之风骚了。” 阿克占笑道:“圣驾到时,要是也能这么忽晴忽雨,倒是有意思,就是不知道老天爷到时是否帮衬了。” 卢德恭“哈哈”一笑:“阿大人其实内心也是风雅得很!” “在卢老面前,阿某是不敢张嘴了!” 众人哄笑间,一幅工笔长卷在桌上缓缓展开。 阿克占、紫雪、何思圣、鲍以安等人俯身观看,卢德恭在旁指点:“大人,扬州水旱两路,三十六处秀色七十二般景致,都在这里头了!” 阿克占眼光循着卢德恭的手指不断移动,频频点头。 紫雪雀跃不已:“唷,大人,这上边还有小人儿呢!哪个是我呀?” 何思圣佯装喝茶呛到,连声咳嗽。阿克占严厉地说:“紫雪,别闹!”紫雪瞥了一眼何思圣,撅嘴气哼哼的。 “皇上南巡,照例是水路。”阿克占手指着图画上占据相当部分的运河,敲一敲,“水上下功夫!” “水上功夫,好,有诗意。” 阿克占背着双手缓缓踱着步,语气平常:“刚接的邸报,皇上已经出京了。前哨的前锋营已经趟出了直隶。龙船走不快,沿路还要巡视安抚接见,我们还有一个月时间。卢老,各位,千万不能出岔子!” 卢德恭捻须微笑,鲍以安往后面招了招手。 春十三姨从后面挤上前来,规规矩矩地作了个福:“二位大人、鲍总商。” 阿克占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鲍以安。 鲍以安得意地:“十三姨,准备好了?” “回大人,都准备好了。只是孩子们年轻,没见过世面,怕临时着急害怕什么的。”她回头招呼一声,“都过来吧!” 一排妙龄少女应声鱼贯而入,一起请安:“大人吉祥!” 阿克占疑惑地问:“卢老,这是……” “这是鲍总商想出的新鲜玩意儿。皇上的龙舟吃水沉重,沿途必用纤夫。这些姑娘,就是咱们给皇上龙舟预备拉纤的。” “她们?” 阿克占站起身来,怀疑地在少女们面前来回走动:“就凭她们?” 鲍以安讨好地:“出力自然还得靠纤夫,她们也就是个样子,让皇上看看咱们扬州有多风骚……” 卢德恭皱了下眉头:“风雅!” 阿克占等都笑了:“嗯……不过这几个人,恐怕不够吧?” 卢德恭继续说:“不够还可以再补。我已经叫知府衙门发了公文,城里乡下,有的是十七八的姑娘。大人,这民女拉纤是咱们给皇上准备的第一个花样。今儿咱们这艘画舫沿运河进城,权当预演一遍。”他彬彬有礼地躬身伸手,“大人,请!” 阿克占等人坐在一处高坡上,举目远眺。 沿着河面,左三右三共六只画舫悠悠而来。画舫上都是妙龄少女,却故意做出雄赳赳的护卫气势,也穿着衣甲,却没兵器。 鲍以安赶紧说:“大人,这就是咱们扬州接驾的船队。” 画舫已划至近,六只船上的少女一起躬身下去,齐声道:“扬州士民百姓恭迎圣上驾临扬州!” 整齐而悦耳的一声之后,“唰”的一下,六只画舫上各自竖起一面锦旗。锦旗皆以扬州独有刺绣制成。每面旗中央绣着一个圆圈,圆圈里此刻还是空白的。 鲍以安凑到阿克占的耳边:“准备绣‘恭祝天子万寿’。”阿克占缓缓点头。 “到时候,圣上船队缓缓行进,周遭两岸都是依依垂柳,烂漫鲜花。船队顺着水流一转,转过一道弯,岸边出现一片集市。远处几间草房,挑着酒帘,并不豪华但十分雅洁。集市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各个笑容满面,摊位上摆放着各色扬州特产:玉器、漆器、盆景、胭脂、绣品、剪纸、绒花……以及各色土产小吃,还有沿岸的说书评弹艺人、唱曲的姑娘,林林总总,目不暇接。” 阿克占笑了:“卢老说得比胡敬亭都好!” “这是野趣了。虽然散漫了些,好就好在山野自由。皇上久居宫墙之内,在下揣摩,多半会中意。” “哈哈,本院也很中意!” “再往后就是民女拉纤,一直进城。到时扬州城墙咱们全先用水洗过,接驾人等也全是盛装,就要这一股气象。船队直到宝塔湾,到时扬州、江宁的文武百官都在码头上接驾。大人如果还嫌不够,水路上还可以玩出花样。皇上爱听戏,学生问过画舫上的人,两船相接,能在水上搭起戏台来……” 阿克占看着卢、鲍等人笑了笑:“不能让皇上觉得咱们扬州奢靡。” 卢德恭等人均肃然:“大人说得是!” 阿克占伸了个懒腰:“好,不错!” 从瘦西湖回来,汪朝宗第一时间去了日昌荣银号,告诉蔡老板他愿再以康山草堂作押,换马家的房契。蔡老板的神情有点不可思议:“当真?” 汪朝宗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蔡老板才叹息般说“马德昌在我这,走的可是险棋。汪总商,慈不掌兵,义不理财,你还是个商人么?” “商人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 蔡老板直视着他,突然朗声笑了起来:“汪兄,我交你这个朋友!马总商的房契地契我给你。康山草堂的房契,我不收!说不定,将来汪兄还有救我的一天!” 汪朝宗神情严肃地说:“多谢。以半年为期,四十万两银子,绝不亏欠!” 蔡老板缓缓地:“是六十万两!” “马老板亲口说四十万两。” “有一个中人,他肯定吞了一笔!” 汪朝宗浓眉蹙起:“好大的胃口!谁?” “权五爷!” 汪朝宗的面色沉了一沉,没有说话。 第二天,汪朝宗刚刚踏进盐政衙门,阿克占便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朝宗,你是福星高照啊!” “大人有何指教?” “圣谕已到了扬州,皇上说了,他上次来扬,在康山草堂住得很好,这次南巡不许铺张,不许大兴土木,还住你汪家的康山草堂。汪首总,你这是要把扬州的多少大商人,活活羡慕煞啊!” 汪朝宗面露一点难色:“臣谢恩。只是……” “怎么了?” “大人,上次接驾以来,康山草堂就未再修缮,有些地方,已经荒弃了。要把这些地方都给收拾一新,只怕来不及了……” 阿克占也微微变色:“朝宗,这事可玩笑不得。康山草堂哪里有该修修弄弄的,千万加紧。” “这个……最近盐场麻烦挺多,我那点银子,都花到盐场去了,手头实在是……” “朝宗,你要是缺银子,只管开口!” 汪朝宗大喜:“谢大人。” 这时,门兵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大人,有人闯进来了!” 阿克占警觉地问:“什么人?” “他说叫权五爷,小的拦不住,他就自己进来了。” 阿克占眼珠一转:“老汪,你先帮我看看,我回避一下。” 汪朝宗为难地摊着手:“大人,这,算什么事呀,这可是公堂之上啊!” 阿克占不容分说,已经往后面走:“你是首总。” 汪朝宗刚要再说什么,权五爷已经黑着脸闯了进来。 权五爷环顾四周,却只见汪朝宗一人坐着。 “盐院老爷呢,怎么就您一人坐这儿呀?” 汪朝宗淡淡地说:“你来了,不就俩了?着急忙慌的,什么事儿呀?” 权五爷一屁股坐了下来:“汪总商,我就不明白了,这马德昌处心积虑地害你,您倒好,还一个劲儿地帮他擦屁股!” “权五爷果然是眼观六路啊!” “不是!他向我借银子,说把扬州的盐收净了,价格就任他抬,银子任他赚。可是,他码了半天,塌了!银子还不上不说,还把我也拖下水了。” “莫不是见到银子,没把持住?” “啧,您就别消遣我了!不把马德昌逮起来问罪这事没完!” 汪朝宗微微一笑:“你说没完,我倒想请教怎么个没完。” 权五爷压根没拿正眼看他,鼻子一哼:“在你这地面儿上不讲理,咱们自有讲理的去处。和大人转眼就到扬州!” “和大人是伴驾。要不然,咱们也可以直接面圣。五爷,为这点子事惊动皇上,值得么?” 权五爷坐在椅子上的身形一歪,流氓腔十足地说:“我不管……别以为你是汪朝宗,我就怕了你!你们盐商互相包庇,皇上面前我也有理!” 汪朝宗微微一笑,他颇有深意地望着权五爷,也不说话。 权五爷渐渐坐不住了,他急躁起来:“怎么着?跟五爷我这玩三青子不是?” 汪朝宗再笑一笑,招招手,权五爷疑惑又不情愿地走近。 汪朝宗俯身凑到权五爷耳朵边,声音不大:“要不要把你的老底儿给你抖落出来?” 权五爷警觉地问:“什么老底儿?” “通州潞河驿龙吟池,这澡堂子我去过。” 权五爷听着听着,脸色“唰”就变了,几乎坐不住凳子:“汪总商,汪大人,您手下开恩,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日昌荣的银票呢?” “我还,我还!汪总商,您可是君子!” 汪朝宗站起身来,淡淡地说:“我对君子是君子,对小人是小人!” 汪朝宗满脸喜悦地进了家门。萧文淑迎上来,问他什么事儿这么高兴。“皇上这次来扬州,还住康山草堂。” 萧文淑并不兴奋:“咱家现在也不图什么了,你又何必高兴成这样。” “就是为了要往皇帝身上使银子!阿克占要拨银子修草堂。” “哟,汪老爷为了些银子就高兴成这样?” “上次我跟卢大人要来的银子还不够,现在有了这笔银子,缺口就填上了,各处盐场的灶丁,大概都可以领到救济。” 萧文淑一怔:“你真不修?” “草堂不是挺好的嘛。” “我看后院的假山,都已经塌了好几处,还有几块匾额,一直空着……” 汪朝宗点头:“待会儿去找郑冬心先生,不花钱,也能把这几个毛病掩盖过去。我只是担心雨涵,皇上要是问起来……” 萧文淑突然脸色变了:“还是逃不过啊……” 汪朝宗注视着萧文淑:“文淑,文淑!” 萧文淑胸口起伏,脸色难看,终于瘫软在地。 萧文淑双眼紧闭地躺在床上,身旁站满了人:汪朝宗、汪雨涵、管夏、陈妈等。吴郎中正在给萧文淑把脉,汪雨涵站在床边不停地抹眼泪。 郎中给萧文淑把完脉站起身来往外走,汪朝宗和汪雨涵跟着他走到外间。 汪朝宗焦急地问:“吴先生,您看夫人?” 吴郎中摇了摇头:“病由心生,积怒难发,忧思抑郁,暗耗心气所致,心阴不足,扰乱心神。突然受到刺激,前功尽弃,恐怕得假以时日。” 一旁的汪雨涵一听这话,登时哭开了,汪朝宗忙道:“雨涵别哭,别让你娘听见!” 汪雨涵忙忍住悲声。汪朝宗不忍,伸手搂过汪雨涵,父女二人紧紧依偎。 床上的萧文淑突然动了动,她用很微弱的声音喊:“雨涵,雨涵!” 雨涵连忙扑过去:“娘,娘我在这!” 萧文淑艰难地睁了睁眼睛,她首先看到汪朝宗。她的嘴角动了动,艰难地说:“你们……都出去!” 萧文淑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雨涵惶急地上去扶着她,萧文淑睁着眼睛瞪着她,雨涵不禁打了个哆嗦。 “不要和马大珩在一起!他们马家没安好心!”萧文淑剧烈地喘息着,“他……他外祖父张承诏当年是被你外老太爷逼死的!咱们跟马家有积怨。” 雨涵惊得目瞪口呆!她拼命摇着头,完全不敢相信,完全不愿意相信。 “雨涵,娘活不长了!当着娘的面,你说,说……你永远不会和马大珩在一起!” 雨涵大哭:“我不!我不要!” 萧文淑有气无力地说:“婉儿不听我的,你也不听我的吗?” 雨涵泪水纷披:“不是的……” “那你……说!” 雨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发誓……我永远是个男的,我永远不跟大珩在一起……除非爹娘同意!” 萧文淑的嘴角动了下,然后合上了眼睛。 汪雨涵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门被推开了,汪朝宗等人冲了进来。郎中把了把萧文淑的脉搏:“还好,只是昏过去。” 汪朝宗看雨涵哭得伤心,伸手去搀她。雨涵突然以从未有过的暴烈挣开了汪朝宗。她站起身来,满脸泪痕,对着汪朝宗:“我为什么要是你儿子?我恨你!我恨你!”她哭着跑了出去。 这一幕让汪朝宗很揪心,也很自责,责怪自己弄巧成拙。皇上就要南巡,雨涵女扮男装的事儿已经瞒不下去,弄不好还要追究他的欺君之罪。可是,眼前萧文淑的病情时好时坏,家里乱成一团,让他根本无法招架。汪朝宗心乱如麻。 汪朝宗一脸忧虑地熬药,郑冬心一旁陪着。 “嫂夫人这次发病,怎么比上次更重了?” “心结未解啊!” “心病还需心药治。” “你有什么偏方?” “海鲲现在亡命在外,婉儿姑娘也不会有个好结果。这时候,你如果把婉儿给收了,既可了却嫂夫人的心结,又对婉儿姑娘是个交代。” 汪朝宗正色:“这话你不要再提了!” 郑冬心赌气道:“我这不也是为你好吗?” “这种坏了纲常名节的事,汪某做不出!” “不乐意就不乐意,瞪眼干吗?算我多嘴,不识好人心的东西!”郑冬心说完,气哼哼地起身就走。 汪朝宗一人枯坐着,天色渐渐暗下来。 一个人影悄悄从暗处走了出来,他刻意加重了脚步。 汪朝宗回过头,有些吃惊但并不很意外地说:“海鲲!” 汪海鲲站住了脚,垂着头:“叔父,我回来看看。婶娘她?” 汪朝宗长叹一声:“你都听见了?” 汪海鲲有些尴尬:“没,没听清……我也刚到。” “既然你回来,不管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看婉儿的,我还是要说你几句!这么多年,我在你身上费了多少心血,你知道吗?你这个身子根本不是你自己的,它属于天和盐号,属于扬州盐商!你有什么权利我行我素,胡作非为!” 汪海鲲刚要申辩,被汪朝宗制止:“你以为你一身正气,为民作主,其实你根本就是一个没脑筋的东西!你这么一逃,自己成了过街老鼠,我汪朝宗也成了别人刀俎上的鱼肉!还有脸回来!” 汪海鲲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叔父教训虽然有理,但海鲲心里不服!这么多年,盐政积弊沉重,叔父明知可为而不为,心里只有自己的家业。请问,这也是君子的光明磊落吗?” 汪朝宗气得浑身发抖:“住口,你这个冥顽不化的孽子!盐政岂是你等小儿可以妄议!不要说你,就是尹大人,身居高位,难道浑然不知?他也没有办法,只好以死相谏!你以为跑了几趟盐场,就了解盐务了?笑话!” 汪海鲲倔强地跪直身子:“我是笑话?!这腐败的朝廷为了自己的贪欲,一味地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生不如死,这难道也是为君之道?海鲲愚钝,也读过不少圣贤之书,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盐政的种种问题,根子就出在皇帝以天下为一姓之私……” “你,你这些胡言乱语是从哪儿学来的?” “这个不重要。叔父,你也应当睁眼看看,这个太平盛世的假象,掩盖的是积贫积弱的事实。”他一笑,“当然,您是长辈,又是总商,永远可以居高临下地训斥我,可是,您不要忘了,你的万贯家财其实也是千万灶户的血汗!” 汪朝宗脸色煞白,一屁股坐了下来,他摆了摆手:“你走得太远了,远得让我都不认识了。你走吧,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汪海鲲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叔父,这个盐政制度已经是风雨飘摇、千疮百孔,再好的裱糊匠也无法为它粉饰了,您就听侄儿一句吧!” 汪朝宗挥挥手:“我不听,你走吧!” 汪海鲲冷笑了一声,徐徐站了起来:“叔父,不管你怎么看我,可我还是要谢谢您的养育之恩。海鲲今后下场如何,都是自己选的,我认了。还请叔父好自珍重!”说完,他对着汪朝宗一抱拳,转身离去。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无论我犯了什么事,都不会连累您,我已经写下了断绝叔侄关系的字据,交给了婉儿。婉儿的事儿,请您不必费心了,我会把她接走,请您不要再逼她!” 汪海鲲转身,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汪朝宗缓缓地抬起头,望着海鲲离去的方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汪海鲲身上的独立精神和悲悯情怀,让汪朝宗似乎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可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海鲲一时的冲动铸成了大错,走上了一条反叛的道路。汪朝宗隐隐地感到,灾祸的阴云正在他的身边徘徊。 初夏的扬州,莺飞草长。小秦淮两岸弥漫着淡淡的脂粉气息,蓬头垢面的郑冬心昂然直入鸣玉坊。一边叫着“梦梦”,一边伸手就去摸正对镜梳妆的姚梦梦的肩膀。姚梦梦身形微斜就躲开了,正色地:“什么人?” 郑冬心愕然:“梦梦怎么了?我是郑冬心啊!” 姚梦梦眼睛一转又坐正了身子:“我可不认识这样的郑先生。” 郑冬心失笑道:“哦,嗨,我这是乱了点。梦梦,五亭桥落成了!” 姚梦梦淡淡地看他一眼:“落成就落成吧,关我什么事?” “你不高兴吗?” “一座破桥,有什么好高兴的。” 郑冬心不干了:“这话说的,怎么是破桥呢?”他看着姚梦梦冷冷的脸色,突然重重地拍了拍脑袋,“我错了,我错了!这些天没来看梦梦,你这是生我气了。别啊,梦梦,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吗?我郑某人一辈子从没干过一件实事,就这座桥是真用了心。没别的,朝宗也不容易,对吧?” 姚梦梦忍无可忍:“我现在不想提他!” 郑冬心摸着脑袋:“今儿出门没看黄历,日子不好,说一句错一句。好,好,梦梦,我就是来看你一眼,你等着,我找棋去,咱们杀一局!” “姚梦梦”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冷着的脸上突然展开笑颜。这时,真的姚梦梦从隔间挑帘出来:“连郑先生都没分出来!成了!” 五亭桥、汪朝宗,姚梦梦一脸忧郁地背过身去。这名字像一根针,缓缓刺入她的肌肤,疼痛细细如烟,却不绝如缕地传过来。为了账册的事,她有多久没有理睬他了? 白天的鸣玉坊是安静的,何况今天,楼里的姑娘大半都被春十三姨带去了运河,鸣玉坊当街的街道上相当萧条。街上没什么行人,一带也没有买卖铺户。树枝儿在大太阳下无力地垂着,知了高声乱叫。树荫底下有老汉守着小摊子卖酸梅汤,老汉脚下一条狗吐着舌头昏昏欲睡。 汪朝宗猛然抬头,他竟然不知不觉地步行到了这里。 他站在街对面,凝望着熟悉的“鸣玉坊”的牌坊。 对面鸣玉坊楼上传来郑冬心的声音:“不行,重来!这局我不服!” 郑冬心酒气熏天,正抓着骰盅和“姚梦梦”分辩:“不成,这骰盅肯定有鬼!你那两下子我还不知道?比我高不到哪去啊,怎么就把把出豹子?你不老实交代,这酒我不喝!” “姚梦梦”冷冷一笑:“好,那咱就不用骰盅。”她竖起手指,张开五根秀气的手指,“各凭本事,这总行了吧?”她随手抄起桌上的三颗骰子,看也不看,望桌上一抛。骰子毫无悬念地又滚出三个六! “姚梦梦”眉头一立:“愿赌服输,喝!” 郑冬心哀叹一声,把一碗酒“咕嘟嘟”喝光。 外边传来汪朝宗颤抖的声音:“梦梦?” 汪朝宗抢步进来,与此同时,郑冬心“扑通”一声醉倒在桌上。 汪朝宗根本没来得及理会郑冬心,抢前两步,一把抓住“姚梦梦”的手:“梦梦!” “姚梦梦”脸色一寒:“汪总商,你放尊重些!”她轻轻把手从汪朝宗手里抽了出来。汪朝宗愣住了:“梦梦,你……?”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姚梦梦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还在恨我。” “姚梦梦”的神情有点奇怪:“那你能给我什么?” 汪朝宗默然。他的手伸进袖筒里,却又摇摇头:“梦梦,对不住!” “姚梦梦”淡淡一笑:“汪总商,听我一句劝,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你一起白头到老。有些人,是人海中的萍水相逢;有些人,是你同船的过客;还有一些人,会是你不能释怀的伤痛。” 汪朝宗一时愣住了,犹豫了一会儿,搀起烂醉的郑冬心,走了出去。在他曾经坐过的地方,静静地放着一个首饰盒。 汪朝宗和郑冬心都离开之后,真正的姚梦梦从床后走出来。 她捡起首饰盒,打开,里边的金银首饰都还在,却多了一块成色并不上好的青玉。 姚梦梦咬着嘴唇,她轻轻抚摸着那块玉,眼睛里泪光闪耀。 英子好奇地问:“有年头了吧?” “嗯。”姚梦梦的目光飘移着,仿佛在回想很遥远的往事。十五岁,第一次见汪朝宗,他是她这辈子的第一个客人。那时候他正准备上京赶考,这块青玉正是他的帽正,她跟他说,你不要去京城,去了京城,一定会考中进士,一定会做官,就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扬州。到时候,也许永远永远都见不到了!他听了以后,什么都没有说,就把这块玉扯了下来送给她。从此以后,扬州城里就少了一个书生,多了一个盐商。 英子听得也出神:“他总是这样?” 姚梦梦梦游似的“嗯”了一声。他总是这样。那时候他刚成亲,有了个女儿。他岳父不喜欢他上京赶考,做了官,就没办法承继他的家业。他夫人也是个很厉害的人。他心里很苦!他回去和他们说,不进京了,他们都很高兴。扬州城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因为姚梦梦!后来他来得越来越勤,可是什么也不做。他总爱突然发愣,有时候就会睡在她这里。睡得很沉,像孩子一样……他说只有在这里才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可他不知道,他睡着的时候眉头是皱着的。回忆揪疼姚梦梦的心,大滴的泪水滴在首饰盒上。 英子低下头,她不屑地冷笑:“傻子……男人真是傻子!” 第二十三章 恭迎圣驾 署院衙门签押房内,阿克占和何思圣心事重重,皇上已经到了清江浦。南河总督陈祖辉兴头头去接驾,没想到当场被皇上连数十条大罪,摘了顶戴花翎,请了龙亭剑当场砍了人头!阿克占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皇上显然是有备而来,自己虽也做足了准备,难免百密一疏。再说了,扬州城的水,比河道深多了。比如这河道上的开支,像高家堰等处,历来都是盐商捐银子修的,这些银子,怕是有不少会落入陈辉祖手里,可萧老爷子的账册里只字未提,架不住皇上心里明镜似的。阿克占越想越怕,背脊上的冷汗如一条滑腻的蛇,一路蜿蜒下来。他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脖子。 其实,不安的何止是阿克占一人,马德昌也焦虑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皇上南巡,对于母亲和自己心中的梦想,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可巧自己正在落难之中,威势扫地,什么机会都没了。这时,他最不想见的权五却悄悄来了。 马德昌说不见已经来不及了。不顾管家挡驾,权五爷自己走了进来:“行啊!当初跟我借银子的时候,你老马可不是这个腔调!” 马德昌尴尬地给他让座。 权五爷坐下来,两腿交叉,双手习惯性地叉在肚子上:“今儿个,我不是来逼债的,是来送礼的!” 马德昌狐疑地看着他,还是没说话。 权五爷的脑袋突然凑过来,阴阴地说:“你这回生意上输给了汪朝宗,人也输了,你是不是觉得他在帮你啊,他越是帮你,越是踩紧了你的尾巴骨!” 马德昌寒了脸:“权五爷,您老如果是为说这个来的,就请回吧!” “行,合着拿我这热脸贴你的凉屁股啊!这么着,若是你听得进,我权五爷就再充个大,帮你指点一二,若是听不进,那我抬脚就走,告辞!”权五爷说罢要起身。 马德昌看了看他:“且慢,马某洗耳恭听!” “这还差不多!这回你自己赔了,把我也拉下了水,我不服啊!咱们这银子是不是该找地方给找补回来啊?” 马德昌来了兴趣:“请权五爷指点!” “那我请问,扬州盐商都是挣的谁的钱啊?” 马德昌看着他,想了下:“朝廷!” “得了嘛,你这个朋友我算没看走眼!那我再问你,这朝廷又是谁家的?” “当然是皇上的!” “齐活了!你要把皇上弄高兴了,是不是什么都有了?” 马德昌认真听着。 “最近,这宫里头可传出了话儿,自从香妃薨了以后,万岁爷那是朝思暮想,这么多年了,愣是放不下。这回万岁爷到扬州,你若是踅摸一个像香妃的美人,那会怎样?” 马德昌恍然大悟:“谢五爷提点!只是,不知香妃长相如何。” “这个,我可以帮你忙,只不过,这香妃画像要值多少银子啊?” “那是无价之宝!” “二十万两银子,值不值?” “值,值!……只是,我手头一时拿不出这些银子。”马德昌忙说,随后一脸的为难。 “那好,我答应过汪朝宗把赚你的二十万两银子还你,还给你,你有钱了吧!” 马德昌还没缓过神来,接过银票,看了一眼。 权五爷又掏出一张折叠的画布:“我这里有宫里的洋画师为香妃画的像,想不想要?” 马德昌紧紧攥住银票犹豫起来。 权五爷看在眼里,然后站起来:“你整个一扶不起的阿斗!” 马德昌赶紧拉住他,伸出银票:“我换!” 黎明,几匹矫健的快马奔到了城下,马上的人都穿着前锋营、骁骑营的铠甲,为首的背后插着一支令旗。在他们面前,扬州古城的城墙整齐洁净,黎明中的城郭俨然有一片氤氲之气,如烟如雾。城郭之上,士兵衣甲鲜明。远远望去,这座城市仿佛一座浮在水上的海市蜃楼。 扬州城的城门早已洞开。钞关码头上崭新的迎恩亭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运河两岸百姓簇拥,临河站着的是密集的士兵。大红的地毯从迎恩亭中一直延展到码头。站在红毯边的是一众官员,乃至捕快衙役,正紧张而又焦急地等候着。 道路两边是两淮盐商分工派段搭设的香亭,奏乐演戏,好不热闹。彩楼联袂,镶金嵌玉,五彩缤纷,各式珍宝文玩、稀奇瓜果陈列在前,如同一个露天的博览会。中间不时间隔一些香棚,盆景假山,饶有韵味。 而此刻,皇上正在天宁寺内进香。寺外,众官员整齐排列在大院里,直立着。 和砷不同寻常地穿着一身一品侍卫的衣服,腰里还佩着一把刀。他是这里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人。 在僧人和和砷的外侧,两长排直伸到殿外的队伍排列着。队伍的第一排正是两江地界的最高长官两江总督萨载。这是个稍微有点敦实的满洲人,双眼花翎顶子,从一品官服,正恭顺地双眼向下瞧着地面。在他身后是漕运总督、巡抚、布政司、按察使、学政等林林总总的江南官员,按品级不同由高到低站立。 这两排队伍因此也成了各色顶子的排列。总督、巡抚、布政使等大人们基本可以站直,只是不敢胡乱张望。越往后的人背越弯,队伍最后的两个镂花金顶九品小官的腰几乎是九十度大鞠躬,翎子笔直地翘向天空。 汪朝宗也站在队伍当中。他的位置并不显眼,但也不很靠后,只排在学政、按察使等实权官之后,勉强可以站直,低头。阿克占和卢德恭就站在他身前。大殿里人数虽多,官员们一丝大气也不敢出。 和砷仍旧在众人之前走来走去,似乎特地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然而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动静。 卢德恭低声道:“咱们恐怕弄拙了!皇上他老人家既然想给大家个惊喜,咱就应该让他搞成嘛!不该事先准备的!” 阿克占也压低声音:“你敢么?” 卢德恭一怔,苦笑着摇摇头。 一个小太监脚不点地地从后殿跑出来,在官员队伍之前大声喊道:“传——内务府奉宸苑卿加江南布政使汪朝宗——觐见!” 汪朝宗愣了一愣,排在他前面的所有官员都扭头望他。那目光有些是疑问的,然而更有妒忌或嫉恨。汪朝宗来不及多想,提起长袍,小跑着一直跟着小太监进后殿去了。 汪朝宗进去有一阵时间了,然而毫无动静。其他文武官员还像原来一样保持姿势站着,纷纷议论。 和砷终于也按捺不住,走了进去。过了一段时间,和砷率先而出:“传两江总督萨载!” 萨载掸掸马蹄袖:“奴才萨载见驾!”他昂首阔步地进去了。 几分钟后,小太监又出来:“传漕标提督穆兴阿!”漕标提督穆兴阿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小太监又出来,他基本已经成了一个传话筒:“江南将军荣格!” 江南将军荣格整整戎装:“末将在!” 迎驾队伍里的高官们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们彼此不敢说话,互相投以眼色试探。 大殿内,两江总督萨载、漕标提督穆兴阿、江南将军荣格等大员各自坐在椅子上,面面相觑。和砷三步并作两步抢进内殿,众人一同站起:“和相!”“和中堂!”“怎么回事?”“皇上呢?”“汪朝宗呢?为什么第一个宣汪朝宗觐见,这里又看不到他人影?” 和砷面露苦色:“诸位少安勿躁,这里的戏还得做完。实不相瞒,皇上此刻已经由汪朝宗领路,到了康山草堂了!” 康山草堂内,乾隆皇帝坐在桌前,正翻着一本闲书。他还没穿戴龙袍冠冕,一身明黄的贴身小裤褂,看起来很闲适。林宝小心翼翼地帮他梳着辫子。 汪朝宗欲跪。乾隆并没有转头,但他似乎看得很清楚:“不用跪。这是你家花园嘛。”汪朝宗只好垂手肃立。 乾隆似乎对手里的书很感兴趣,林宝更不作声,只是专心拾掇着皇上的头发。乾隆突然把书合上:“知道‘拿人一文,不值半文’,这句话吗?” 汪朝宗摇摇头:“臣孤陋寡闻!” “是尹如海说的。你觉得尹如海非死不可吗?” 汪朝宗没想到,神情意外,但仍恭顺地答:“臣以为阿克占大人上京时已经把这事说清楚了。” 乾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是想问你。” “那臣觉得非死不可。” “谁让尹如海活不下去?” “是军饷。” 乾隆先一愣,又指了指汪朝宗:“是你!” 林宝的辫子已经梳好了,他识趣地退到一边不说不动不看。乾隆慢慢转过身来。他将手指又缩回来,指了指自己:“还有朕!朕的错,是朕让尹如海当了盐政。你的错是你人在扬州,没有匡扶好尹如海。” “臣……难辞其咎。” 乾隆靠在椅子上,眼光飘移,慢慢出神:“尹如海朕是了解的。朝宗你不清楚,从他中进士,点翰林,进户部,外派做官,朕一直都在看着他,并且寄予厚望。可惜,他葬送在了扬州!” 汪朝宗斟酌着用词:“尹大人是个好人。” “但他不是个好官!朕预备着他在扬州犯错,就算他有点出格过火,只要和朕坦白,朕会原谅他!可他就这样老实巴交地把自己窝囊死了。朕交他的差事,他一样也没办好。他只知道朕给了他前程,他还朕一条命!朝宗,你说说,朕要他的命有什么用?”乾隆斩钉截铁地说。 汪朝宗低着头,没有答话。 “前儿我还和礼部那些人说,给他个谥号,就叫‘文毅’。他以死相谏,虽不足取,但忠勇可嘉。扬州盐务水太深,朕不该过早把他派过来——你说说,现今扬州,到底是什么情况?” 汪朝宗的脸色有些犹豫,似乎许多话想说。但他沉吟了一瞬间,还是快而简单地回答:“盐务上很难!” 乾隆似乎并不意外:“还有救么?” “只有皇上才能救!” 乾隆投以期望的目光,拉着汪朝宗:“坐,坐下说。” 汪朝宗沾着椅子边坐下:“盐务上的问题主要有五条:沉疴、积弊、贪腐、奢靡,”他瞄着乾隆的神色,“捐输过重。” 乾隆显然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一百年来盐务账目不清,亏空累累,这是沉疴。大清立国以来,朝廷的盐引法度一成不变,虽然成就了扬州总商,已经不合时宜,问题越来越多,这是积弊。盐官过手油水太重,不能洁身自好,往往流于贪腐。盐商们坐拥巨利,挥金如土,不知疾苦,这是奢靡。至于捐输——本朝立法宽仁,扬州盐局能有今天,全凭万岁圣裁。圣祖皇帝定下永不加赋的规矩,朝廷岁入有限。广东十三行、云南铜矿、江宁织造都是生钱妙道,但能跟天下百姓家家户户扯上关系的,还是只有盐务。这几年来我们为朝廷效力,臣子本分,不敢有怨言,不过盐务也就始终回不过气——苟延残喘!” 乾隆闭着眼睛寻思着:“贪腐不可怕。尹如海不贪,可他没办好差事。奢靡也不算什么,有本事挣钱,享受享受也是人之常情。……沉疴、积弊、捐输。朕明白你的意思。”乾隆长出口气,“这几年来,朕知道,你们对朝廷贡献不小。” 汪朝宗精神一振:“皇上——” 乾隆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沉疴、积弊、捐输,这才是你们留给朕的难题。要免,很简单,就在朕一句话。不过,朝宗,大仁不仁,朕坐在这个位子上,要顾着天下,就不能顾到每一个人。” “臣……明白。” 乾隆站起身来,声音略显激动:“不,你不明白。当年朕决定要对大小金川用兵,满朝文武都上折子劝朕。他们不明白,盛世比乱世难!承平日久,死水一潭。要搅乱这潭死水,让这个天下活起来,朕就不能不作为,不能不花钱!” 汪朝宗沉默了,他默默点着头。突然屋角传来唏嘘的声音。汪朝宗扭头望去,林宝一脸泪水,神情仿佛很感动。 乾隆却露出厌恶的神情,仿佛觉得他过于做作。 乾隆继续对汪朝宗说:“你们多次批评引岸划分不合理,镇江与扬州隔江相望,却只能卖浙盐,远在闽赣边界的江西建昌,却是两淮的引岸,朕何尝不知!如果朕把建昌划给福建,那么福建的私盐就会到达抚州、南昌,这一让就收不住了。当然,朕也有私心,淮盐税重课多,邻盐税轻课少,变更引界,两淮销区必受冲击,朝廷的盐课收入就会……” 院子里突然传来嘈杂混乱的声音,门外有脚步声急速逼近。 一个护卫的声音:“回皇上,有人越墙行刺!” 汪朝宗脸色大变,连忙翻身跪倒:“臣罪该万死!” 乾隆却平静地说:“什么人哪?带给朕看看。” 侍卫们推揉着一个人过来,那人绳捆索绑,狼狈不堪。离老远就听到那人大喊大叫的声音:“汪朝宗,你偷袭!不是好汉,搞什么古怪?” 乾隆回顾汪朝宗:“他是哪来的,连朕也不认识?” 汪朝宗苦笑:“回皇上,这位就是扬州八怪之首的郑冬心郑先生。” 乾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林宝早奔出去,对着侍卫:“放人,快放人!” 郑冬心跪在乾隆身前,还苦着脸揉着胳膊手腕。乾隆看着郑冬心打着补丁的衣服,杂乱无章的头发,又好气又好笑,对汪朝宗说:“乾隆二十一年朕钦点的进士,就混成这副模样。郑冬心,朕问你,你让侍卫绑着来见朕,你丢不丢人?” 郑冬心赶忙跪起:“回皇上,这是臣应该的。” “什么叫应该的?” “草民出身进士,合该‘两绑’。” 乾隆忍俊不禁:“两榜也不是这‘两绑’。”对汪朝宗,“上次他到了京城,好好赚了一笔。” 郑冬心分辩:“回皇上,草民那点外快,都是跟文武大臣打秋风打来的。” 乾隆打趣问:“张天师是怎么回事?” “草民在馆舍卖字,明码标价,一副中堂六两,对联十两,题款另议。张真人派人过来要我写对子,草民要价一千,他还到五百,草民就给他写一条‘龙虎山中真宰相’。他问下联呢?草民说五百两只值上联。” 乾隆不由失笑,众人赔笑。 “要不朕再给你五百两,买你的下联?” “不敢!这下联,草民正想献给皇上呢,麒麟阁上活神仙!” 乾隆乐了,突然又敛去笑容,嗔怪地望着郑冬心:“你啊,好歹也是朕钦点的门生。在这东南形胜只知道胡闹,也不帮朕多用点心。” 乾隆皇帝迈步走出康山草堂的大门,他的背后跟着汪朝宗、和砷、阿克占、卢德恭、何思圣、马德昌、鲍以安等人。这些人都穿着朝服,神色毕恭毕敬。 临出门,乾隆忽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抬头看康山草堂的匾额,神色似乎欢喜,又似乎在讥诮哂笑。 “朕上次来,不是这块匾。” 汪朝宗忙上前:“皇上明鉴,是换过了。当年香光居士董其昌为康山草堂题写过一块匾额,不过已经失踪多年,十天前却突然又出现在扬州的古玩店里。微臣就买下来给挂上啦。” 乾隆微笑,看身边的和砷:“嗯,这个你不懂。”又看卢德恭,“听说你对金石书画什么的,是极精通的,这几个字如何,你说说看。” 卢德恭仔细端详匾额,缓缓地说:“这字如行云流水,无可不可,果然是香光居士的真迹。” 乾隆哈哈大笑:“确实仿得像,也难怪你们上当。” 汪朝宗与卢德恭齐声:“啊?” “你们来看,这字学香光居士,体格运转,倒也差不多九分像了。可惜啊……”顿一顿,“伪造这匾额的人,不是专门模仿名家的里手,本身只怕于书法一道也已卓然成家,所以到底还是掩不住自家头角峥嵘的气象。” “请圣上明示。” “董其昌是大乡绅,字里那圆滑如意的劲儿,仿佛是自然生就的。写这几个字的人嘛,却只怕是个落拓不羁的文士。” 远处,郑冬心微微一笑,低声自语:“圣上的眼光,倒也不坏。” 何思圣脸色微变:“郑先生,这字是你写的?” 郑冬心看着他:“圣明无过皇上。” 何思圣醒悟,向郑冬心一笑:“几乎乱真了!” 乾隆看着汪朝宗:“朝宗,这古玩字画,还得再下功夫。” “多谢皇上指点,朝宗如醍醐灌顶。” “来,朕给你另写一块。” 汪朝宗忙跪倒在地:“臣谢主隆恩!” 一行人走近凉亭里,小太监慌忙准备好文房四宝。 乾隆看着园子里的景色,凝神片刻,便挥毫泼墨,题诗一首: 新城南界有山堂,遗迹其人道姓康。 曾是驻舆忆庚子,遂教题额仿香光。 重来园景皆依旧,细看碑书未异常。 述古虽讹近文翰,一游精鉴不妨详。 郑冬心看了,由衷赞道:“到底是天子襟怀,仁厚醇和之中,殷殷之意藏焉!” 卢德恭也说:“香光居士若见了皇上御笔,只怕也要道一声惭愧了!” 汪朝宗叩谢道:“堂以诗传。皇上,微臣已料得这康山草堂,千百年后仍将熠熠生辉,立于扬州,供万人瞻仰,皆皇上所赐也!” 乾隆捻须,哈哈大笑。 瘦西湖安福舻龙船内,以郑冬心为首,舱里坐着四五个扮相儒雅的布衣学者,书院山长也在列。 乾隆悬腕提笔,写下“文汇阁”三个大字。林宝盖上印。 书院山长一脸笑:“谢皇上恩赐,这是扬州百姓和学子的福分呢。” 乾隆和蔼地微笑:“一部《四库全书》,一部《古今图书集成》。将来阁子建成了,不要摆着做样子,要允许学生们抄录传看。各位都是扬州的儒林领袖、学者文人,朕每次到扬州,都想着跟各位见一见。文脉自古在江南嘛!现在朝政清宁、天下太平,各位主掌文坛,多多著书立说,多教几个学生,朕这里有的是官给他们做。汉朝有个皇帝说,天下朕与贤两千石共享之。朕是有这个气度的。将来的天下会怎么样,各位都有一份责任。” 几个学者都连声称不敢,有人还用衣角抹起了眼泪。山长激动:“皇上真是圣明之主!书院一定铭记皇上教导,为朝廷培育英才!” 郑冬心也跟着一旁假装感动。山长等人告退,郑冬心却并没有走。 乾隆在和砷林宝等人的随侍下转回舱内,似笑非笑地看着郑冬心:“郑冬心,你很机灵啊!” “草民不敢欺君。这几位的确只够本朝的二流。一流人物,一时半会儿召集不齐,您看个意思也就是了。” 乾隆脸色不悦:“什么叫看个意思啊?” 汪朝宗在一边直使眼色,郑冬心当没看见:“江南第一流的人物,大都是数百年的世家大族,自立门户,有田产庄园。像前朝一些士族,朝廷官位,是羁縻不住他们的。” 乾隆缓缓点头。龙船渐渐接近五亭桥。乾隆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船舱,坐到船头观景。他兴致勃勃地手搭凉棚眺望着景色,连连点头:“好,好啊。这座桥可以传世!谁修的?” 阿克占有点不自然:“回皇上,是汪朝宗和郑冬心。” “果然还是这两个有心!”乾隆望着湖边景色,皱起眉头,指着湖边一片空地,“那……那……” 众人都不敢说话,还是和砷洞悉圣意:“皇上,您是不是觉得这有点眼熟?” 乾隆点头:“这很像咱北海子里的琼岛春阴嘛,就是少一座白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随侍在后面的卢德恭悄悄扭过头,看了一眼排在最后的马德昌。马德昌会意地点了点头。 是晚,乾隆在康山草堂看戏。马德昌抽了个空子找到太监林宝,说明来意后,林宝瞄了他一眼:“什么?马老板,琼岛春阴的白塔图,你当咱家随身带着么?” 马德昌打躬作揖:“林公公,您一定有办法。只要您一句话,没有的也有了!请公公帮帮忙,小人一定不敢忘了孝敬。” “嗯,这还差不多!”林宝举起一根手指,“少了一万两,可没人搭理你!” “一毫不敢少,请公公放心!” 林宝脸上转出笑容:“马老板客气了,您少安勿躁。”他欠欠身,转身走出。 马德昌望着林宝的背影冷冷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数了十张,把其他的又揣回去,低声而不屑地轻哼一声:“没见过世面!” 拿上图纸匆匆赶回家,马德昌已是满头大汗。一帮人已经候在那儿,赶紧迎上前去。 马德昌手里拿着一张手绘的草图:“你们看,这是什么?” 有人说:“鼻烟壶?” 还有人说:“是宝葫芦!” “呸!这是京城北海的白塔!” 朱掌柜诧异地说:“老爷让咱们等到现在,就是为了看这图?” 马德昌却满脸兴奋:“老天开眼了!我们不是囤了几十万斤盐,卖不出去吗?现在找到买主了!” “谁能要这么多盐?” “皇上啊!你们别跟我东扯西拉的,马上给我连夜召集人手,给我把那几万斤盐,全部从通泗门仓库运到瘦西湖,在五亭桥南边,照这个图堆个白塔!明天黄昏,皇上还要去游览,一定要赶在之前,给我堆好!” 朱掌柜有些畏难地站在原地:“老爷,这……” 马德昌眼一瞪:“这什么这?耽误了大事儿,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快去啊!” 一群人一哄而散,马德昌独自站在厅里,放声大笑起来。 一群盐民拖着整车的盐包,忙碌地往船上运。有些盐包绑扎得不好,雪白的白盐撒了一路。 马德昌展开图纸,马府管家一边提着灯。 管家不确定地说:“老爷,这么高的喇嘛塔,用盐堆成吗?” 马德昌白了他一眼:“成不成,不用你操心,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一座盐塔拔地而起!” 连马母都赶到了工地上,拄着拐,白发飘潇,指挥着民工们把盐包卸到岸边。 地上已经用木架架起一个塔座的底架。周围火把通明,人声扰攘。民工们两两一伙把盐包抬过来,堆在塔座的底架上,白塔底部的轮廓渐渐成形。 马德昌盯图纸,向人群喊:“西边,西边!基础要取平,不取平怎么往上起?” 一包又一包的盐包被就地打开,堆起雪白的盐堆。一些人提着装满水的小桶,将已经筑好的塔基周围都喷上水,另一些人在上边拍上盐,压实。 雪白的塔基呈现出来。 火把摇动,一队官兵赶了过来:“干什么的!” 马府管家赶忙迎上去:“回官爷,咱们是广泰盐号的!”还没等军官说话,一叠银票已经暗自塞了过去。 领队军官一怔,脸上堆笑:“原来是广泰的,大半夜的,这么多盐往这里堆什么?” 马府管家指指夜空:“上边吩咐的差事。官爷,这黑灯瞎火的,你们怎么巡到这里来了?” 军官忙说:“咱们也是上头的差事,广泰盐号咱知根知底,都是官面儿人,算了。回头你们散场了可千万小心!” 马德昌走过来拱手:“各位,给广泰盐旗个面子,马某赶着明儿要向阿大人交差的,若是怠慢了,那可是杀头的罪。” 军官不敢怠慢:“马总商,得罪了。兄弟们奉命办差,这也是不得已,马总商赶紧着忙完了就走。今晚不太平!兄弟们,走,去那边瞧瞧。” 官兵走远了。马德昌皱着眉头说:“不太平?”说罢,他不屑地摇摇头。 这时候,康山草堂戏台上,一个身穿官服的老生正在慷慨激昂地唱着:“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悲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乾隆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听着,不置可否。 在他背后,阿克占不安地攥着拳头,当然,最紧张的还是汪朝宗。他觉得乾隆心情不错,所以斗胆进行更大的冒险。一百多年前,当大清兵临城下之时,明朝尚书史可法率众殊死抵抗,以身殉国,至今仍然是扬州人的心结。汪朝宗冒死安排演出《桃花扇》来试探乾隆的心意。 一曲声罢,老生以一个苍凉的造型结束。全场静悄悄的,没人敢出声。直到乾隆皇帝缓缓睁开眼,拍了一下巴掌,和砷、阿克占等才齐声:“好,好!” 乾隆看着阿克占:“你可知道,这一大段说的什么?” 阿克占有些紧张:“奴才愚鲁……” 乾隆又看汪朝宗:“你说说。” 汪朝宗坦然说:“这是《桃花扇》里,扬州失守之后,史可法沉江殉国时候的一折。” 气氛沉重起来。乾隆叹了口气:“听说扬州的百姓,一直追念史可法,家里牌位上写着‘九纹龙史进之灵位’,其实就是供的史可法。” 阿克占登时紧张起来:“这,奴才这就去查。” 乾隆一摆手:“别看人心看不见摸不着,人心聚,泰山移;人心散,就要出乱子。江南士子中,有些人心气儿不顺,还执着于满汉之争。不可掉以轻心哪。” 阿克占等听得十分吃惊,过了一会儿才齐声称颂:“皇上圣明!” “朕看过史可法的绝命书,上面说道‘人心已去,收拾不来’,这就是前明崩溃的原因。治国者当知人心向背,不可拂逆。如果不还史可法一个公道,朕就难以收拾江南士子之心。史可法虽然不明顺逆,但当时天下未定,也怪不得他。他独撑危局,力矢孤忠,终以死殉,足称一代完人,应当予以褒扬。” 阿克占、卢德恭都额角见汗。 乾隆嘴角挂着笑容望着郑冬心:“朕这么说,行吗?” 郑冬心“嘿嘿”一笑,乾隆拿他也没辙,转身吩咐:“宣台上演史阁部的上来见朕。” 扮演史阁部的戏子赶紧弯着腰过来。他还穿着戏服挂着髯口,不知吉凶,忐忑不安地,见了乾隆就跪:“草民,草民……叩见皇上!” 出乎意料地,乾隆竟然欠身起来,亲自一把扶住了他:“史阁部,免礼!” 戏子愣住了。 周围的人也愣住了,只有汪朝宗和郑冬心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乾隆似乎充满感情:“史阁部,你虽然是前明的重臣,但是忠勇可嘉,时过境迁,朕不能亲眼见你。今日你借戏子傀儡之身与朕相见,朕十分感动。改日必去阁部墓前,樽酒祭奠!”他站起身来,架势十足地给这个假的“史阁部”深施一礼。龙船上、戏台上,随侍的旁观的人们顿时一片肃然。 “史阁部”的腿已经软了,全靠汪朝宗过去搀着他,才没有瘫软在龙船上。汪朝宗在他耳边快速地说着什么,“史阁部”用惊魂未定的声音说:“史某替国家社稷天下百姓多谢皇上!”周围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和赞扬声。 这一夜,扬州注定不得安宁。马德昌前所未有地亢奋着,要用盐一夜堆成白塔。天地会更早已布局停当,英子和汪海鲲联手混进扬州城,伺机刺杀朝隆。但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使得整个计划险象环生。 月亮已经高挂中天,婉儿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给乾隆献艺的幸福之中,哼着小曲打开房门,点亮油灯,却见一人端坐屋中,失声尖叫,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婉儿拼命挣扎,却发现是汪海鲲。 两人激烈地相拥,亲吻,像两条鱼互相吮吸着。他们渐渐贴上了墙,汪海鲲吻着婉儿的脖颈,婉儿抓住他的手,呻吟般地说:“海鲲……今晚,别走……” 汪海鲲突然清醒过来,他望着婉儿,但婉儿把头藏在他的怀里,汪海鲲扳着婉儿肩,把她拉出去,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婉儿,我今晚要去做件大事!” 婉儿低声道:“我知道……我害怕!” 她的手指紧抓着汪海鲲的衣服:“不要去!你让别人去!” “不行,已经说好了。” “我不管!” 她喘息着,然而坚决地吻了上来。汪海鲲无法退避,他不自觉地双臂拥抱着婉儿。婉儿将手上的银针扎在汪海鲲身上。汪海鲲的脸上突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转成愤怒。他对婉儿大声说:“你……”然后他的头就垂了下去。 婉儿抱着他,吃力地把他扶向内室。和春台班驻地院子的荒凉相反,内室一望可知是特意布置过的。虽然没有什么摆设,但床上有被褥蚊帐,桌上有红烛。 婉儿把汪海鲲搀到床上。她一松手,汪海鲲就倒在了床上。婉儿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眼神温柔而怜惜。她扯过被子,盖住了他。 她回身关上了门,上了门栓,从外屋到内室。她不安地咬着唇,看着床上仿佛熟睡过去的海鲲,又看着红烛。她走到汪海鲲面前,凝望着他,她的脸色苍白,然而意志坚定。她抬起双手,一粒一粒地解着扣子,外衣滑落下来,她的双肩赤裸,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害怕还是冷。 黑暗里传来婉儿的声音:“你的命是我的!” 看完戏,乾隆精神很好,吃着宵夜,侃侃而谈。 汪朝宗、阿克占、卢德恭、扬州知府宋由之等人侍立在旁,气氛和谐。 乾隆对大家说:“……防汛也是大问题。今年雨水大,江南沿海连绵不断。杭州知府报给朕说,淳安县有一个月下了二十三天雨。每年这时候,朕就忧心不断。河道上有河道总督,地方上,你们就要替朕多尽点心。” 众人赶忙一起跪倒:“臣等铭感圣恩,敢不倾力以报。” 乾隆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朕也不会让你们白干。前儿刘统均拿了户部的折子给我,说江苏积欠地丁钱粮二百二十万两,安徽欠了五十多万两,江苏淮安、徐州的宿迁和睢宁,滨临黄河,沿河地亩潦涸不常,历年积欠,年复一年,竟是转不过来了。朕这次南巡扬州,你们也都尽了力,用了心。”他想了一想,“今年税赋就减免三成,也让你们喘喘气。怎么样啊?” 众人无不喜动颜色,一起跪拜:“皇上圣明!” “阿克占,你虽然是盐官,河道上的事,多少也帮衬点儿!” 阿克占没想到乾隆专门点他的名,赶忙又端正姿态:“回皇上,臣定当尽力!” 乾隆呵呵一笑:“你们是替朕分忧啊。不早了,你们也累了,歇息去吧。” 众人唯唯诺诺地退出。 阿克占刚刚一脚迈进署院衙门,早已候在外面的蒋成赶紧迎上前,凑到阿克占耳边,跟他轻声说了两句。 阿克占脸色顿时大变:“到底什么事儿?” “大人,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拿住了。你猜是谁?” 尽管四周没人,蒋成还是小心翼翼地攀着阿克占的耳朵轻声说了一句。 阿克占差点喊出声:“是她?!”他慌忙自己捂住嘴巴。 蒋成狠狠道:“错不了,一丝不差!” 阿克占倒吸一口凉气:“姚梦梦?……怪不得汪朝宗要举荐她给皇上献艺!” 蒋成:“我的探子也缀着汪海鲲,稍后当有回报,今晚一定拿他们个人赃并获。”蒋成阴狠地说,“不然咱怎么会吃那么大的亏!”他下意识地摸着受过伤的手臂,“大人,不能再犹豫了!汪朝宗这人得马上拿下!” 阿克占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嗯,你这次立了大功!很好!不过……” 蒋成一怔:“卑职全凭大人吩咐!” “皇上爱热闹,不能宵禁。调三营兵换上便衣,城里要害之处全给我扎上钉子!”阿克占抬起头,眺望着远处草庐明亮的灯火,“最要紧的,今晚你必须给我抓住汪海鲲!” 蒋成一凛,立即躬身:“是。卑职领命!” 第二十四章 刺王杀驾 蒋成刚要转身离开,身后突然响起紫雪妖娆的声音:“大人,您回来了……” 阿克占和蒋成同时望去,都愣住了。 紫雪扭着腰提着灯迎了出来,跟在她身边的,分明就是姚梦梦!蒋成目瞪口呆。 阿克占差点背过气去,狠狠剜了蒋成一眼,转怒为笑:“紫雪,你怎么还没睡?”有意无意地,“梦梦姑娘什么时候来的?” 姚梦梦抿嘴:“下午就到了。” 紫雪抓住阿克占的衣襟:“老爷,梦梦说明儿要在皇上跟前献艺,心里没底,汪总商又一直陪着皇上,就过来找老爷,想问问皇上爱听什么曲儿。” 阿克占敷衍着:“梦梦姑娘,今晚实在抱歉,我和蒋佐领还有事儿,紫雪你先送梦梦姑娘回去!” 紫雪顿时撅起嘴巴:“哼,就你事多!” 蒋成还呆在那里回不过神:“不可能啊,不可能!我明明亲眼看见的,怎么会……下午……”他突然醒觉,“大人,两个!有两个姚梦梦!” 他话还没说完,阿克占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弄不清就不要出来现!” 阿克占暴怒地转过身,压抑着声音:“不管有几个姚梦梦,现在摆着一个活的在这。你就是没法证明你抓的那个和汪朝宗有关系!我早叫你不要去惹汪朝宗!说不定人家现在就在等你去告他。皇上面前一句话,什么都了了!” 蒋成满头冷汗也顾不得擦,忙说:“卑职,卑职知错。大人,现在怎么办?”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蒋佐领,我要提醒你!”阿克占凑近蒋成,“只抓天地会,别碰汪朝宗!” 在回鸣玉坊的路上,姚梦梦莫名地有些焦虑,甚至有些恐惧。这么些天来,扬州城里奢华热烈的气氛中,一直有一股肃杀之气。满街的官兵随时盘查行人,那些披着黄马褂的大内侍卫,身挎腰刀,趾高气昂地巡视着。扬州城似乎四处暗藏杀机。姚梦梦匆匆回到自己的绣房,刚一推开门,就见四五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早已候在里面,原来是天地会田老大、老二和老三。 姚梦梦着慌地问:“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田老大这才开口:“梦梦姑娘,香主被抓了!” 姚梦梦惊呆了,她半晌没有开口,重重地摔在座椅上。 “梦梦姑娘,香主的大仇,我们兄弟豁出命也要报!可是,香主失手,事情没完!”田老大突然双膝跪下,“要为香主报仇,只能靠梦梦姑娘!” 姚梦梦一脸的泪:“快起来,我一个女子,能做什么?” 田老大从老二手里接过一个布包,解开袋子,是一面琵琶。 “梦梦姑娘,这是香主精心准备的,这后面有一个机关,按下去,立刻可以飞出六根毒镖,五步之内,无所幸免!香主本来想顶替梦梦姑娘去给乾隆献艺,乘机动手,不料先折了。但是,鹰爪子们还不知道我们这个计划,梦梦姑娘,只要你轻轻按下这个机关,一切就结束了!那样的话,香主的血就不会白流!” 姚梦梦凝眉看着面前的琵琶,许多往事在脑子里飞快地飘过,爹爹好赌,家产输尽,将一对孪生女儿中的姐姐卖与瘦马院。年幼的姚梦梦和英子大哭着互相抱着对方,被老鸨指挥恶汉恶狠狠地拖开,从此天各一方,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相同的是艰辛坎坷。 姚梦梦紧紧地闭上眼睛,咬着牙,泪流满面!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第二天,皇上再游瘦西湖。龙船内,汪朝宗和阿克占一起并肩向后舷走去。阿克占连日疲惫,两眼熬得通红,掏出鼻烟壶使劲地嗅了一下,然后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哎呀,快挺不住了!” 汪朝宗冷眼看着他:“我看你是精气神十足,一边接驾,一边还腾出手来让人盯着我的宅子!” “你误会了!” “阿大人,你这样是不是太卑鄙了!我在辛辛苦苦地陪侍皇上,你却背后跟我捅刀子!刚才我几次差点脱口而出,请皇上给评评理!” 阿克占低声:“你就可怜可怜老哥哥吧,我哪敢封汪总商的宅子,想找死啊?” “那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又来这一出,还找账本呢?账本给你你不要,当着你面烧了,你还想怎么着?” “汪大老爷,这事儿先不在这儿说行不,改日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你现在就得给我一交代,要不咱们到皇上面前说理去!” “你是个识大体的人,今儿个怎么这么拧巴!好吧,我告诉你,昨儿我接到线报,说天地会这两天会有动作,昨晚还真把女香主给捉了,怕惊了驾,没敢跟皇上说……” “又是天地会,上次你弄了个什么老七,往我身上栽赃,怎么还来这一出?要不这样,你今天就索性派了兵去我家仔细搜搜!” “朝宗这说的哪儿的话?谁不知道,皇上都住在你家。你是天地会,扬州城里就没好人了,啊?”阿克占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下午姚梦梦的献艺,是你推荐的。可不能有差池。” 汪朝宗不以为然:“要是不满意,你另外找人去!” 乾隆并不知道发生在他不远处的这场不动声色的争吵。此刻,吸引他的,是眼前这一幅天然图画。瘦西湖两岸,小金山四周,名花名树,纵横交错,荫翳蔽日,或五步一株,或十步双树。人云扬州“十里栽花当种田”,果真不谬。 一抬头,一座白塔巍然而立。乾隆大吃一惊,此处到底是北海的琼岛,还是扬州的瘦西湖?不由得仔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回看得真切,确是一座通体雪白的喇嘛塔赫然在目。待询问过缘由后,乾隆不由得感叹万分:“盐商之财力伟哉!” 姚梦梦怀抱琵琶走出鸣玉坊,来到大街上。几个官兵护卫在姚梦梦的马车两侧,春三十姨已经急得在车旁边不住转圈了,看见姚梦梦慌忙迎上来:“我的姑奶奶,你可下来了!” 姚梦梦没有说话,脸上有一种罕见的坚毅,登上车子,马车疾驰起来。 安福舻中,乾隆常服端坐居中,和砷、阿克占、汪朝宗等人侍立在侧。对面,姚梦梦怀抱琵琶,螓首微垂。她的脸上已经丝毫不见泪痕,微施粉黛、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乾隆说:“好。这身段架势,就有宗师的气象。香山居士说‘犹抱琵琶半遮面’也就是此番风度。” 姚梦梦半遮在琵琶后的眉头轻轻一挑。她手指一划,琵琶声如流水。 乾隆等人凝神倾听。 姚梦梦的五指轮指越来越急。她扶着琵琶的手,手指不断向弦柱移动着。她的嘴角泛出笑意。 汪朝宗在一边听着,他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 姚梦梦的手指已经接近弦柱。她的双眉蹙起,焦急地犹豫着。按下去,五步之内,无人幸免!可汪朝宗还是离得很近。 乾隆起身,自己从旁边的桌上取了些吃食,宫女们便围着他忙前忙后。 姚梦梦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咬住银牙,手指按上弦柱,不敢动。 汪朝宗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止了吧。皇上累了。” 乾隆摆手:“别,接着弹……” 汪朝宗走上前来,有意无意地遮挡着乾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皇上已经听到了这曲子的神髓。是否曲终,倒在其次。” 乾隆这才说:“朕就听汪总商的,你把琵琶拿给朕看看,音色倒是非同凡响。” 汪朝宗过来取琵琶,姚梦梦不给,眼中爱恨交织。汪朝宗使劲,姚梦梦终于松手。 汪朝宗将琵琶递给乾隆。乾隆拿着仔细端详,然后随手弹拨了两下,突然将琵琶扔在地上,琵琶顿时碎裂,几支蓝汪汪的飞镖滚了出来。 侍卫长惊呼:“护驾!”飞速插到乾隆身前。 汪朝宗面色大变,几乎晕厥,瘫软在座位上。其他人也慌作一团。 和砷厉声喝道:“你这是跟圣上玩十面埋伏呢?!” 一群大内侍卫随即一拥而上,将姚梦梦押走。 乾隆摆摆手,让其他人出去,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踱了两步,也不看汪朝宗:“这就是你推荐的扬州头牌?让朕怎么说你!” 汪朝宗显然受到极大惊吓,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顺着椅子滑到地上,匍匐着,不停地发抖。 这时和砷进来:“皇上圣明,果然是毒镖。行刺之事,明明白白!” 汪朝宗还伏在地上:“姚姑娘是我举荐的,臣有罪!” 乾隆看也不看他,重新坐定说:“让姑娘进来,朕问问她!” 姚梦梦被两个侍卫推进舱内,与汪朝宗擦肩而过,两人匆匆对视了一眼。 失去了琵琶暗器,姚梦梦手无缚鸡之力,整个人如弱柳无依,楚楚可怜。她颤巍巍地跪倒,一言不发。 乾隆威严的沉默让姚梦梦面上惧色更甚,她的身躯不自禁缩成一团。 半晌,才听得乾隆很温和的语气:“孩子,起来吧。起来说话。” 姚梦梦颤抖一下,不禁失声痛哭。 门外,和砷和阿克占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 和砷低声大骂:“阿克占,这就是你给皇上献的活宝?!我看你是用心险恶!” 阿克占吓得赶紧跪下:“中堂大人,下官失察,万死莫赎,可是,下官对皇上可是一片忠心,老天爷都可以作证!” 和砷恶狠狠地说:“告诉你,这事儿,老天爷也救不了你!你以为你一人去死就够了?乾隆朝这么多年来,还没出过这档子事儿,灭你九族都不够!” 姚梦梦已经站起身来,脸上还有泪痕,但很明显已经不再那么害怕。 乾隆端坐着,拉着姚梦梦的手,面色和蔼,仿佛祖父:“阿克占上折子来,说有天地会叛党在城里作乱,已当场格杀。朕听了以后,还难过了一会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姚梦梦怯生生地求情:“皇上!” 乾隆声音悠长:“天地会一心一意想着杀朕。杀了朕之后,天下怎么办?就会大家都起来争皇帝。汉人打满人,满人打汉人,满人打满人,汉人打汉人。天下大乱,打打杀杀许多年,死上数也数不清的人,也消停不了。这,又值得吗?” 姚梦梦又摇摇头。 “朕当这个家,也不易啊。四海于朕,一并同等。就算是天地会,也一样是朕的臣民。除非他们实在闹得狠了,像大小金川,朕也得管教。养不教父之过。可是,朕和他们讲道理,前后晓谕多少次,他们不听。杀朕的使臣,抢百姓的土地。再纵容下去,实在不能了结,这才要打仗。天兵一到,碾成齑粉。朕也很痛心!可是乱子已经出来了,又有什么办法?” 姚梦梦迟疑着说:“皇上慈悲为怀,百姓并不周知,如果能以德报怨……” 乾隆微笑着:“朕要杀她,很容易,可是,杀了她,她死得心有仇怨,难以往生极乐世界。朕也是念佛之人,不教而诛,朕岂不成了暴君了?” “啊,真的吗?”姚梦梦喜极又泣。 “朕的话,不值得你信吗?” 姚梦梦忙说:“皇上,汪朝宗对我做的事,一点儿也不知情,求皇上宽恕他,全是梦梦一人的罪过!” 乾隆一笑:“你倒是有情有义,朕答应你了!” 姚梦梦颤栗着走了出去。 乾隆审视着和砷、阿克占和汪朝宗:“说吧,都说说,怎么回事?” 三人赶紧都撩衣跪倒。 “回皇上,天地会作乱,奴才已经上了折子。姚梦梦面圣献艺,是奴才防护不周。”阿克占面色沉痛。 和砷说:“阿大人这么说就不对了。你的属下明明早就建议过,让你把姚梦梦抓起来。你为什么拖着不办?是何居心?” 阿克占连连叩头:“皇上……” 汪朝宗也叩头:“皇上,这都是臣的错,请皇上重重责罚臣。” 乾隆一看之间,已经了然,微微一笑:“罚自然是要罚的,红颜知己嘛,人之常情!” 他转头问阿克占:“那个女贼,姚梦梦的妹妹,还在你手上?” “回皇上。她是要犯,奴才不敢擅决,还秘密押在牢里。” 汪朝宗根本不知道英子的存在,闻言诧异。 乾隆说:“嗯……汪朝宗!” 汪朝宗慌忙:“臣在!” “天地会那个女贼和姚梦梦是孪生姐妹,相貌一般不二。朕罚你把她领回去好生管教。春秋责备,仁者诛心。这孩子也是年幼无知,误入歧途,不能一棍子打死,要好好调教。女人嘛,心中有了男人,心思放在相夫教子上,就不会惹是生非。朝宗,你是个有办法的人,朕就把她赐给你为妾,如何?” 汪朝宗猝不及防,目瞪口呆,也忘了谢恩。 阿克占和和砷也都愣了。 乾隆又说:“人给了你,要是死了、跑了,朕都唯你是问!到时候老账新账一块算。你……”他微一犹豫,微微一笑,“等你跟她生出孩子来,再回朕交旨!” 汪朝宗“扑通”跪倒在地,浑身哆嗦。 乾隆不禁好笑:“怎么?这姚梦梦如此楚楚动人,她的孪生妹妹也不会丑,你不会嫌弃吧?” 汪朝宗艰难地:“臣……不敢!” “起来吧,回头就让阿克占把那女孩送到你府上去。你好好收拾收拾。明儿,朕亲自去你家!” 汪朝宗又愣住了:“臣陋居……” “哎,这恐怕不是汪总商的待客之道吧。朕这次出来,就是走亲访友,不欢迎哪?回去吧,先收拾收拾。” 汪朝宗只有叩首谢恩,站起出舱。 舱里只剩下乾隆、阿克占和和砷。 乾隆的脸沉了下来,一本账册被摔在地上。 舱里鸦雀无声,阿克占汗如雨下。 “阿克占,朕叫你来扬州,是给朕查盐务,做闯将!不是让你和稀泥!这个案子一看就是多少年带到今天的,是积弊,怎么可能只是萧裕年一个首总的毛病?别的不说,乾隆十一年开始提引售盐,都交过税没有啊?一个个盐政都拖着给朕隐瞒不报,拿一本假账册在这里蒙事!阿克占、和砷,朕说得没错吧?” 和砷听不下去了:“皇上圣明!两淮盐业直接关系到户部的收支,出了如此大纰漏,都是奴才失职,奴才该死!” 阿克占磕头不住:“奴才该死。” 乾隆看了和砷一眼:“和砷,你总管诸藩、库、户部,替朕管着钱袋子。但在扬州一地,是阿克占一个人的责任,功罪都与你无干。你别往自己身上揽!” 和砷望了一眼阿克占。 “皇上,盐引一案,盘根错节,事关重大,且尹如海死无对证,只能慢慢细查。这账册的确失之疏漏。”阿克占忙说。 “疏漏就会横生枝节,纠缠不清。阿克占,念你筹集捐输有功,朕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阿克占连连叩头:“奴才一定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乾隆停在阿克占身边:“你给朕多用点心,好好干,干出个样子来!” 阿克占匍匐在地,颤音道:“奴才……对不起皇上!” 乾隆叹了口气。他俯身拍了拍阿克占:“起来吧,好好办差。” 乾隆举重若轻地处置了天地会的刺杀,却对阿克占交出假账册严加训斥,阿克占感到脊梁骨一阵阵发寒。没想到皇上对盐引案的重视超过了天地会,阿克占已经没有了退路,可是,横在面前的那些高官显贵,他能扳得动吗? 阿克占阴着脸回到署院衙门,满屋子大大小小的盐官、武官、官员、侍卫就都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大人”“盐院大人”喊成一片。阿克占厌恶地一摆手,把这些人都晾在一边,只有何思圣和蒋成越众而出,跟着阿克占走进内堂:“大人。” “蒋佐领,天地会那女匪怎么样了?” “回大人,万无一失!” 阿克占阴着脸:“好,好生招呼!皇上已经降旨了,把这人赐给汪朝宗。” 蒋成吃了一惊:“赐给汪朝宗?那不是放虎归山吗?汪朝宗要她干吗?” “做小老婆、生孩子,什么不能干?要你管!好好办你的差就是了。”阿克占冷笑了一下,又转向何思圣,“我这几天多不在,府里没什么动静吧?” “挺好的,没什么大事儿。” “没事儿?你最大的毛病就是眼里没事儿。” 蒋成突然插嘴:“大人,听说早上有人飞刀递笺到府上。” 何思圣脸颊肌肉微微一动,并没反驳。 “什么?何先生,什么飞刀递笺?” 外边签押房突然嘈嚷起来,一个盐勇飞跑过来:“报——回大人,紫雪夫人出事了。” 一辆驴车停在门外,看热闹的人拥成一个大圈子。 阿克占带着何思圣和蒋成挤进来,掀起车上盖着的被子,一眼就看见被绑着的紫雪。紫雪已经昏了过去,两条腿上鲜血淋漓,地上一溜血迹。 阿克占的脸色阴郁地吓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转过身暴怒地问何思圣,“老何,你说!” 何思圣迎着他的目光并不回避:“大人,您不是问飞刀递笺怎么回事吗?是她重要,还是那个钦犯重要?” 阿克占一下明白了,他抖动着嘴唇:“你呀!” 紫雪醒了过来,她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阿克占立即凑过去,耳朵凑到紫雪的嘴边,好不容易听到她说:“老爷……” 阿克占咬住嘴唇,把紫雪从驴车上解下来。何思圣和蒋成想帮忙,都被他粗暴地推开了。阿克占脱下自己的官服,很温柔地覆盖在紫雪身上,轻轻把她抱起来,一步一步走回衙去。 阿克占抱着紫雪一路往前走,何思圣和蒋成讪讪地跟在后面。阿克占始终闷声不说话。直到踹开房门走进卧房,他才抑制不住地大吼起来:“滚!都滚!没一个好东西!” 紫雪被他的吼声惊醒了,她像小动物一样忍痛伏在阿克占怀里,紧紧地搂抱着阿克占:“老爷,老爷,别,别离开我!不要丢下紫雪!” 阿克占也紧紧拥抱着紫雪,轻声地:“不会的。紫雪乖,不要怕!回家了,到家了。” 鸣玉坊里,姚梦梦失魂落魄地坐在镜前,以泪洗面。 门被轻轻推开了,汪朝宗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姚梦梦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两人在镜中对视着,姚梦梦明显憔悴了,汪朝宗也是心力交瘁。 突然,姚梦梦转过身来,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汪朝宗,哭得浑身发抖,汪朝宗也落下两行清泪,不时用手抚摸着她不停抽动的背。 汪朝宗又怜惜又责怪:“你怎么能背着我做这样的事,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姚梦梦边哭边说:“朝宗,是我害了你,是我连累了你!我恨我自己!” “梦梦,别哭了,我知道你也是一时昏了头!起来吧!” 姚梦梦肩膀一耸一耸地,还在哭着。汪朝宗也跪了下来,捧着她的脸,相看泪眼。 “你干吗还来看我,我把你害得这么惨!” “这不怪你,要是我的妹子出了事儿,我也会干傻事儿的。” 姚梦梦又哭:“我从小跟英子就情同一人,可是她就是不听话!” 汪朝宗心里想着皇上赐婚的事儿,一时竟不知如何去接。 “朝宗,皇上答应不杀英子,他不会是哄我的吧?” “不会的!” “你说,他会怎么处置英子?” 汪朝宗犹豫了一下,无奈地:“皇上把英子赐给我了。” 姚梦梦笑了:“真的?给你做家奴?” 汪朝宗为难地说:“是做妾。” 姚梦梦如同五雷轰顶,不敢相信:“你答应了?” 汪朝宗点了点头。 姚梦梦失魂落魄地:“原来是这样!” 汪朝宗突然激动起来:“你们姐妹俩闯了那么大的祸,皇上宽宏大量,特赦你们,不,是特赦咱们,我能讲条件吗?” 姚梦梦突然惨笑起来,笑得满脸是泪:“汪朝宗,你真是摔个跟头抓把泥,抱得美人归!” 汪朝宗眼泪也滚落下来:“你以为我想这样啊!在这世上,我最在乎的女人就是你!十年来,我像丢了魂似的守着你,赖着你,你伤心了,我落泪,你高兴了,我跟着笑。你难道非让我把心扒出来不成?” “那我呢?我的苦又有谁知道?这么多年,我从少女熬成了头牌。白天,你有你光鲜的事业,我却要忍受各种男人的纠缠;夜里,我常常独自流泪到天明,而你却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我对不起你,还是你对不起我?”姚梦梦一脸的泪,也顾不得擦。 “梦梦,我知道你的苦,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要娶你,每次都是你拒绝我!” “咱们别再扯那些了,汪朝宗,原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好,好啊,恭喜你啊,我未来的妹夫!”姚梦梦的脸色灰败下去,她疲倦地挥挥手。 汪朝宗伸手去拉姚梦梦的肩膀:“梦梦……” 姚梦梦一扭身子:“别碰我!你走吧!” “梦梦……” 姚梦梦像变了个人似的,冲到门口拉开门,眼里喷出寒光:“你走,现在就走!” 鲍以安揉搓着厚脸蛋子,心烦意乱:“儿子,你倒给爹拿个主意。他们一个个都奔上巧宗儿了。接驾的接驾,修桥的修桥,堆白塔的堆白塔,献美人的献美人,你老子我整个一没爪的螃蟹,你说咱怎么弄啊?” 鲍渐鸿捏着书卷,从桌前转过身来:“光这么赶着比着咱不成。爹,咱得发挥长处!” “长处?嘿,你爹我就有做菜的本事。要不咱把皇上请咱家来吃一顿?他也不能来啊。” 鲍渐鸿沉思着:“哎,有了!爹,您说皇上这回来扬州,又赐书,又接见郑先生和山长,又亲笔写匾额,褒赞史阁部,倒是为了什么啊?” “还不是为了拉关系嘛。” “对。咱们可以在此事上做一做文章。爹,您不是帮阿大人编了一本诗集吗?现在朝廷正在编《四库全书》,咱把这本诗集献上去,一举两得。皇上也会觉得咱们鲍家诗礼传家,与众不同。” 鲍以安笑得眼睛没缝:“真的?咱还诗礼传家,太好了!我明天就去!” 第二十五章 临幸汪府 汪家全家人都盛装枯坐着,已经等了很久。院子里不时出现的那些身着黄马褂的大内侍卫,让汪府上下很不自在,并没有因为皇上临幸而增添多少喜庆的气氛。 一身崭新袍褂的管夏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提着马褂,在院落里小跑着巡视着。院落被打扫过,但没有刻意修饰,一个闲人没有,整洁而空旷。 正堂屋中,汪雨涵搀着萧文淑坐在侧座上,两人皆盛装。萧文淑面无表情,汪朝宗不安地在正堂里走来走去,不时望望萧文淑。 汪雨涵在一旁偷眼看着汪朝宗,然后问:“爹,皇上来咱家可是大喜的事情,你怎么一点儿没有高兴起来?” “你可千万别胡说啊!一会儿好好照顾你娘。” “娘,待会儿我要扯您袖子,您行礼谢恩,咱就撤。” 萧文淑翻翻眼皮:“那我就不说话!” 管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老爷、太太,皇上到了!” 乾隆不是故意迟到的。相反,他还提醒自己今天不迟到,因为对他来说,汪府的重要性就是整个扬州的重要性。可是昨夜,他遇见了雪如,那鬼魅一样的女子,柳眉微蹙、杏脸含晕,使他突地想起已经死去的容妃,那个他曾经深深宠爱的女子。母后怕他沉溺于此,趁他出宫,逼她自尽,这是乾隆内心深处无人知晓的伤痛。看到雪如,仿佛看到当年的容妃,妖娜依旧,如风拂柳般站到自己面前。玉容未近,芳气袭来,既不是花香,也不是粉香,别有一种奇芳异馥,沁人心脾。这是他今天迟到的真正原因,只是无法对人说。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是如雨后的碧空,万里无云。 一群大内侍卫涌进来,迅速分列两旁。乾隆终于出现了,众人跟随着走进汪府,他的面前,汪家老小跪满一地。 乾隆对汪朝宗说:“朕来看看老朋友,不是上朝,不必拘礼。”他昂然径直向里走去,“院子不错嘛,茂盛得很。” 乾隆兴致勃勃地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是人生一乐。与老友聊聊家常,也是人生一乐,朕今天高兴啊!” 汪朝宗一笑,汪雨涵把话抢过去:“其实最高兴的还是我爹!” 乾隆哈哈大笑:“好,好!”转对汪朝宗,“这是雨涵吗?朕上次来的时候,他还是流鼻涕的娃娃。” 汪朝宗这才躬身行礼:“正是犬子雨涵。” 乾隆顺手从腰间解下明黄色的荷包:“这个赏给你。” 雨涵赶忙双手接过去:“谢皇上赏。”再打一千,站起身来,把荷包珍重地递给萧文淑。萧文淑的脸上松动了,有了点笑意。她接过荷包,也向乾隆微微一福。乾隆已经领着汪朝宗等人继续走,一边还在说:“这花花世界,终归是他们的……” 乾隆缓步入内。他打量着内堂中的陈设,目光落在正当中神龛上供奉的那碗盐上。 乾隆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朝宗,这有什么讲究啊?” “回皇上,这是敝行的陋规。每个总商家里都供着一碗,每年用自家盐场的新盐替换。” “这就是警醒,富贵不忘本色!萧裕年也有一碗?” “岳丈那碗盐,已经跟他去了。” 乾隆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端详着盐碗,回过头望着众人,感慨地说:“银子赚得再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独能跟着走的,还就是这东西。萧裕年,朕亲眼看着他从精壮汉子老下来,老成一块牌位。” 众人皆默然,萧文淑嘴唇颤动着,近乎失态。汪雨涵担心地轻轻扯她衣角。 乾隆慢慢走到萧文淑身前,注视着她:“你们受委屈了!” 汪雨涵拉着萧文淑,细声地说:“娘,谢恩。” 萧文淑不理雨涵,对乾隆:“您知道?您怎么就不管呢?” 汪朝宗慌忙地请罪:“请皇上恕罪!”乾隆摇摇手。 这时,和砷看了一眼阿克占,两个人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乾隆看着远处,神色有一丝茫然,他似乎想起了那一年来扬州,与萧裕年把酒言欢的情景。其时龙精虎猛的萧裕年,险些把他给喝倒了。他记得自己曾对他说,你帮朕看好扬州的盐务,过几年,朕再来看你。可现在,却只看到一个牌位。 众人皆讷讷无语。 乾隆收回目光,看着萧文淑,神情恳切:“你在汪府是管家的,朕在京城里也是管家,无非是朕这个家大一些。都说朕是天子,那都是哄人呢,朕也只有两只眼睛、一双手,难免看不周全、顾不过来,也希望有人能帮朕一把。萧裕年就一直在帮朕。” 萧文淑拜倒:“先父不敢辜负皇上!” 乾隆无限感慨:“斯人已逝啊!朝宗。” “皇上。” “以后的事情,多靠你了。” “臣不敢当。” “别说不敢。” 乾隆面对萧文淑,语气转为温柔:“他还没当总商之前,萧裕年就向朕推荐他,说他平时小心谨慎,关键时候又是个敢作敢当的家伙!”又转身对汪朝宗说,“他做不成的事,就留给你来做。朕原来以为,他二十年前没能统一扬州盐业,是目光短浅,现在看来他眼光很远。他给朕和你都留了二十年的时间。” 汪朝宗说:“先人的智慧,不是朝宗所能企及的。” “可他对你寄予厚望,现在轮到你了。朕不要你别的,只要你两个字!”他顿了一顿,威严地看着汪朝宗,“担当!” 汪朝宗诚挚地扑倒:“臣,谢皇上隆恩!” 汪府花园的一角,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和砷眯着眼睛仿佛在望天:“这一趟,动静不小啊。” 他身边的阿克占一震:“惊了圣驾,下官罪该万死。” “惊驾?恐怕还不止天地会吧。” 阿克占心里有数:“您是说盐商的账册?” 和砷脸色阴了下来:“你说呢?” “账册中牵扯到国舅高恒……” 和砷冷笑道:“高恒?恐怕还有我吧?” “下官不敢。” “阿克占,别在我眼皮子底下抖机灵。我在北京城里做铁头猢狲的时候,你还在关外放马呢。戴了这么多年顶子,你不知道怎么当官?——官字两张口!” 阿克占不为所动:“下官当的是皇上的官儿!” 和砷哂笑:“尹如海当的才是皇上的官。皇上没忘了他,赏了个谥号,叫文毅。你想要哪两个字?” 阿克占默然:“下官不怕死!更不会像尹如海那么死。” “这就对了!”和砷点点阿克占的胸膛,“你死了对谁也没好处!” 乾隆拉住萧文淑的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大家小家,道理是一样的。你心里委屈,又不能开口对人说,心里就着急。朕听人说,你们家雨涵本是女孩……” 汪朝宗慌忙跪下,乾隆示意让他起来。 “朕想,这汪朝宗好好的,为什么要骗朕呢?这才听说,你们扬州盐商流传一个什么诅咒。” 汪朝宗双目含泪,赶紧要跪下,乾隆摆摆手。 乾隆继续对萧文淑说:“朕知道,你是为朝宗着急,为他老汪家着急。可是,你这么倒下来,汪朝宗就没心思为朕办差了。朕年岁比你爹大,朕就替你作个主,给朝宗赐个婚,要是生不出个儿子来,朕再赐一个给他。” 萧文淑失声痛哭,缓缓跪在地上:“皇上!”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帮朕把朝宗的家事料理好。一天到晚鸡飞狗跳,老婆哭孩子闹,再有能耐的人也做不成事。” 萧文淑拭泪:“他汪朝宗不值得您对他这么好。” 乾隆和蔼地微笑:“朝宗还年轻,朕指望着他呢。” 他向汪朝宗:“明儿朕去高珉寺进香,你们都跟着吧,人多热闹。” 汪朝宗一怔,看向汪雨涵。雨涵会意,搀着她娘下去了。 汪朝宗赶忙跪倒:“皇上恕罪,臣还有下情容禀。” 乾隆故作意外:“哦?说。” 汪朝宗将一个明黄缎子包好的东西呈上:“臣……抓了张凤。这是他私自带出来的金册。臣……没有把他递解回京,送他去高珉寺剃度出家了。” 乾隆不吱声了。 汪朝宗跪着也不敢抬头。 雨涵偷眼瞧着乾隆的脸色,老头儿有点不高兴:“朕要是不提高珉寺,你打算就这么一直瞒下去?” “臣知罪!” 乾隆长长出口气:“出家,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花园内,和砷和阿克占的谈话仍在继续。和砷意味深长地说:“皇上是千古明君,他的眼光盯着子孙功业千秋万世。咱们这些小角色,连他老人家的边儿都挨不着。尹如海那种书呆子都知道这事不能抖落出去,抖出来就天下大乱。老阿,别傻了!在这个位子上坐着,你不捞钱,钱都会粘上你!蚂蝗一样,甩都甩不掉!”他空甩着手,脸上显出厌恶的神色。 阿克占正色道:“皇上的千秋功业总得有人去扛,去支撑。要是咱们这些当差的,都避实就虚,蚁穴成灾,难保没有溃堤的危险。” 和砷一挑眉毛:“你这倔脾气!” 阿克占看着他,目光并不回避和砷,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和某人闯荡官场,凭的就是一条。谁挡我的道,我就踢开谁!可要是道上有泡狗屎,你会自己冲上去狠踩一脚吗?” 阿克占一脸凛然正气:“不要说是狗屎,就是万丈深渊,阿某也绝不后退半步。” 和砷凝视着他:“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要的是银子,不是账。” “可是,没有账,这银子根本无从查起!查了账,就只能按图索骥,一查到底。” 和坤说:“账册是你自己呈给皇上的!” “恐怕真查起来,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和砷有点不高兴了:“所以我让你就事论事,只收银子不谈账!” 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过来:“相爷、盐院大人,皇上要起驾了!” 和砷和阿克占互望一眼,停止交谈,和小太监一起离去。 高珉寺位于扬州城南的古运河畔,殿宇连绵气象俨然,寺内一座天中塔,登顶四眺,有高入天际之感,隐隐传来钟鼓和禅唱声音。 大殿之内,乾隆皇帝正虔诚地朝拜庄严佛像。高珉寺方丈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呈上三炷香。 林宝想替乾隆接过来,被乾隆瞪了一眼。乾隆亲手接过香,向佛像三躬,插在佛前。 挤满大殿的文武百官们也跟着乾隆俯身叩拜。 乾隆站起身来,转身眺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时交午时二刻。” 乾隆点了点头,他的脸色有些阴郁。 高珉寺方丈凑了过来:“皇上,佛祖保佑我大清风调雨顺、国运昌隆、千秋万世。” 乾隆淡淡地说:“天朝自有气象,只怕有些人业障太重,牵缠不净,反生是非。”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殿中一个僧人的身上。这人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身躯微微颤抖,正是已经剃度出家的张凤。 汪朝宗会意,接口:“善恶本在一念之间,一旦证得空性,缘法牵缠,便归乌有。” 高珉寺方丈笑问:“汪施主也懂佛法?” 乾隆代为回答:“他不懂,不过他聪明。国家有气数,人也会有,经济事务也会有,盐务也会有。世间万事万物,道理总是相通的。拿起来容易,放下难。有人已经放下了,朕就不计较了。有些人还在拿着,朕等着他们放下,等着他们解脱欢喜。和砷,你和阿克占过来,朕有些话要跟你们说。” 进了方丈室,乾隆居中坐下。和砷、阿克占跟着进来,跪在地上。 “阿克占,这次在扬州,看到你们都尽心办差,朕很欣慰。可是,朕让你来扬州,不是做那些描龙绣凤的表面文章,是让你把盐务查查清楚,给朕一个交代。” 阿克占:“奴才办差不力,罪该万死!萧裕年临死前,曾经交过一本账册,涉及提引亏空数百万两……” “几百万两?” 阿克占擦汗:“九百多万两。可是,扬州盐商纵使再富有,也不能竭泽而渔……” 乾隆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盐商?盐商可以为朝廷救急,不能给朝廷擦屎!” 和砷也跪下:“圣上英明!阿克占也有难处……” “朕南巡以来,京城不太平啊。王公官僚私相勾结,走动得很频繁哪,他们知道朕这回是要个结果的。和砷,你既然知道,说说。” “总管内务府大臣署理吏部侍郎高恒,乾隆三十二年,署两淮盐政,陈请预提纲引岁二十万至四十万,得旨允行。又令盐商每引上缴三两,作为公使钱,因以自私,皆未报部。具体贪了多少银两,尚待查明。” “居然贪到朕的头上!和砷、阿克占,既然查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及时上报?” “皇上,高恒毕竟是慧贤皇贵妃的哥哥……” “皇贵妃?即使是皇后的兄弟,犯法了也得治罪!” 和砷、阿克占异口同声道:“奴才罪该万死!” “和砷,这盐引案涉及朝廷重臣,他阿克占搬不动,你帮帮他,会同江苏巡抚给朕往下查,查个水落石出!” “奴才领旨!” 天色向晚,晚霞如火,更映得天中塔高耸入云,静谧安宁,乾隆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向大门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转头望向后边。乾隆皱皱眉,向林宝低声说了一句。林宝高声:“皇上有旨,传汪朝宗!” 汪朝宗提着袍裾从队伍后边小跑过来:“皇上,臣在!” 乾隆凝视着他,神色转向慈和,他握住汪朝宗的手,轻轻拍着:“朝宗,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记着,朕是拿你当朋友的!” 周围的官员们顿时纷纷露出或感动或妒忌的神色。 乾隆向汪朝宗点点头,转身离去。 汪朝宗神色复杂地站在原地,一对对红顶子大官从他两侧绕行过去。 疲惫不堪的汪朝宗回到家,萧文淑的神色倒还清朗,问他:“皇上御赐的如夫人是谁家的姑娘?” 汪朝宗叹了口气:“嗨,皇上哪是赐婚哪,是天地会的香主!” 萧文淑大惊:“香主?” 汪朝宗点点头,然后说:“皇上的心思,咱们老百姓还真是猜不透。” 萧文淑冷笑:“别介,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啊。知道让皇上把美人赐给你,还知道让皇上在我面前吹风儿,递小话。哎,‘你要当好朝宗的贤内助啊。’拿圣旨压我!” 汪朝宗百口莫辩:“我,我哪敢啊夫人。要不,那香主圈咱家里,夫人爱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我正发愁呢。” “回来,我来领教领教她!” 自从被送到汪府,英子已经换了身衣裳,身上也没有任何绑缚。这一天,两个丫鬟又送饭进来,饭被“哐”的一声,甩在地上,地上是砸碎的花瓶、碗碟。 英子杏眼圆瞪:“告诉你们的主子,本姑娘有杀头的勇气,没有坐牢的耐心!要杀要剐,来痛快的!” 一个丫鬟说:“姑娘,你就别为难我们了,你老不吃饭,老爷要骂我们的。” 英子看了眼在门外守着的家丁:“让那个缩头乌龟出来说话,别跟本姑娘玩阴的!” 萧文淑正好走到门前,看了眼两侧看守的家丁,接过丫鬟手里的食盒,打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还是一片狼藉,英子正对窗坐着。 萧文淑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走到英子身边,笑盈盈地说:“姑娘,吃点儿吧,别饿坏了身子。” 英子缓缓转过身来,萧文淑一看大惊:“姚梦梦!” 丫鬟赶紧扶着她,萧文淑勉强坐定,脸色很难看。 英子笑了:“这位就是太太吧,我不是姚梦梦,是她妹,英子!怎么,他们没告诉你?” 萧文淑这才定神观察,发现她和姚梦梦稍有些区别:“英子姑娘,吃点东西吧,我也不管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年轻时把身子弄坏了,年纪大就后悔了。” 英子一声冷笑:“可惜呀,你关心的不是地方。一个命都肯舍的人,身体早已置之度外!如果你只是来劝我吃饭的,那就请回吧,让管事儿的来见我!” 萧文淑一拍桌子:“放肆!你既已进了我汪家的门,就由不得你无理!好话你听不进,就不要怪我动家法!” 英子哈哈一笑:“家法?就连王法都奈何我不得!我倒想看看,你的家法是何等的威风!” 萧文淑声音不大:“来呀,上家法!” 一个站在门外的丫鬟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盖着一块青布。丫鬟把托盘放在桌上,萧文淑揭开布,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果盒,果盒里是一窝肥硕的肉虫,在碎叶上蠕动着。 英子一看,脸色变得煞白,有点儿窒息。萧文淑看在眼里:“这豆丹没毒,就是恶心人,我倒想看看,英子姑娘能不能过这一关。来呀,给我把这头犟驴捆起来!” 两个丫鬟不敢动,门口的家丁互相看了眼,冲了上来。只见英子左右开弓,把两个家丁打翻在地,然后迅速冲到门口。门外几个穿着家丁服色的衙役一哄而上,将英子团团围住。 萧文淑冷冷地说:“放肆,汪府庙小,侍候不起,那就请便吧!”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现在还不能走!”汪朝宗快步走进院中。 家丁衙役们随着汪朝宗的话一起向前迈步,虎视眈眈,缩小包围圈。 汪朝宗一直凝视着英子,内心五味杂陈。 英子满不在乎地冷笑:“正主儿终于出来了,你留得住我么?” 突然之间,她向一个衙役扑去。衙役下意识地抬手招架,英子已经以小巧的身法转到他侧翼,夺过他的刀,再一转身,刀刃已经架在了旁边一个人的脖颈上。 那个人是萧文淑。 汪朝宗顿时变色:“别,别乱来。”他挥手示意衙役们后退。 英子还是满不在乎。她用刀锋轻轻抬起萧文淑的下巴,刀刃仍然搁在萧文淑的脖子上。萧文淑全身僵直,眼神惶恐,紧张得不敢剧烈呼吸。 英子挑衅道:“汪总商,我还能走么?” 汪朝宗:“不能!英子,你听我说,先把刀放下。在我汪府里一天,你就是我汪朝宗的人。你出了汪府大门一步,照样还是朝廷通令缉拿的天地会叛党。你就这么走了,回头出了一差二误,我对不起你姐!” 英子勃然大怒:“别提我姐!你不配!” 汪朝宗沉默了,他的表情痛苦。 出乎意料地,萧文淑却顶着刀锋开口了。她的语调仍然紧张,然而辞锋咄咄逼人:“怎么就对不起了?朝宗,你跟她说啊!” 英子一愣,架在萧文淑脖子上的刀松了一松,会意地冷笑起来,对着汪朝宗说:“哦,你怕她!” “我不是怕……” 英子嗤笑:“得了,别硬撑了汪总商。你怕老婆,扬州城里都知道。”她打量着萧文淑,“原来我姐就是输给了这个女的。” 萧文淑矜持道:“我是这府里的正印夫人!” “正印夫人,你的命在我手上!”她的刀又压了下去。 萧文淑闭上眼睛,不耐烦地说:“杀啊,杀吧。杀了我,你们好一了百了,把你姐姐也找回来,一起进汪府,过你们的小日子,我懒得看你们那些嘴脸。杀吧,动手啊。” 英子冷冷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够硬气!怪不得我姐斗不过你!” 汪朝宗径直走向了英子,用手抓住了英子手里的刀背:“姑娘,汪某和你无冤无仇,又被皇上赐婚,我也是不得已。刚才夫人说了,我喜欢的是你姐,不是你,你也不要自作多情!就你这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谁家敢要啊。所以,你不为难我,我也绝不难为你!” 英子将刀紧了紧:“姓汪的,既然不是你情我愿,就让这些狗腿子放了我,我不会为难你!” “你已经在为难我了!我把钦犯放了,不还是个死罪?我看这样好不好,我先关你几天,要是你真有本事跑了,那是你的造化,我汪某人也不会受到牵连,怎么样?” 英子想了下,放下刀,推开萧文淑:“你可别反悔!” 衙役们一哄而上,将她捆上。 傍晚,郑冬心醉醺醺地来到汪府,在后花园找到了汪朝宗。他语气戏谑地说:“这两天好风光啊!” 汪朝宗看他一眼:“又怎么了?你是指望我倒霉啊?” “你呀,就是越王勾践!” 汪朝宗不解地看着他。 “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 “你又喝酒了?” “没有!我清醒得很!你说说,姚梦梦是你害的吧?她怎么成了那样?” “这事儿,你听我说……” “我不听!姚梦梦对得起你吧?你不高兴,她茶饭不思;你落难了,她为你四处奔走。你不想娶她,我都知道,可你也不能把她害成这样吧!汪朝宗,我瞎了我的狗眼,以为你跟其他盐商不一样,有情义、有担当。可是,我今天才知道,其实,你跟他们没有两样!” 汪朝宗也火了:“郑冬心,你他妈的再胡说八道,我抽你!” “哟,长能耐了?”郑冬心冷不防用力一推,将汪朝宗打翻在地。 汪朝宗爬起来,一把抱住郑冬心的腿,将他掀倒。郑冬心一个转身,又将汪朝宗绊倒,两人在地上扭打起来。 家人本想过去,管夏一使眼色,大家远远地观看。 这时郑冬心顺手捡起一只大花盆,砸向汪朝宗,汪朝宗顿时血流满面。郑冬心一看这架势,爬起来就跑,汪朝宗站起来,抄了根铲子就追。 郑冬心在走廊里狼狈逃窜,汪朝宗在后面拼命追。 最后,郑冬心跑到了伙房边上。铁三拳正好抱了捆柴火出来,一见这架势,拎起郑冬心高高举起,就要往下扔。郑冬心拼命挣扎。 汪朝宗赶来,大喝:“放下!” 铁三拳将郑冬心扔在地上,郑冬心索性坐在地上,一脸无赖地看着汪朝宗:“你打吧,打死我算了,我做厉鬼天天来找你!” 汪朝宗放下铁铲,蹲下来,抓住郑冬心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姓郑的,你记住,姚梦梦还轮不到你疼护!” 郑冬心用力将汪朝宗推坐在地:“汪朝宗,我今天算认识你了,你就是个欺男霸女的恶棍!老子今天就跟你拼了!” 郑冬心一下骑到汪朝宗身上,使劲地扇他嘴巴。汪朝宗仰面微笑着,也不反抗。 郑冬心一边打一边哭:“有你这样对待一个姑娘的吗?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怎么不说话呀,你说呀!说呀!” “打得好!”萧文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两个老男人,为个姑娘打成这样,也不枉是个情种了。让我这个妇道人家倒无地自容了。” 两人一见萧文淑,一下子都站了起来。 萧文淑转身就走:“德行!” 两人面面相觑,气喘吁吁又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汪朝宗先败下阵来,自己坐在一块假山石上:“跟你说实话吧,我和梦梦不成了。” 郑冬心莫名其妙:“你们什么时候成过?” 汪朝宗不理他,沮丧地说:“皇上把她妹子赐给了我……” 郑冬心酸酸地道:“娥皇女英一齐收,你是当代虞舜哪!” “你这个王八蛋,我是那样的人吗?” 郑冬心似乎松了口气:“早这么说,咱还打的什么架呀!你放心,梦梦有我来照顾呢。” 汪朝宗看了他一眼,苦笑道:“没想到你居然肯为了梦梦打架。” “那你们就真的不见面了?” 汪朝宗苦笑地说:“我去过两回,都不见。” 郑冬心倒同情起他来:“这话说得太绝了,赶明儿,我来做东,约梦梦出来,让你们再好好聊聊。” 夕阳下,芦苇青青,一条乌篷船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漂着。郑冬心在后面一边划着船,一边用破嗓子唱着扬州道情:“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船舱里,汪朝宗和姚梦梦相对而坐,一句话也不说。中间的小桌上放着些茶具和点心,显然都没动过。 郑冬心寻了一处河滩,跳上岸,兀自半躺在地上,解下身上的酒壶,望着渐渐漂远的小船,仰面饮酒。 小船没漂多远,便搁浅了。 汪朝宗下船探望,姚梦梦也跟了出来。汪朝宗伸手去搀扶,姚梦梦也不接,自己跳上了岸。 远处夕阳快要落山。凉风吹过,姚梦梦不禁身子收紧,汪朝宗将小褂披在她身上,她没有拒绝。 汪朝宗起身去捡了些柴火点起一堆篝火,姚梦梦也不时往火里添上些柴火。 远处,郑冬心已经烂醉,睡倒在地上。 朝阳照亮了芦苇荡,汪朝宗和姚梦梦两人和衣躺在地上,姚梦梦睁开眼睛,发现睡梦中的汪朝宗将手无意地搭在她的手臂上,她轻轻地坐起,凝视着汪朝宗那张熟悉的脸,眼泪又落了下来,她拿起汪朝宗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汪朝宗惨叫着坐起来,姚梦梦已经起身跑向小船。 汪朝宗一脸苦涩地看着她。然后缓缓起来,如同丢了魂似的,凭野风吹起他的衣袂。 汪朝宗失魂落魄地回家,家人看他脸色,也不敢问。 萧文淑没好气地堵在前面:“汪大总商到哪儿逍遥快活了,我是管不了你,可你总得留个信儿吧,还以为你一辈子再不回来!” 汪朝宗脸色漠然,又要往里走:“我这一辈子已经过完了。” 萧文淑拦住他:“说什么疯话,你到底去了哪里?” 汪朝宗突然间提高了声音,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萧文淑看他一眼,嗔怪地:“快去洗洗,盐院老爷在等你呢!” 汪朝宗停了一下,又继续往里走。 汪朝宗没有想到,阿克占约他在瘦西湖喝茶,而不是衙门议事。 阿克占望了望四周,说:“这些日子忙着接驾,一转眼这玉簪花都快谢了。” 汪朝宗兴致不高:“阿大人看的其实不是风景,是心情。玉簪花谢和不谢,也都一个样。” “知我者,汪兄也。” “阿大人怕是触景生情吧。” “皇上临走前交代,要彻查运库亏空。现在有了尚方宝剑,我阿某是动也得动,不动也得动了。” “动不好,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无论好还是不好,我的下场都一样。但是,既然圣上垂顾,阿某也绝无推脱之理。” “圣上催查运库亏空,恐怕不只是为了银子。” “难怪圣上对你恩宠有加。听和中堂说,圣上对外戚明目张胆地敛财早有不满,如果这次拿高恒开刀,可以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一来可以让大小贪官吐出赃款,充实府库;二来可以彰显圣上反腐决心,树立我大清公正廉明的风气;三来可以整肃朝纲,为今后太子继承大统扫清障碍。一石三鸟啊!” “真高!” 阿克占点了点头:“所以,让和中堂牵头,圣上是用心良苦啊。” “和中堂?” 阿克占点了点头。 汪朝宗微微一笑。 阿克占:“你笑什么?” 汪朝宗低声:“圣心难测,不敢妄议!” 阿克占摇了摇头:“行了,你不说,我也不问。”他从旁边的函套中取出一封密信,“你先看看这个。” 汪朝宗接过来,展开草草看了下,又还给阿克占:“真保不住了?” 阿克占叹息:“咎由自取啊!” 次日,署院衙门大堂。阿克占居中,卢德恭在侧,宋由之、何思圣、蒋成等均在。下面站了两班衙役。 卢德恭拱了拱手:“阿大人,今天到底是什么案子?人都到齐了,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阿克占朝他看了一眼,一拍惊堂木:“带人犯!” 只见几个衙役拖上一个满脸是血的人,扔在地上。 阿克占皱了下眉头,卢德恭等均疑惑地看着。 “堂下何人,报上姓名!” “小的于林,是卢大人的管家。” 卢德恭一见,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阿克占示意他坐下。 “说说,本官为何抓你。” 于林看了眼卢德恭:“小的在老家放贷,逼人还钱,致人重伤……” 卢德恭恍然大悟道:“你无法无天,老夫都被你蒙蔽了。” “于林,本官问你,陈老板欠债多少,你便下此狠手?” 于林看了眼卢德恭,不吭声。 卢德恭怒目相向:“看我做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二百两。” “二百两,数字不小啊。一个开布坊的老板都跟你借贷,看来是很有钱哪。你在盐运司衙门,每年薪水多少?” “回大人,小的年薪六十两,外加大米六十斛。” “不少啊,小小家奴,都能拿到六品官的俸禄,怪不得都说运司衙门是肥缺呢。可是,就你这点薪水也敢去放贷,想必是家底很厚实啊。” 卢德恭开始擦汗。 “小的出身寒微,打小跑单帮,没什么家底。” “没什么家底?那看来是卢大人待你不薄啊。何先生,念念他家抄出来的家底!” 何思圣回道:“大人,经何某带人去常熟抄家,于林共有良田七百五十亩,文银八千四百三十二两,金佛一尊、首饰、字画、绸缎折银五千六百一十九两,按每亩七两计,共计折合文银一万九千三百零一两。” 阿克占大吃一惊道:“一万九千三百零一两!你不吃不喝,也要干上三百年!说,这银子从哪儿来的?” 于林哭丧着脸,看了眼卢德恭,不吭声。 “你不说?来啊,给我用刑!” 于林一听,赶紧摆手:“大人,我说,我说!” 未及于林开口,卢德恭厉声问:“于林,我平日里对你苦口婆心,没想到你竟敢监守自盗,如不从实招来,大人定不饶你!” 阿克占看了眼卢德恭,对于林一拍惊堂木:“说!” 于林对着卢德恭磕了三个响头:“老爷,小的实在是扛不住了!阿大人,小的跟随卢大人十几年来,收受盐商的办公银、杂费银不计其数,又在运库重复列支冒领……” “就这些?” “还有,历年收缴提引数以百万两。小的发放洪泽湖围堰修造款和灾民赈济款时,虚报数字,从中克扣……” 卢德恭一拍桌子:“你好大的胆子,把他拖出去斩了!” 阿克占摆摆手:“卢大人,不急,好戏还在后头呢!于林,就从你家抄没的数字,按大清律令,杀你十回都不多。本官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要是能够举报同伙,本官可以酌情从轻发落。” 于林惊慌地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干的这些事,都是卢大人默许的!” 卢德恭跳起来:“于林,你这条恶狗,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阿克占说:“卢大人,你是东南儒林领袖,犯不着和这种人渣计较。本官倒想听听,他到底能吐出什么来!说!” 于林恶狠狠地看了眼卢德恭:“儒林领袖?我呸!每次都假模假式地端着,其实最贪的就是他!他有个规矩,给他送银子不能让他看见,那些盐商和官吏就把银子放到酒坛里,放到菜筐里,让门房送来。外面传说,一千两见面,两千两吃饭,三千两射箭!还有,盐院老爷要整顿盐务,他卢德恭怕牵连自己,让我绑架了总商的两个孩子……” 卢德恭再也坐不住了,冲上来,对着于林脸上就上一脚,又狠命地在他胸口跺,几个衙役赶紧上来把他拉住。 阿克占一拍惊堂木:“卢德恭,表演过火了吧。来啊,给我夺去他的顶戴朝服,收监候审!” 几个衙役冲上去,卢德恭手一抬,看了眼阿克占:“阿克占,你不要狠,你的结局比我惨!” 阿克占平静地说:“我等着这一天!” 卢德恭大声地说:“螳螂方欲食蝉,而不知黄雀在后!哈哈哈哈!” 傍晚时分,晚霞满天。紫雪围着披风坐在轮椅中,神色木木的。阿克占上前来,推起轮椅,在晚霞中花园里缓缓地行走。 “怎么样?” “挺舒服的。” “那就好。这几天我多半不在府里,想吃什么用什么,你就朝他们要。” 紫雪笑容苦涩:“我这个身份,又成了废人,谁听我的啊?” “谁敢不听?” 阿克占停了一停,俯身到紫雪跟前:“紫雪,我明白你的意思。过些日子,等我忙完了,就娶你过门!” 紫雪撒娇:“我要八抬大轿!” “行!” “真的?” 阿克占认真地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 “从见你的第一眼!” 紫雪扭着身子说:“你骗人!” “那一天,你玩的那些花招,我一眼就看破了。我也是演戏给盐商们看,想看看盐商们还有什么辙。可你风情万种的模样,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 紫雪认真地听着。 “那天夜里,歹人来偷袭,没想到你会冲上去。我就知道,你是真护我。后来,你拿了夜明珠,我是生气了。可是,你这么一上吊,我才发现,你还有救,还有羞耻心。” “其实,我是假上吊,看你在不在乎我。” 阿克占摸了摸她的头:“尹夫人来闹,我是焦头烂额。你把从十三姨那儿讨来的银子送给她们,帮我解了围。我很高兴,你不是个世俗的女子,有见识!” “你真不在乎我以前跟过尹如海?” 阿克占大笑:“你呀,还是不脱俗!满人可不像你们汉人,要存天理、灭人欲,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管那么多干吗?” 何思圣悄悄走进花园,看着远处晚霞中推着轮椅的阿克占。 两个人似乎亲密地交谈着,而后阿克占仿佛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他跪在紫雪面前,把头贴进紫雪的怀里。 紫雪轻轻拥抱着他。 两人似乎都哭了。 何思圣在距离阿克占和紫雪几步的地方停住脚步:“东翁!” 阿克占从紫雪的怀里抬起头,脸上还有泪痕。 他站起身来,重新推起轮椅,在花园里慢慢地走。何思圣只能跟上。 阿克占转头对他说:“该是你走的时候了。” 何思圣愣住了:“啊?” “我在皇上面前举荐了你……” 何思圣这才反应过来,他有点激动:“这不成,东翁。咱们说好的。只有我辞你,不能你辞我。”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去绍兴署理知府吧。” “这么累的事儿,我不干!” “你再赖着我,也没有工钱。” “没有就欠着!东翁,平日里我何某是有点小脾气,是追着你要钱。可咱们毕竟处了这么久。现在你一句话就把我支走,那不成!”何思圣喘着粗气,“东翁,我跟你说实话。天地会派人来用紫雪姑娘换英子,消息是我按下的。要不是我,紫雪姑娘这两条腿也不至于……怎么责罚我都认,你不能赶我走!” “那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我所以赶你走,是要给我和紫雪留条退路!”阿克占指着紫雪,“有朝一日,我们要是流落到你的地界,你还得管口饭吃。” 何思圣明白了:“东翁,你……要跟和砷硬碰了?” “还不至于。人家在上头,我不能不防。奴才,我只当皇上一个人的。” 何思圣点了点头。他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向阿克占和紫雪姑娘深深一躬:“紫雪姑娘,何某给你赔罪了。东翁,绍兴知府以后再说吧。这些日子,你这边也不消停,我还能帮到你,先让我跟着吧。” 第二十六章 乱云飞渡 清晨,盐政衙门的小花园里,花木扶疏,鸟语花香。阳光从树隙间照下来,落在地上,树影斑驳。一辆轮椅停在小路边,阿克占正扶着紫雪,一步一步地迈着步子。 阿克占的动作轻柔,充满呵护:“小心点,别太用力!走一步,再走一步!” 紫雪努力地迈着步子,不时扭头冲阿克占笑一笑。紫雪的气色已经恢复了,白里透红的脸蛋娇媚如花,额上一层密密的细汗,几缕长发粘在额角上。 阿克占搀着紫雪又走了几步,不让她走了,把她架回到轮椅上,替她擦汗。 他的动作粗糙,但透着真诚,仿佛紫雪是名贵的细瓷。 紫雪轻声说:“老爷,我想早点好……好服侍您!” “傻孩子!” 紫雪粲然一笑,突然孩子气地问:“老爷,你说,皇上把英子赐给汪朝宗,这事儿能成吗?” 阿克占笑了:“你以为这真是皇恩浩荡啊,这是皇上对他的惩戒!” 这时,何思圣匆匆从外面进来,一脸严峻:“东翁!” “又怎么了?” 何思圣扬扬手中的公文:“咱们请求延期缴纳亏空,被驳回来了!” 阿克占眯着眼睛琢磨:“没想到啊,抓了卢德恭,把天捅破了,高恒是国舅,一脚能把我踩死。” 何思圣凝重道:“东翁,为您着想,咱还是辞官吧。” 阿克占望着他。 “折子我已经写好了。辞了官,一了百了!现在辞官,皇上当然会生气,也会治罪,不过总罪不及死。再干下去,东翁,你是吃力不讨好!事都你一个人搪了,大家还会记恨你!算了。” 阿克占仰头想着:“辞官……辞官……” 他突然把手一挥,决然道:“不,不能!皇上把这个烂摊子交给我,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十年,我在滦阳驿馆待了整整十年,想了十年,就为了广州那二十七天。十年,我还有几个十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笔糊涂账我要是弄不清楚,盐务就得永远背着这个包袱,为了盐务、为了朝廷、为了皇上,这亏空必须追缴,银子也必须交,这盐政我还必须得干下去。就是倒,我也得倒在扬州!” 这一天,漕标提督穆兴阿心事重重约了阿克占去清缨澡堂。 汉白玉水池里水汽氤氲,上边还漂着不少玉兰花瓣。 阿克占光着膀子躺在池子一角,身上还糊着白白一层盐。 阿克占关切地问:“调令下来了?” “还没。不过我问过阿桂将军,上头已经定了,现在就等旨意。”穆兴阿愁眉不展地说。 “日你奶奶的,伊犁将军堂堂一品,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哪他娘对不起你?少给老子摆这副丧了先人的臭脸!”阿克占说道。 “军门,标下是担心你!”穆兴阿迟疑了一下,“标下跟那帮老伙计私下里议论过。连着这几道调令下来,调的都是咱们的老人。标下这一去伊犁,军门你身边可就没人了。他们都说是那个和砷在上头撺弄。那小子长得还不到蜡头高,一肚子花花肠子!军门,我看他是没安好心!” 阿克占心里有数,摆了摆手:“这话就别提了。不管怎么着,你升官是好事嘛。你还惦记着跟我打个招呼,说一声,我就很知足了。” “军门。” “别动,泡着,泡着!这东西泡不够工夫可不成,当初还传可以治瘟疫。”阿克占感慨地说,“拿盐这个……敷,还是你嫂子想出来的。” 穆兴阿眼神一亮:“嫂子?军门,您娶亲了?也不给老穆留杯喜酒,这我可不能饶你。” “喜事还没操办,想等着这一阵忙完。本来,该有你一杯喜酒。” 穆兴阿兴冲冲地说:“我明儿去见见嫂夫人!” “别,明儿你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你嫂子她还不好意思见人。你那边也忙。”阿克占沉吟了一下,苦笑,“以后见面的日子还多。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们就也去伊犁了。” 正如阿克占所言,对于汪朝宗来说,英子绝不是赏赐,而是一种惩戒,他不知道拿性烈如火的她怎么办。他尤其想不明白的是,这姐妹俩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为什么性子截然不同。 早晨,汪朝宗亲自提了一个食盒,推开门。 英子脖子上锁着一个铁链,拴在屋子中央的柱子上,手脚并无绑缚地坐在地上。地上铺了些褥子,身旁是一个便桶。 汪朝宗拿了个小板凳远远地坐在她对面,把食盒放下。 汪朝宗几乎是讨好地说:“汪府不是官府的牢狱,我不想让你这样。可是,你知道,你要真的跑了,我汪某背黑锅倒没什么,梦梦要受到牵连……” 英子狠狠道:“别花言巧语了,你和清狗一个样儿!” 汪朝宗笑了笑,突然意识到什么,走到英子身边。英子警觉。 汪朝宗提起便桶就往外走:“淮扬菜讲究的是个清淡,气味得正!” 英子一脸尴尬,不说话。 汪朝宗又进来,说:“小便赤黄,还是内火旺啊。”他打开食盒,“以前我就听梦梦说,你从小就爱吃蒲菜,我昨儿个让人从淮安勺湖挖了些,还带了个淮安厨子来,做了给你尝尝,看看味道对不对。” 英子表情不再那么僵硬。 汪朝宗将食盒往前推了推:“趁热吃点,凉了就不好吃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汤婆子,“梦梦说,你的胃不好,胃寒,我给你带了汤婆子,来,我帮你系上,还热乎呢。”他走到英子身边,英子并没反抗。汪朝宗将汤婆子给英子系在腰上,两人都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汪朝宗继续说:“你还年轻,不管将来怎么样,就是造反也得有力气才行!” 英子怔怔地望着他。汪朝宗兀自走开,到了门口,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把门带上。 汪朝宗走不多远,就听得屋内“咣当”一声。汪朝宗停了下来,侧身站了站,走开。 汪朝宗从丫鬟手上接过食盒,看了看里边破碎的碗碟,摇了摇头,对厨子说:“再做一份!” 萧文淑这时进来:“我来吧!” 只见萧文淑戴上围裙,手脚麻利地开始切菜。 汪朝宗一挥手让厨子出去,自己去准备锅铲。 萧文淑忧虑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 “英子跟她长得太像了。” “双胞胎能不像吗?” 萧文淑感叹:“我才回过味来,上次十三姨拿了一堆庚帖来,只有她的八字和你最合。可就是不成,我正纳闷呢,原来这八字是应在英子身上。天意啊!” 汪朝宗手一抖动,锅铲发出“铛”的一声。 萧文淑回头:“你怎么了?” 汪朝宗摇摇头:“唉,愁死我了!” 厨房里只剩下汪朝宗一人,他将饭菜再次一一装进食盒,提起往外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食盒放下,走到角落的木桶边,拎起木桶倒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碎瓷片重新拼接起来,最后发现一个瓷盘少了一块。他又扒拉了一会儿,还是没发现少的那一片。他缓缓地站起来,问丫鬟:“刚才,你地上都捡干净了?” “全捡干净了。” 汪朝宗点了点头,提起食盒就走。 英子还坐在地上,不动。 汪朝宗还坐在刚才的小板凳上,看着英子,发现那小汤婆子还系在她身上。 汪朝宗长叹:“你这么耗着,对大家都没好处。”英子不理他。 汪朝宗看着这张和姚梦梦酷似无二的脸,心里深深叹息着。其实,汪朝宗对天地会并不反对,要不是有这么一帮人不停地提醒朝廷,皇上这回也不会给史阁部昭雪。可是,皇上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指望他把龙椅还给老朱家,光复大明朝,这不可能。先不论各地驻了多少绿营兵,造反也得有吃有喝才行。老百姓心里有一杆秤,谁对他好,他就帮谁。所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大清立国数年,人心刚刚安定下来,天地会这么挑事儿,老百姓能愿意吗?过日子,不怕穷,就怕不消停。 他转身,微笑着以轻松的口吻问:“你们在扬州折腾这么多年,有多少老百姓把粮草送上门去?还是靠打家劫舍?” 英子白了他一眼:“我们打的是土豪劣绅。” “就算你们没有扰民,可是,所有这一切,和你们反清复明又有什么关系?再好的夫妻都会磕磕碰碰,何况几千万人的国家。要是有谁对不起你,你就睚龇必报,旧恨未了,又结新仇,那大家都不过日子了,见了面就像斗鸡似的,一啄一嘴毛!” 英子哼一声:“你说的,都是没骨气的话,钱牧斋比你有学问、比你会说吧,怎么样,乾隆老儿不还是把他列入《贰臣传》吗?你以为求安宁就能得安宁?连满人都看不起你们!” “胡说!你以为这朗朗乾坤真是一家一族之天下?它是老百姓的!告诉你,不管这江山姓谁,谁要是得罪了老百姓,都得滚蛋!蒙古人厉害吧,可是大元朝不过百年;大宋朝是不经打,可它病怏怏地活了三百年!为什么,人心哪!别的皇帝我不知道,当今圣上,我见过几回,至少我知道,他是个勤奋的皇帝,他心里装着天下,想让老百姓过好日子。我只是想劝你一句,放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多为老百姓想想,扬州人都会谢你!” 英子无语,看着汪朝宗。 汪朝宗也不说了,与她对视了一会儿:“你跟梦梦太像了,小时候,爹妈怎么分出你们来呢?” “不要你管!” 汪朝宗像是发现了什么,站起来走到英子身边:“你额头上是什么?” 英子先不动,待他走近了,突然抓住他一只手,趁势一别,汪朝宗嗷嗷叫唤,英子从汤婆子后面抽出一块瓷瓦片,顶住了汪朝宗的脖子:“把我放了,否则我捅死你!” 汪朝宗也不避让,反而向前一迎。顿时,血从脖子上流了下来。 英子眉头皱了皱:“你不知道躲啊!” 汪朝宗坦然:“反正是个死,还不如死在你手上,至少我不亏欠梦梦。” 英子松开他的手臂。汪朝宗直起腰来,任血往下流,然后身子一软,倒了下来。英子赶紧把他抱住,着急地从内衣上扯下一块布,帮汪朝宗包扎起来。 汪朝宗双目紧闭,英子真急了:“死男人,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跟我姐交代啊!”她用手试了试汪朝宗的鼻息,又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么不经打啊。你别吓我,你说得挺有道理的,我吃饭还不行吗?” 汪朝宗这才缓缓睁开眼睛:“饭又凉了。” 英子先是一惊,然后笑了一下。 汪朝宗还躺在她怀里:“第一回看你笑,真好看!” 英子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将他推到地上,自己站了起来。 “你知道你姐在哪儿?” 英子不吭声。 “皇上放她回鸣玉坊,是要她劝说天地会解散。那天,她不肯去,在我面前一直哭,我就劝她,不为什么大道理,就为了你妹妹,你就先忍了吧。她倒是不怕我对你不好,就怕我对你太好,对你动了心思。” 英子瞪圆了眼:“你敢!” “我就对她说,你最了解我,这么多年,除了你姚梦梦,对其他女子,我何尝动过心?说到最后,她不哭了,笑了,说要看我怎么收场。其实,看到你一副刚烈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如何收场。深不得,浅不得,皇上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 “那你就放了我,大家都轻松!” “说你是个香主,我看你是没脑子,怪不得事情闹不成!” 英子抬眼看着他。 “你说这天地会,闹了半天就是为了杀皇帝?杀了当今圣上,圣上有十几个儿子呢,谁都能接上!” “那就继续杀!” “对,但手段要够狠,下手得够快。否则那紫禁城里三宫六院的,指不定哪一个肚子又大了,你们还不成!” “有你做军师,就能成了。” 汪朝宗差点笑出声来。做军师?要不是为了梦梦,他当年也能中个进士,说不定还能中状元、做翰林呢。他这一辈子没什么出息,全是为了梦梦!但他心里自在,想见就能见到她,她虽说没做汪家的媳妇,但他心里给她留着位置呢!可是,人啊,年轻时心再大,总不能老做梦。有些事情看起来手到擒来,就是永远做不成。不是没本事,是老天爷不帮忙!那天在皇上面前,梦梦本来就能成了,没想到自己一直站在皇上身边,她就担心万一失手了,皇上没杀成,把他杀了呢?那一日,与梦梦多次眼神交会,他明白无误地看到这一点。如果他是天地会的军师,就不出这个馊主意。让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人去刺杀皇上真是太莽撞了。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姐姐为了自己的抱负去送命? “你害了你姐姐,把我也拖下了水,面对你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天下好姑娘多的是,皇上偏偏要把你赐给我,我是收也收不了,放也放不得。那天还不如让你把我杀了呢。我要这么死了,至少跟你姐好交代。真是愁死我了!不说了,你歇着吧。”汪朝宗说罢便出了门。 而此时的姚梦梦正和汪海鲲等在一起,不设法让天地会死心,她无法交代,更救不了英子。可是,她根本不了解这个一心复仇的组织,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田老大忧心地说:“香主被关在汪府,如果不赶紧救出来,怕会夜长梦多。” 汪海鲲摇摇头:“不至于,皇上既然赐了婚,汪总商绝不敢伤害香主。我在想,这正是清狗的陷阱!这么多天来,我们出入扬州城,有谁查过?这分明是一个圈套。咱们可不能有妇人之仁,逞匹夫之勇。你们根本不知道,皇帝南巡期间做了些什么!” “你给大伙儿说说!” “有人以为他是来游山玩水的,有人以为他是来找盐商打秋风的,可是你们全错了!他来收的,不是银两,而是看不见的人心!” “人心怎么收啊?” “他假惺惺地为史阁部平反,抓住了香主,不仅不杀,反而赐婚给汪老板……” 田老大恍然大悟:“他这是瞧不上咱天地会,咱青木堂的香主只配给盐商做小老婆,这太阴毒了!” “还不止这些,他表面上放了梦梦姑娘,博取怀柔宽厚的好名声,却又逼她来瓦解我们天地会,这样他就可以在紫禁城里高枕无忧了。我只是不明白,梦梦姑娘为什么就这么听他使唤。” 姚梦梦眼圈红了:“要是我不来,就会连累别人。” “怪不得!他汪总商早就把你丢在后脑勺了,你还这么记挂他!你们说了这么一大堆话,我只想问一句,香主是救还是不救,怎么救?” 姚梦梦泪流满面,不停地摇头。 汪海鲲断然说:“救!但不是现在!” “那要等到姓汪的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饭再下手?黄花菜都凉了!” 汪海鲲说:“依我看,香主和汪总商成亲未必是坏事!” 两人都惊异地看着他。 汪海鲲一路分析:“反清复明不可能一蹴而就,如果像汪总商这样有影响、有实力的人都跟我们站在一边,那么扬州的形势就不一样了。咱们也不需要整天像老鼠似的躲在荒郊野外……” “这样成吗?” 姚梦梦如梦初醒地叫:“不成!” 田老大想了想,说:“咱们再留在扬州已经没有用武之地。我反复想过,还是得先撤。” 老三急问:“撤?” 田老大点点头:“对。而且不是撤到城外,要走就远走高飞。去福建、两广,汇合我们的总舵,迂回敌后,保存力量,再徐图恢复。” 老三却不干了:“合着咱们折腾这么久,一两银子没捞到,一个赃官没杀,就这么撤了?总堂会怎么看我们?江湖上的弟兄又怎么看我们?丢不起这人!” 老二拍了拍老三,示意他住嘴。 田老大说:“撤出扬州,是为长远打算。自古以来,民不聊生,逼上梁山。江南一带是天下最富裕的地方,老百姓生活富足,就没有谁放着好日子不过,冒着杀头的危险响应咱们天地会。在扬州再耽误下去,青木堂也注定没有作为。不如去找块合适的地方,再大展一番身手。” 老二插嘴问:“梦梦姑娘和我们一起离开吗?” 姚梦梦摇了摇头:“我本来就不是天地会的。” 老三急眼了:“这不结了吗?合着是赶紧把咱们打发走,自己再回鸣玉坊过你的舒坦日子!” 汪海鲲说:“不要为难梦梦姑娘!但是,我不同意他们的话!”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汪海鲲诚挚地说:“田老大,您说自古以来民不聊生,逼上梁山,这话对!可是江南富裕,就真没有苦人没有穷人了?盐场里那些灶户你见过吗?老婆孩子躲在家里都没衣服出门!扬州城是大红灯笼照得透亮,那红灯笼底下都是老百姓的血泪啊。可是,兄弟们,我们也不要为难梦梦姑娘,她为了帮咱们天地会,才冒犯皇帝。我们不能太自私。说实在的,眼下要想再做出刺王杀驾的惊天大事,已经不可能。所以,我同意,大家可以撤走。” “去哪里?” “你们自己商量吧。” “你也不走?” “我会留下来,成为除暴安良、杀富济贫的力量!” “海鲲,我也不走,跟你留下来!” 汪海鲲站到凳子上:“兄弟们,如果大家都愿意,咱们就都留下来。但是,不能再打天地会的旗号。我第一次和香主见面时,就不同意反清复明,只要有皇帝,就会有压迫、有不公,我们没必要为他老朱家夺回江山。我们只做自己以为对的事情,做对贫苦百姓有利的事情。愿意跟我干的,留下;不同意我的主张的,就请自便吧!” 众人沉默。 最后姚梦梦说:“那我去问问英子,听她怎么说。” 对于姚梦梦来说,汪府不是个陌生的地方,这里有他日夜思念的男人。现在,还有妹妹,她不知道这些天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给她端茶的小丫鬟直用疑惑的眼神打量她,举止小心翼翼。 汪朝宗很吃惊地进来,有点尴尬地问:“你怎么来了?” 姚梦梦都不正眼瞧汪朝宗,更不接茬。汪朝宗诚惶诚恐地陪着,最后姚梦梦放下茶盏说:“我来看看妹妹。” 汪朝宗摆摆手,小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汪朝宗诚恳地说:“梦梦,你误会我了。英子的事情我也是有苦难言。这些天,她在我家里,我像姑奶奶一样地供着,任她摔杯子砸碗。好不容易才平顺些,可千万别招惹她……” 姚梦梦含泪:“别跟我说这些……”说着转过身去。 汪朝宗近前一步:“梦梦,你帮着劝劝她。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能跟朝廷斗……” 姚梦梦:“不要和朝廷斗?今天的人们,有谁经历过清兵入关时的杀戮?可为什么天地会一直绵延不绝?他们是天生的反骨,是当今世道的不公把他们逼上梁山的。皇上,皇上他总说要得人心,可人心是收买不来的。他真的以为,把英子许配给你,就能让天地会偃旗息鼓吗?” 汪朝宗:“梦梦,你变了!” 姚梦梦:“都是皇上给逼的!” “姐……”英子突然冲了进来。 姚梦梦一愣,打量着她这一身华服:“英子……” 英子一把抱住姚梦梦失声痛哭起来。汪朝宗默默地走开,只留下她们姐妹二人。姚梦梦咬了咬唇,她也伸手回抱住英子。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英子也痛哭失声。 好一会儿,姐妹们才分开。姚梦梦爱怜地替英子理着头发,英子还含羞不敢抬头。 姚梦梦擦泪转笑:“看见你在这儿挺好,姐就安心了。” 英子不好意思地说:“姐,你瘦了。” 姚梦梦不接话,继续端详着她:“这才是我家英子的模样。” “姐……” 姚梦梦低声地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英子也低声:“我想先让他们放松戒备,然后找机会逃走!” “跟姐说实话,你喜欢汪朝宗吗?” 英子不作声。 姚梦梦心里一凉:“这么说,你喜欢他?” “姐,这么多年,他喜欢的是你!” “不,英子,我和他是没有结果的。想听姐一句真话吗?” 英子点点头。 “你要是能嫁给汪朝宗,其实很好。” “姐!” 姚梦梦细细打量着英子,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出现在她的脑子里。这么多年,英子像个假小子似的在外闯荡,那么俊的姑娘混在一帮臭男人堆里,真正埋没了自己的如花青春。她也不小了,嫁个好人家才是正道。这普天下,还有谁比她姚梦梦更了解汪朝宗呢?有情义、有担当,要是真能跟了他,到底是一桩美事。 梦梦扳过英子的身子,认真地说:“英子,你听姐说,天地会群龙无首,意见纷纷,已经散伙了。你,就安心留在汪家吧。” 英子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自卢德恭下了大狱之后,府上的光景自是不堪,门前冷落鞍马稀。近黄昏,灯光黯淡,一片凄凉。 卢夫人就着油灯,在绣枕套。 门“吱呀”一声推开,卢夫人警觉道:“谁?” 汪海鲲探头进来:“师母好!” 一见汪海鲲,卢夫人眼泪就掉了下来。 汪海鲲坐在对面的矮凳上,看着卢夫人:“师母瘦了!” 卢夫人一边继续刺绣,一边对海鲲说:“你卢伯伯出事以来,鬼都不上门了,生怕沾上咱家的晦气。” 汪海鲲看着卢夫人的刺绣:“师母,你这是……” 卢夫人眼泪滴下:“家被抄了,什么都没留下。可我总得过日子……” 汪海鲲从身上解下一个小布袋:“这点碎银子,先给您救个急。卢伯伯那边,我会想办法。” 卢夫人苦涩地说:“还能有什么办法。你卢伯伯是个书呆子,没什么朋友,到这时候,谁还愿意为他出头啊。” 汪海鲲问:“京城里还有什么门路,要不我跑一趟?” “海鲲,你也有官府通缉在身,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那总得想办法呀!” “还能找谁?对了,以前老卢常跟我念叨,说徐凝门的权五爷来头大。要不,你去找找他?……可是,人家总不能白帮咱家啊。” 汪海鲲忙说:“师母,这个您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 匆匆到了春台班,汪海鲲和婉儿走到藏着卢德恭三个大箱子的偏房里。婉儿抹去箱子上的灰尘,汪海鲲撕去封条,把箱子打开,见到一箱卷轴和册页。汪海鲲惊呆了,和婉儿打开一幅,竟是徐渭的《紫藤松鼠》。 “这些画,很值钱吧?” 汪海鲲点了点头。他的耳边响起卢德恭的声音:“这箱子里是我多年的读书心得和手稿,一定要藏好。” “这么说,卢大人真是贪官了?” 汪海鲲痛苦地说:“不要胡说!卢伯伯是我的恩师,如今他落难了,我不帮他,谁帮他?他是当世大儒,我敬重他!” “可他说的做的不一样,不值得帮!” 汪海鲲一咬牙:“你不帮,我帮!”说着,赌气地抱起一堆字画往筐里搬,婉儿犹豫了一下,只好跟着帮助搬。 权五爷站在片石山房的石舫上,往池塘里扔鱼食。一群肥硕的锦鲤在水面上扑腾着,一群小童在一旁嘻笑。 一个人影从树丛中闪了出来,竟是汪海鲲。他环顾周边,然后从容地走到石舫上。权五爷不经意地一回头,看到汪海鲲,惊得摊开手上的鱼食:“你怎么进来的?” 汪海鲲一笑:“上门的生意不做?” 汪海鲲拿出一叠银票。 权五爷露出点笑:“好说,进屋喝茶去!” 权五爷和汪海鲲对坐着,汪海鲲心事重重。权五爷用杯盖拨了拨茶叶,吹了口气,偷偷看了眼汪海鲲。 汪海鲲刚要开口,权五爷伸手:“慢,让我猜猜。是想让我到京城走动?” 汪海鲲摇摇头。 “要不就是让我搞盐引?” 汪海鲲又摇摇头。 “那你想干什么?” “帮我救一个人。” “谁?” “卢德恭卢大人?” “这倒是新鲜了,他是你什么人?” “这你不要问,只要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权五爷不吭声。 汪海鲲将银票向前推了一下,权五爷还不说话。 汪海鲲又再放了张银票:“这下够了吧?” “上京城疏通关系,刑部、吏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十六衙门咱不得一一打点嘛。少了不管事啊!我跟卢大人也是道义之交,你就是不来,我也会帮他。”权五爷眼睛放光,伸出手去。 汪海鲲把他的手轻轻挡开:“慢。” 权五爷一愣,随即会意:“哦,小兄弟还信不过我!这也不怪你,咱没共过。信不着我权五,银子你拿回去。有朝一日山水有相逢,小兄弟你才知道我权五仗义不仗义!回去吧!” “外面都说你黑白通吃,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五万两银子,可是换卢大人一命的,你要是玩什么猫腻,当心别落到我的手里。” 权五爷眼一瞪:“您要这么说,我可就不爱听了。不瞒你说,这点银子还真挑不起我眼皮,送客!” “别呀,要是真信不过你,我会来吗?就凭您刚才这句话,您这朋友我算是交了。” “好,我送送你!” “不送!” 权五爷一边收起银票,一边看着汪海鲲的背影,又大声问:“请留下姓名!” 汪海鲲头也不回:“这不重要。” 权五爷“嘿嘿”一笑。这时身后有人问:“乐什么呢?” 权五爷一回头,却是马德昌。 “今天什么日子,马总商想起我来了?” 马德昌幽幽地说:“好日子啊,见到权五爷,天天都是好日子!” “哎哟喂,这小嘴儿甜的,跟蜜似的,我喜欢!走,喝茶去!今儿个让你尝个鲜。” 马德昌看看杯子里的白水:“怎么没有茶啊,赶明儿,我让人给五爷送些新茶来!” 权五爷不屑地说:“你这是珍珠当泥丸,不识货啊。给你开开眼,这水可是比你那些什么新茶金贵百倍!” “这是什么讲究?” “马总商,虽说你们盐商是富可敌国,可是,天下真正好的东西,银子是买不来的。告诉你吧,这可是皇上御用泉水,你说该值多少银子?” 马德昌赶紧看了看这杯清水。 “给你开开眼!皇上特制了一个银斗,衡量各地的泉水轻重。结果京师玉泉山之水每斗重一两,塞上伊逊河之水也是一两,济南珍珠泉一两二厘,镇江金山寺一两三厘,无锡惠山和杭州虎跑都是一两四厘。” 马德昌茫然地问:“那到底是轻好,还是重好?” “当然是轻好!所以皇上就定了京师玉泉第一。每次皇上出行,必载玉泉水以备需用。你的这杯,可是皇上喝剩下的,你说金贵不金贵?”权五爷不屑地看着马德昌。 马德昌一听,赶紧起身对着这杯水作了一个揖。 权五爷笑道:“不必了,这种御用的物事,我这里常有,只不过没挑明罢了。你看我这烟斗,可是和大人亲口抽过的!” 马德昌又一惊,拿起来仔细端详。 “找我又是什么事儿?” 马德昌放下烟嘴:“这卢大人的案子,上面可有什么说法?” 权五爷摇摇头,叹了口气:“还能有什么说法?一个字,斩!” 马德昌装作震惊地说:“真的?!” “你不会是来找我捞他吧?” “不敢,不敢。国有国法,我等商户岂敢多嘴。只是……” “只是什么?” “不知道谁会来接替他?” “还没听说,马总商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打听打听!” 权五爷眼珠转了转:“马总商上回给皇上送了雪如,也亏你找得到她,跟香妃还真有七分神似,皇上喜欢得什么似的。你不会是因此有什么想法吧?” 马德昌站起来,给权五爷作了一揖:“权五爷明察秋毫,马某不敢隐瞒。要不是五爷指点,马某哪有幸一睹香妃玉照……” “不为难你了。”权五爷竖起一个指头,“少于这个数,在和大人面前,就免开尊口!” “一万两?”马德昌笑了笑。 “十万!” 马德昌脸色变了,又赶紧向权五爷:“权五爷,马某没见过世面,还望五爷成全,帮助周旋。事成之后,另外重谢!” 权五爷一挑眉毛:“怎么说?” “明天,我把银票送到五爷门上,还望多多费心。” “算你造化,后天我正要回京,帮你跟和大人说说!” 康山草堂问月轩里,郑冬心在作画。汪朝宗在一旁观看。只见画面上一株老梅盛开着,前面是高高的稀疏的竹篱笆,柴扉半掩。 汪朝宗叫好。郑冬心头也不抬,在右手空白处,写下四个漆书大字——“寄人篱下”。 汪朝宗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意思?” 郑冬心头一抬:“我郑某人吃你的、喝你的,是不是寄人篱下?” “老郑,跟我在一起,你心里就这么痛苦啊?这画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孤芳自赏吧!” “这是一层意思,第二层意思,英子明明一个磊落的女子,还是姚梦梦的妹妹,就硬是被你收了,你这个篱笆可要扎紧啊,小心姚梦梦知道了,一把火把它烧了!” “我正要找你商议。梦梦漂泊在外,总不是个办法,得让她赶紧回来。” “汪朝宗,我可真猜不透你。以前你对姚梦梦虚情假意的,现在收了人家妹妹,还想打什么主意?” “这什么话?我是说……” “不要说,那天咱们架也打了,为了姚梦梦都翻过脸。从此你是你、我是我,不谈姚梦梦!” 汪朝宗刚要说话,管夏匆匆进来:“老爷!” 汪朝宗回头:“什么事儿?” “听说权五爷跑了!” “权五?” “皇上南巡,好多盐官盐商以为靠他能结交和砷和中堂,送了他好多金银字画,他东西都收了,事情一样没办!” 郑冬心扔下笔:“这帮东西,活该!” “他不是带了和中堂的管家刘全跟大伙儿见了面吗?” 管夏说:“嘿,那是个假的!” 郑冬心来了兴趣:“假的?” “是假的,是他从外面找了个无赖冒充的,反正大家也没见过刘大总管。” 郑冬心乐得不行。 汪朝宗哭笑不得:“这么说,都让他给耍了!” 管夏说:“皇上走后,他逢人就给人喝御赐的玉泉水。其实,都是大明寺第二泉的水。听说,有人为了救卢大人,还给他送了五万两银子。连马德昌马老板请他送给京城的十万两银子,也让他给吞了!” 郑冬心冷笑:“这骗子,都是被你们这些盐商的贪欲勾出来的!” 一间狭窄的监牢,一盏昏暗的油灯。卢德恭穿着囚衣闭着眼睛偎在墙边,神情萎靡不振。 一个狱卒手里抛着一大锭银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懒洋洋地说:“卢大人,有客访。” 卢德恭慢慢睁开眼睛。 化过装的汪海鲲低着头走过来,向狱卒恭敬地点头。狱卒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快着点。” 狱卒一走远,卢德恭立即快速地扑过来:“你怎么来了?外头怎么样了?有没有请动五爷,和大人有信吗?” 汪海鲲一脸惭愧地说:“卢伯伯,学生对不住你。权五,他、他……” 卢德恭颓然地问:“不愿管?没找着?” “他,他根本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他是江湖骗子!他把您的字画银子全都骗走了!” 卢德恭愣愣地听着,仿佛没反应过来。汪海鲲有点着急,伸手去扶他。卢德恭这才“呃”的一声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汪海鲲急忙上前摩挲胸口掐人中,好半天才把卢德恭弄醒。卢德恭缓过气来,一把紧抓住汪海鲲手腕,恶狠狠地问:“东西都给他了?” “都给了……这不是您的意思?” “唉……呀!”卢德恭痛心疾首地捂住自己的眼睛,狠狠跺脚,“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我还亲眼见了他跟刘全在一起啊。哎呀!该死的骗子!事到如今我活着还有什么用?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用?!” 他凶狠而低声地向汪海鲲咆哮着。汪海鲲不寒而栗,甩脱他的五指:“恩师,您别急,钱财身外之物。” “身外之物?身外之物!说得轻巧。老夫一辈子就这点身外之物!”他癫狂地摇着头,“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你救不了我了,我也活不了了!”卢德恭突然压制住情绪,对着汪海鲲说,“走吧,快走,以后别再来了。” “恩师!” “走,别让人认出你!”卢德恭随即又陷入狂躁的状态中去,“权五!你这该死的骗子!我天天咒你下十八层地狱!”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狱卒跑过来:“怎么回事?叫什么叫?快出来!” 汪海鲲望了一眼缩在墙角目光呆滞的卢德恭,摇了摇头,迈出了牢房。 卢德恭缩在墙角,人异常猥琐,眼神却反倒亮了起来,只是喃喃地问狱卒:“你说……” “啊?” “我到底算不算个好人?” 狱卒愣了一愣。 “你们都说我是个贪官,是不是?可是,我也是自小苦读圣贤书。走到今天,你说我容易吗?我辛辛苦苦当差,为朝廷办了多少事情?可是就我这点俸禄,还不如盐商一趟行盐呢!说了你也不懂,你们以为我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是装的?不是,那全是真话!可是,我心里还有另一个自己,他对我说,卢德恭,你就是个书呆子。等你老了,就这点积蓄,够做什么?可是那些盐商们,他们不比我聪明,也不比我高尚,凭什么就穿金戴银、花天酒地?凭什么?!我不服啊!” 狱卒惊恐地看着他。 卢德恭继续自言自语:“在我眼里,他们就是一些蛆,在粪汤里乱钻!我收他们钱了吗?我不收,我怕铜臭味儿!这些字画,放在我这里,总比留在那些只识阿堵物的土财主手里好得多,只有我能与古人心意相通。深夜里,当我展开那些名家字画时,那些先人就活过来了,他们站在我的面前,和我吟诗作画,和我谈天说地,谈他们的喜怒哀乐……” 狱卒突然跑出去,大叫:“卢大人疯了,卢大人疯了!” 牢门重新被锁上了,挂在墙上的油灯火苗“突突”地颤抖着,光线渐渐微弱下去,黑暗吞噬了整座大牢。 傍晚时分,和府葡萄架下,阳光洒下些细碎的光斑。清风徐来,好不惬意。和砷仰面躺在一张藤制躺椅上,伸着两只脚,刘全正小心翼翼地给他修脚。刘全的身边煞有介事地摆着整整一盒子工具。他正用小刀修着和砷的脚皮,全神贯注。一时半会儿主仆二人谁也没说话。 和砷慢悠悠地说:“卢德恭倒了!” 刘全吓了一跳,险些在和砷脚上划道口子。和砷怒道:“看着点,想废了我怎么着?” “奴才该死!”刘全小心翼翼地贴上来,“老爷,阿克占干的?” “嗯。” “这老小子一瞅就不是好东西。油盐不进的玩意,煮不烂煨不熟。老爷,放着他在扬州作妖,不如咱先下手……” “你少拿着刀在我脚底下发狠——阿克占不好动啊!皇上现在是铁了心护着他。” “他再狠也比不上爷,水大漫不过船去。高恒高国舅,钱度钱铜政,当初都是多么显赫的角儿,老爷轻轻一问,也就都倒了。阿克占算个什么。” 和砷不耐烦了:“你当这是好事?不动脑子!” 刘全不敢乱答应了。和砷继续自言自语:“皇上这是故意放我出来得罪人,把我架火上烤。我已经做到了军机大臣,要不是皇上,何必再操这份闲心?”他不安地揉着太阳穴,“卢德恭倒了,盐运使这缺空出来,该换谁合适呢?” 刘全继续修脚,充耳不闻。 “问你哪!” “奴才不敢插嘴。上次在扬州时,董德成就说过,要是让他去扬州,他宁愿不当户部侍郎。” 和砷不屑道:“这个老东西,想钱想疯了。” “老爷,那依着奴才小见识,不如就让马德昌填了算了。以前也有总商当盐运使的先例。在扬州时,他送的那尊金佛分量可不轻哪。” 和砷一脚把刘全蹬翻在地:“怎么说话呢?官爵乃朝廷重器,岂可拿来交易?该用谁,不该用谁,都是皇上御旨!” 刘全“扑通”跪在地上:“奴才知罪!” “知罪个屁!外面风传山西巡抚派人带了五万两银子给我送礼,花了五千两门包,结果你们只给人一收条,连通报都没有。有没有这么回事?” 刘全磕头如捣蒜:“奴才该死,管教不严!” “你去给我查查清楚,是哪个黑了心肝的,跟老子玩起黑吃黑来了!” “嗻!奴才一定查到底,还老爷一个清白!” 和砷面色稍微和缓:“马德昌会做人,又读过书,祖上当过盐政,自己又是总商,倒也是个人选。雪如最近在皇上跟前很受宠。早知道,这个便宜就不该让他马德昌占了。” 他坐起身来,刘全端过水盆,和砷洗脚擦脚。和砷用手巾仔仔细细地抹着脚,自嘲地拍拍脚:“这几天还有得跑呢!” 第二十七章 大祸临头 辽阔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太阳明晃晃的,街上的人还是稀稀落落,树叶打着蔫儿,挨近路面的热气氤氲蒸腾。黄狗在街边阴影里吐着舌头。天气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街边店铺外摆着的一溜预备紧急救火用的水缸,缸里的水都见了底儿。有人眯着眼睛手搭着凉棚望天。 马德昌汗衫小褂,脖子上搭着湿毛巾,亲自端着一盆水出了正堂,把水泼在庭院里,抬头看看一丝云彩没有的天空,咕哝:“什么鬼天气。” 这时,马府的管家像屁股着火一般飞跑进来:“报——报老爷。大喜!大喜!” 马德昌纳闷:“站好了说话,后头没狗追你!” 管家好不容易停下,一脸是笑,笑得合不拢嘴,又一口气憋住了说不出话,急得直拍大腿,好容易气喘过来了:“老爷!署院衙门过来报喜,叫家里赶快预备报喜钱,回头好打赏。” “当啷”一声,铜盆落在地上。 马德昌张着两手魂不附体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久才缓过劲,脸上抽动着想笑又不知怎么笑,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啊?是。这该打赏,你们等等!”说着便跑开了。 马母正闭目坐在躺椅上,一个丫头在给她揉肩。 马德昌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娘……” 马母抬了下眼皮:“什么事儿这么慌张,就不能稳着点儿?” 马德昌喘着气停下脚步:“署院衙门过来报喜,说盐院老爷要来宣旨。” 马母的眼睛终于全部睁开来,放着异样的光。她看着天空,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喜极而泣:“老天有眼哪!” 马家正堂,阿克占和汪朝宗等焦急地在客厅等候着。换了衣服的马德昌搀扶着盛装的马母走了出来。马德昌精神饱满,满面春风:“阿大人、朝宗兄,马某未暇远迎,望请恕罪。” 阿克占笑道:“好你个老马,还跟我来这套。马兄,朝廷已经降了恩旨,卢德恭空缺的两淮盐运使一职便由马兄接掌,此后咱俩就同朝为官了。”他转头示意,何思圣立即取出圣旨,双手毕恭毕敬地呈给马德昌。 马德昌双手接过来,举过头顶,诚惶诚恐地先对虚空鞠了三个躬,这才打开圣旨,捧在手心里,郑重其事地看了一遍,慢慢合上,再开口声音已经哽咽了:“皇恩浩荡,将此重任交托给我。先祖泉下有知,也必感激涕零。马某虽自知材质驽钝,不堪为用,也不敢不殚精竭虑励精图治以报皇上隆恩!” 他唏嘘着将圣旨缓缓叠起,递给马母。马母心情激动,手不住地抖。 阿克占、汪朝宗、何思圣等人纷纷抱拳施礼:“恭喜,恭喜!恭喜马大人!” 马德昌一一抱拳回礼:“多谢阿大人!多谢汪兄、何先生,不敢当!”突然愣了一愣,“哎,老鲍怎么没来?” 阿克占和汪朝宗互望一眼,汪朝宗勉强笑笑:“啊,老鲍今儿身体不舒服。托我代为恭喜马大人。” 晚上,马母颤巍巍地捧着一个包袱进了书房。马德昌忙扶马母坐下。 马母打开包袱,竟是一件崭新的朝服。 “这是你外公的朝服,穿上它,是要你记住你是谁的子孙。” “娘,你的心思,儿都明白。” “你不明白!今儿你高兴,我本不该说这些。打小你就心气儿高,能忍!可忍是因为你把恨埋在心里,这时间一长,要么憋坏了身子,要么就是炸开来。娘这么些年,吃斋念佛,也算明白一个道理,万事不要太执着,要懂得放下!做了这盐运使,别人左一声盐台大人,右一声盐台大人,人就轻飘飘的,没了方向。你自己做过总商,知道盐商是怎么回事儿,不能什么都想要。如果你没想清楚,宁愿不要这个红顶子,咱们家不稀罕!” “娘的教诲,儿记住了!” “不要嫌娘唠叨,这盐官虽是光宗耀祖,实则处处危险。所以不宜久待,有机会还是去京城做个平安官的好。” 这是马德昌第一次作为盐运使出席会议,他和阿克占并排坐在主位上,容光焕发,腰杆笔直。 鲍以安也来了,坐在汪朝宗靠后的地方,鼓着腮帮子闷头不吱声。 阿克占微侧一侧身,对马德昌行礼:“马兄?” 马德昌十分谦和地微笑抬手:“大人请。”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阿克占威严地环视着众人,把京里皇上钦点和砷主持彻查贪官盐蠹,已经揪出了原任两淮盐政高恒等大大小小一批贪官,查抄家产,追缴赃银,以及卢德恭认罪伏法,马德昌兄接任两淮盐运使,辅助他一起主持盐政的情况通报了一遍。他还再三强调,朝廷的决心是坚定的,朝廷下大力气整治盐务,追缴亏空,不惜在皇亲国戚头上动土。高恒、卢德恭等人的家产充公,当然可以抵消亏空的一部分。接着,他话锋一转,说明原该扬州本地负责的部分,大家也责无旁贷。朝廷再三下旨追问,推搪也不是办法。真金白银不拿出来,这次是不会过关的。 汪朝宗迟疑地说:“大人的话入情入理。非是朝宗等人有意推搪,今年的秋盐还没卖出去,银两还没回流,我等实在是有心无力,还望大人再奏明皇上,以述详情,哪怕秋后多些利息。我想,皇上圣明烛照,是该会通融的。” 阿克占苦苦一笑,对何思圣说:“拿出来吧。” 何思圣取出一堆奏折,摊在桌面上。阿克占指着奏折:“谁再以为本院没替你们说话,就自己看吧。我是实在撑不住了。” 汪朝宗没话说了。 马德昌轻轻咳嗽一声:“大人、汪兄、鲍兄,我想说几句。” “马大人请。” “下官累蒙圣恩,忝列盐官。向来官商各守本分,还请阿大人定夺,将下官广泰盐号引岸和盐引,转让给新的总商。所以照理说,朝廷现在降旨催亏空,与我马某是不相干的。” 鲍以安低低地咕哝:“我就知道,一阔脸就变。” 阿克占说:“马大人所言事体重大,本官还要上奏户部请示。亏空补偿之事,请各位回去仔细考虑,改日再议。” 马德昌只当没听见:“可是我马某毕竟做了这许多年的总商,盐务与我相干,扬州与我相干。当此紧急关头,马某不敢置身事外……”他环顾一下众人,“这么多年来,马某作为总商深知盐务之艰难。历年运库的亏空,本来和盐商无关,此时逼迫盐商拿银子,于情于理均说不过去。” 堂中众人都愣住了,鲍以安又低头不吭声了。 汪朝宗感动地说:“马兄,啊不,马大人!” 马德昌诚挚地说:“朝宗,你挑了这许多年的大梁,这最后一次机会,就让给我吧!” 汪朝宗用力点点头:“好!按常例,汛期来临之前,务本堂要给洪泽湖修堤,准备五十万两银子,是不是也交出来?” 阿克占鼓掌:“汪总商是在装糊涂,还是跟阿某叫板哪?本院就告诉你,今天就是天塌下来,只要高家堰不倒,阿某也管不着,只好拜托各位了!” 众人的眼光都落到了鲍以安的头上。 鲍以安揉着胖脸,还有些不平地说:“你们看我干什么?这屋里是个人就比我大。不管怎么说,我是实在拿不出了。” 也难怪鲍以安气不顺,本来平起平坐的四大总商,自从阿克占来了以后,不是赏了黄马褂,就是封了盐运使,只有自己永远被活捉现宰,倒霉透了。回府后,鲍以安一头扎进了小厨房。或许,只有在锅灶前,他才能暂时忘掉那些不开心。一尾裹满面粉的鱼下了油锅,顷刻之间就响起连续的“吱吱啪啪”爆油声。 马勺在大火上翻滚,铁铲在马勺里搅着,菜刀飞快地在案板上剁着。 旁边一口灶上大锅上的笼屉腾腾冒着热气,锅里的水“咕嘟嘟”直响。 鲍以安满脸油汗,辫子缠在脖子上,在小厨房里来回走着。一会儿夺过马勺亲自翻炒两下,一会儿指着案板:“用花刀!蝴蝶双飞!”突然提起嗓子,“都加把劲,今儿咱府里自己吃!” 一道菜炒好了,鲍以安亲自接过来,端着上了内堂。 内堂里一张桌子已经几乎摆满了,菜肴丰盛。鲍夫人、鲍渐鸿、鲍家大小姨太太、孩子都穿着很正式华丽的衣服,正襟危坐,眼睁睁地看着席面谁也不敢动筷子。鲍家能上桌的最小的一个孩子,才几岁大,看着眼前的好吃的,忍不住伸手去抓。他妈赶紧把他抱住:“乖,你爹你哥还没动呢。” 鲍以安把菜盘放到桌上,看着众人,瞪起眼睛喝道:“怎么了,怎么不动啊?吃,吃啊!” 鲍夫人低声道:“老爷,你这又何苦呢?” 鲍渐鸿赶忙扯扯鲍夫人,但鲍以安终于还是发作了。他把脸一沉:“怎么着?汪家接了皇上,御赐了新媳妇。马德昌又当了两淮盐运使,我驼子跌跟头,两头不着地儿的,关着门痛快痛快嘴儿我怎么了?不行吗?犯法吗!有本事他们就连这总商也别让我当!” 他指着那个姨太太:“管着孩子干什么?孩子吃,你就让他吃。咱们鲍家再怎么也不缺这一口吃的!” 小孩子望着气势汹汹的鲍以安愣了愣,咧嘴哭开了。姨太太慌忙去哄。 鲍渐鸿低着头:“爹,你也少说两句!” 鲍以安的气势也终于消了。他没精打采地坐到主座上,招呼大伙:“吃,吃吧,别拘束,都动手,咱们家没那些大规矩。” 这个粗夯的人只觉得满腹委屈,却不知他的厄运才刚刚开始。 午后,京城的天空阴沉沉的,好像即刻就有一场狂风暴雨似的。 和砷独自背着手在院子里溜达,刘全从外边匆匆而入,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看见和砷,愣了一愣:“老爷!” 和砷没回答,眼皮一抬:“砍了?” 刘全一愣,会意:“回爷的话,砍了!”小的挤在菜市口里亲眼看的。好家伙,囚车从宣武门出来,路上就挤满了人,京城三品以上的官儿去了好多,都在监斩棚底下摆了椅子,红通通的一片顶子,眼睁睁地瞧着时辰一到,鬼头刀那么一落——“咔嚓”,一片血光啊!啧啧啧,那么大的一个国舅高恒高老爷!” 他绘声绘色地学着。和砷厌恶地缩着身体,好像真怕血溅到他一样:“三品以上官员去刑场观刑是旨意,是让他们长长记性。” 刘全忙说:“这下子扬州那帮可该得意了。马德昌下午让人送来的几箱礼已经到了,老爷什么时候去过过目?” 和砷点头:“他送点礼也是应该的。” “那马德昌空缺的总商让谁去接?” “青麻头怎么样?” “您当初把他发到扬州去,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嘛?” 和砷笑着指了指刘全,然后说:“全儿,去给我备辆车,把我那件野鸭绒雨衣备好。” “老爷,这时候了您还出去?” 和砷脸一沉:“哪那么多废话?” 远处隐约传来的追魂炮响,让和砷一阵阵心悸。国舅高恒人头落地,使他成为因两淮盐引案砍头的大老虎,也向世人昭示了朝廷反腐的决心。和砷似乎感觉到鬼头刀在耳畔呼啸,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有所行动,转移皇上的注意力,并且将阿克占这个愣头青打翻在地。 紫禁城的天空仿佛更为阴郁,阴云密布的天空黑沉沉的,空气也像是凝滞不动了。往来的宫女太监们都低着头,一点声也不敢出。 林宝引着和砷匆匆地循着屋檐下走过来,低声说:“主子就在里头,主子今儿气不大顺,相爷您可千万小心点。” 和砷点点头,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暖阁里没有点大蜡,只屋子里一点灯火,显得更暗。 微光之下,有低沉而缓慢的诵经声。 和砷进了屋子,诵经声突然停止了,传来乾隆苍老疲倦的声音:“和砷哪?” “回主子,奴才在。” 他轻手轻脚走进里间,乾隆皇帝盘腿坐在炕上。小炕桌上搁着一个木鱼、一本经、一盏灯,除此之外无别物。 乾隆不像正经和和砷说话,倒仿佛在为自己辩解:“高恒走了,替他念卷经,超度超度他,毕竟是皇贵妃的哥哥!” “回主子,高国舅也是咎由自取,还望主子保重龙体。” 乾隆也没答腔:“说……” “是。” “慢着。要是盐务上的事,就甭说了。” “是,回主子,是《四库全书》上的事。” “嗯?” “奴才奉旨主编监造《四库全书》,有纪大学士、戴震先生帮忙,江南士子百姓又争先恐后献书,编纂进展很快。奴才心想,皇上委奴才以如此重任,奴才不敢懈怠。虽然没什么学问,可每隔两三天都要自己去看一回。编入全书的各种书,奴才都自己动手翻一翻。今儿奴才又去书馆查看进度,偶尔看到一本诗集。里边有些词句,奴才不敢擅做主张。奴才把它带来了,请主子御览。” 他从怀里小心谨慎地摸出一本诗集,双手呈给乾隆。乾隆接过来,戴上玳瑁框水晶眼镜,顺手去拨灯盏。和砷赶紧过来仔细地把灯火调亮,又分别点起前后几盏灯,暖阁里明亮起来。 乾隆注视着诗集:“嗯,《退思集》,朕倒没听过。看这纸样,本朝新作吧?”他顺手翻开一页,上下打量着,“诗也没什么突出之处。和砷,你这闹的是哪出啊?”他又顺手翻开一页。 突然之间,他的眼神定住了!他的手指缓慢推移着,指在了书里的一处。那个地方,在“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的诗句下被红笔重重地划了一道。乾隆迅速地翻起诗集。 “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 “夺朱非正色,胡乃亦称王。” “毁我衣冠真恨事,捣除巢穴在明朝。” 乾隆一边看,一边嘲讽地读着。翻到最后,他把诗集合上,再从头看起。他的脸色阴暗异常:“鲍以安好好的总商不做,出钱印这种反诗!他是嘲笑朕老眼昏花哪!” 乾隆重重一把将诗集摔到地上,生气地说:“鲍以安看不出来,你和砷难道看不出来吗?” 和砷立即跪倒,五体投地,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重重磕头。乾隆的愤怒转作颓唐,他用力地拍着桌子:“又是扬州盐商!” 皇上一声咳嗽,都有雷霆之威,更何况皇上真的发火呢。扬州这边,得到消息的何思圣心惊肉跳,也顾不上主从之礼,三步并作两步地闯进了阿克占的卧室,吓得紫雪一声尖叫,慌忙拉过被子盖住自己,阿克占狠狠横了何思圣一眼。 阿克占生气地说:“何先生,天塌下来你也该先敲个门吧?” 何思圣神色慌张:“比天塌下来更糟!大事不好了,《退思集》出事了!” 阿克占没听明白:“什么?” 何思圣索性掏出一本诗集来,摊在桌上指着划过的地方:“东翁,皇上雷霆震怒,杯子都摔了。灭顶之灾啊!” 阿克占连忙过去看了两眼,脸顿时也吓白了:“这,这怎么能这样?徐夔误我!鲍以安误我!这东西怎么到皇上手里的?” “谁知道?不过除了那个主儿,也没别人了。东翁,本朝在文字上法度最紧!现在怎么办?” 阿克占双手颤抖着:“别急,别急。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雷声爆响。 阿克占突然暴躁地大喊起来:“鲍以安,我跟你算账!快,把他给我找来。” 大雷雨天太黑,虽然是白天,还是燃上了两排蜡烛。 一头雾水的鲍以安瑟缩地跪在堂下。 阿克占暴怒地把一本《退思集》狠狠摔在鲍以安面前:“你给我说清楚,这反诗到底是怎么回事?” 鲍以安脸也吓得没了颜色:“这这这,回大人,小人也不知道啊。徐夔为您说过话,何先生提醒小人刊刻的,还有卢大人,不,卢德恭他还写了序了。其他的小人一概不知啊!” 阿克占更怒:“这时候你倒推得一干二净,还敢攀扯本院,你心肠何其毒也!” 鲍以安哭了起来:“我,我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大人,老鲍就是一个浑人,打死我也不敢牵扯您老人家啊大人。” 旁边坐着的汪朝宗和马德昌脸色也都变了。汪朝宗索性也起身跪倒:“回大人,鲍总商过往情状,大人是清楚的,断无刊印反诗陷害大人之理。依朝宗所见,或许是当初卢德恭布下的奸计。鲍总商被人捉弄,一无所知,罪不至死啊大人!” 阿克占脸上阴雨密布:“汪总商,别说了。反诗已经当面呈给了皇上,鲍以安私刻反诗罪无可恕!来人!” 何思圣一步踏出:“大人!” “封了鲍以安府,即刻查抄家产,造册回报!” 何思圣一挥手,带了一队衙役出发。 阿克占望着已在地上缩成一团的鲍以安:“将鲍以安收入死囚牢,等候发落!” 汪朝宗着急地说:“大人、大人!” 衙役们上来抓住鲍以安,拖了下去。 马德昌不忍心地闭上眼睛,长吁短叹不绝。 倾盆大雨“哗哗”而下。鲍府的两扇府门被砸开,衙役们凶神恶煞地闯进来。何思圣当先走进来,打着伞,下身衣服还被雨淋得透湿,大声地宣布:“扬州总商鲍以安私刻反诗,谩骂朝廷,罪在不赦!奉命查抄其家产!无关人等,一律退避!” 一扇扇门被依次踹开,凄厉而绝望的喊声不断响起,整座府邸混乱不堪。 何思圣再次大声地下令:“不得骚扰鲍家家属!凡鲍家家属不在本案之列,准收拾个人东西,立即出府!” 他连喊了几遍,周围暂时安静了一点。 何思圣踏着雨水走上前去,对着哭得站不稳的鲍夫人:“嫂子,上头差事,我也只能这样了!快进去收拾收拾吧,只带贵重细软,迟了都被查封了我也没办法。” 好半天,混乱的秩序重新恢复。长长的一队人,鲍夫人为首,都背着包袱牵着孩子默默地淋在雨里。每人只打了一个包袱,被两队衙役夹着,还要等主持抄家的何思圣和师爷检查过后才能走。 一个师爷翻开鲍夫人的包袱:“慢着,银票不能拿走!” 何思圣过来看了看,对师爷说:“才几百两,算了。” 鲍夫人哭着拎着包袱走出了家门。 鲍渐鸿拎着个小包裹默默地走出来,师爷拦住他:“打开打开。” 包袱被打开了,里边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只有一套“四书”。 何思圣在一旁直摇头:“唉,傻孩子!” 鲍渐鸿听见了,他木然地望着何思圣:“这一套书就够了!” 他背起包袱大踏步地出门,突然站住,转身悲愤而大声地说:“总有一天,是我们鲍家的东西,我鲍渐鸿会一样不漏地夺回来!”说罢,扬长而去。 汪府的大门也敞开着。汪府家人全部出动,迎接被抄家赶出来的鲍家人。 汪朝宗独自一人站在大雨里。他没有打伞,任大雨“哗哗”淋着,痛苦地闭着眼睛。想起昨日在大牢里,鲍以安泪如雨下地拉着他的手说:“哥,老鲍这回栽到家了!死不瞑目啊。当日你被他们坑害下狱,我没办法才去讨好阿克占和卢德恭,印这本《退思集》。事到如今,只怪自己草包不读书。我死不足惜,只有渐鸿,他还肯读书,是块材料。哥,你要还记着兄弟,就多放把筷子,可怜可怜渐鸿吧!” 汪朝宗热泪难抑,长叹一声:“想不到鲍以安为了我,才惹上如此大祸。” 汪雨涵跑过来:“爹,到处找不到渐鸿。” 汪朝宗急道:“你和管夏带人分头去找,一定要把渐鸿找回来。” 空荡荡的书院里,雨点打在芭蕉上,如同密集的鼓点,一阵紧似一阵。鲍渐鸿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教室里,捧着书本大声地念诵着: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他终于把书扔到一边,放声大哭。 门被推开了,汪雨涵和马大珩向他跑过去。 “我们到处找你!”汪雨涵一把抱住鲍渐鸿,陪他一起痛哭。 晚上,汪朝宗把鲍渐鸿叫到跟前,这孩子白皙修长,看着有点文弱,一双眼睛倒是镇定的。“渐鸿,汪伯伯没看错你,不可少而无业,长而无成,一定要专心读书。但有些事儿,还是要想开一些,人生难免有沟沟坎坎的,汪伯伯一定会帮你振兴家业。” “汪伯伯,我只想着专心念书。” “哦?” “我以前觉得经商也是事业,就像我爹、汪伯伯和马伯伯一样。可是现在看来,在这个天下,还是只有读书做官,才是正途。商人就是一时风光,可要是得罪了官,千万资财,旦夕间就得烟消云散。” 汪朝宗看着鲍渐鸿,沉默良久:“渐鸿,做官不应该是图风光、聚家产,而是要为民造福。若不然,你和那些贪官有什么分别?” 鲍渐鸿低头:“渐鸿明白。” 暴雨仍在持续。或许是之前晴朗太久的反差,雨一下来就不停了。街上空荡荡的,买卖铺户都没有开张,路边沟渠内来不及排出的雨水四处溢流。 紫禁城养心殿内,乾隆又一次问起扬州亏空的事。 和砷说:“依奴才愚见,扬州盐商账册所涉及官员众多,大多罪不至死。奴才想,能不能开个议罪银,让他们向朝廷缴罚金,以抵充罪过?”乾隆看了看和砷:“这议罪银如何个收法?” 和砷得到鼓励:“先让有司按照那账册所涉及的再抓上一批,有了声势,其余的人就受到震慑。先让这些罪臣将所贪墨的公帑悉数吐出,再让其根据所犯罪行的大小向朝廷贡献银两,再酌情豁免或者减轻处罚。贪官图的就是财,让他们破财消灾,长长记性,看他们今后还敢不敢到处伸手了。” 乾隆点点头。 一石击起千重浪。这一日,郑冬心气呼呼地跑来找汪朝宗:“你没看到,署院衙门里有多热闹,朝廷开了议罪银,让那些贪官花钱消灾,然后可以心安理得、有恃无恐地捞得更多!” “这事儿,是有些不妥。” “有些不妥?简直就是混账透顶!我估摸着,这一定又是那个和砷的主意,朝廷一定是想钱都想疯了!” “皇上家大业大,家不好当啊。” 郑冬心冷笑:“我怎么忘了,你也是皇上的爪牙!收了议罪银,盐商就不必拿白花花的银子去填运库的亏空,你们当然高兴!可是,此例一开,纲纪大坏,必得不偿失啊!” “郑先生平时闲云野鹤,怎么一下子成了忧国忧民的范文忠了?” 汪雨涵进来,拎着小暖壶给郑冬心杯中添水。 郑冬心移开话题:“雨涵,渐鸿搬过来,你没欺负他吧?” 汪雨涵叹气:“他啊,天天把自己关在屋中念书,与世隔绝,见我也都不怎么说话。” 汪朝宗怅然:“怪不得他,含着金玉生出来,锦衣美食,却在一夜之间,家财散尽,遭如此变故,我们也看着难受。雨涵,你可要多关心点儿他。” “爹,人家知道。” “渐鸿小小年纪,就饱尝这世间沧桑之苦,来日前途未可限量啊。” “郑先生,这可得靠你了。” 汪朝宗忧心忡忡地站起,望着门外“哗哗”的雨流:“要不是这大雨,我们得空一道也去五亭桥望望。” 管夏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老爷,不好!不好了!黄金坝那边河水暴涨,怕是堤坝要漏水了!” 汪朝宗、郑冬心一起惊起。 运河像一个金色的腰带,从北往南,绕在扬州城的东边。早在春秋时代,吴王夫差就在这里开挖邗沟,沟通淮河和长江水系。也正是因为运河,扬州才在中国版图上拥有如此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显赫的经济地位。可是运河送来的,不仅是财富,还有水患。黄河夺淮以后,特别是康乾以来,随着洪泽湖河床日益抬高,堤坝也越修越高,对于苏北地区来说,洪泽湖就成了顶在头上的大水缸。遇到雨季,洪水顺着运河倾泻而下,扬州城首当其冲。黄金坝位于运河进城的关节上,一旦溃堤,后果不堪设想。此时,汪朝宗、郑冬心一行正艰难地行走在黄金坝松软的大堤上。 汪朝宗的靴子陷进土里,干脆脱了靴子,赤脚在泥坝上走着。 这时,一群民工抬着物料从旁边走过。汪朝宗让道之际,一眼看到其中的汪海鲲,两人四目相对。汪朝宗嘴唇发抖,却说不出话来。汪海鲲也看着他,直到从身边走过。 管夏看汪朝宗发愣,便问:“老爷,您怎么了?” “没事,前面看看去!” 汪朝宗发现水面离堤坝已经不远,而在堤坝的内侧却有一些微小的渗水。 汪朝宗皱着眉毛:“管夏,官府可来过人了?” “署院衙门的何大人和府尊宋大人天蒙蒙亮来望过一回。” 管夏提醒他回家,赤脚久了会生病。 郑冬心眯着眼:“朝宗啊,这势头可不好,怕今年百姓又要遭殃了。” 汪朝宗抬头望着大雨倾盆的天空,沉默不语,突然回头:“走。” 汪朝宗就这样赤脚走进了马府,满脚泥泞,管夏为其拎着靴子。马府下人急忙拿着水盆来为其洗脚,被汪朝宗拒绝。 马德昌上下打量:“哎呦,朝宗,这可不是插秧的季节啊!” 汪朝宗焦急地回答:“我刚从运河堤坝过来!老马,今年扬州得遭大灾了。” “什么意思?” “我刚去堤坝上看过,水面离坝顶也就一尺远。这雨再下下去,堤坝又年久失修,我担心会垮掉!” 马德昌也意识到问题严重:“往年发大水,都是咱们盐商给官府捐银子。从萧老爷子那会儿定下的规矩,咱们四家每家二十万两,加上其他盐商,总计凑足一百万两,多少年都是这样。可今年……” “对!都被掏了个底朝天了!还哪凑得出来?” “那完了,完了。不对,以前发大水朝廷不也都拨银赈灾吗?” “报灾的折子上去,得等皇上过目,户部特批。等银子再回来,堤坝早垮了!” 马德昌急了:“别光看着我,那有什么办法你倒是说啊!” “我想从上缴的亏空税银里挪出一百万两!” 马德昌一下子跳起来:“疯了你!” “这不是来找你商量来了嘛。” “没得商量,这是欺君之罪!” “但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说不定堤坝不垮呢?” “凡事得做最坏打算。” “这事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得去问问阿大人,问问圣上他同意不同意。” 汪朝宗严肃地望着马德昌:“老马,你我背后站的是扬州千千万万百姓。堤坝一溃,洪水四起,后果不堪收拾。这件事情,必须咱们说了算。老马,你也别管了,我来就是向你知会一声。只要大人意中首肯,我自己去办!” 马德昌着急而感动地说:“嗨,这时候还什么大人啊。老汪!”他握住汪朝宗的手,“千斤重担,老马不能让你一个人扛!” 汪海鲲穿戴着蓑衣趴在堤坝上看着,河水拍打着堤坝,水面越来越高,堤内很多地方开始渗出细小的水珠。 田老大不解地问:“汪家少爷!我们帮朝廷管这些闲事做甚?” 老二说:“田大哥说得对,不是我们兄弟不同意,要能赚几枚铜板养活家中,也不用做这辛苦营生了。” 老三也说:“是啊,本来进项就不多。我们又不是那财大气粗的盐商!” 汪海鲲摇摇头说:“不,不,各位兄弟。现在正是我们大展拳脚的好时机。自古以来,举大事以人为本。香主说咱们扬州百姓富庶,不会尽心竭力地跟着咱们干。可现在天灾大难,洪水即将溃堤。老百姓受苦受难,朝廷坐视不管,咱们不能不管。就算花光会里的积蓄,一定能在百姓中间树起咱们的声名。” 田老大想了想,说:“海鲲说得也有理。今天兄弟们都在,我们举手表决。同意出力救灾的,举个手。” 汪海鲲充满期待地看着大家。一个,两个,天地会的弟兄们互相观望着都举起了手。 汪海鲲兴奋地一拍桌子:“好。有大家同心协力,大事可定!” 汪海鲲、田老大带领一帮兄弟们乔装成河工的模样,用沙袋在堤坝内侧,堵着一些正在渗水的小缺口,浑浊的沙水混着汗水黏在身上。 “海鲲,我们这么堵有用吗?” “咱们做事情对得起自己良心就好。” 老三凑上前打趣:“你的良心,可早就被婉儿给吃掉啦!” 汪海鲲一脚将其踢开。 务本堂内,马德昌一身官服端坐在中央,一干盐商坐在大厅两边。短短数年间,四大总商已经缺了三个,务本堂顿时冷清起来。 汪朝宗走了进来,马德昌带众人起身行礼。齐世璜斜躺在椅子上,自言自语地哼哼着,旁若无人。 朱月卿守着齐世璜:“汪总商总算来了,我们这些分商日子快过不下去了,你也帮着我们和上面说说,这一年来大家只出不入,穷得就快当裤子了。” 众人有的笑,有的附和,议论纷纷。 马德昌挥手示意:“大家都静静!听朝宗说说。” “马大人、诸位同仁,汪某坐上首总位子以来,事事都依仗着各位的帮衬,朝宗感激不尽!今天请大家来,是为了一件大事!诸位也都知道,连日暴雨不停,堤坝运河上水面猛涨,看这势头,堤坝年久失修,再拖延下去迟早会酿成大患!” 朱月卿嚷道:“那赶紧报官啊。” “报官要重重核查,迁延时日,来不及了。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从咱们已经筹好的银两里先抽一百万两用到河堤上应急!” 众盐商觉得事出意外,一下子轰吵起来。 朱月卿站起来:“借调?是挪用吧!你这么一来,万岁爷见税银不到,倒霉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小角色!” 盐商纷纷附和:“是啊,有大灾朝廷必然会划拨专款赈灾,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做生意的操心哪。朝宗啊,我看你是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汪朝宗静静地看着大伙。 马德昌按手示意:“大家静静,我们再听听朝宗的想法。” 汪朝宗继续说:“这些我都想过,而且想得更多。这天灾不会等着皇上的恩典才会来,现在险情危急,刻不容缓,一旦溃坝,扬州将成泽国。我们此时为何不能防患于未然,修坝筑堤,为官府分忧,多挽救一些性命,多减少一点百姓的苦痛呢?” 众人鸦雀无声。 “今天请大伙儿来,就是想请大家,关键时刻,站出来帮扬州一把,出钱出力,帮百姓们渡过难关。没有这扬州百姓,没有这两江地界的衣食父母,哪有我们扬州盐商祖祖辈辈的盛景?”话音未落,盐商们纷纷哭穷,让马德昌、汪朝宗无法开口,只得匆匆散了。 各行商们都已经离开了,堂内空空荡荡,唯见四处散乱的座椅,高悬着的积了灰尘的匾额和墙角处的阴影。厅堂高而深,光线幽暗,只有汪朝宗和马德昌两个人还孤单地坐在堂中。 马德昌宽慰道:“朝宗,天步艰难啊!阿大人和宋大人都吃住在堤坝上,不敢丝毫闪失。皇上知道洪泽湖围堰倒塌,也是寝食难安,前日已经派了首席军机大臣阿桂坐阵清江浦……” 汪朝宗眼睛一亮:“阿桂大人来了?” 马德昌也意识到:“看我这脑子,我倒忘了说,你们在大小金川见过的。” 汪朝宗兴奋得自言自语:“这下好了,老鲍有救了,扬州有救了!” 管夏从堂外小跑进来。汪朝宗立即对他吩咐,河道上的东西现在就预备起,人工、物料、木材沙石。需要花钱的就花钱,先走汪家的账。五亭桥完工剩下的东西也全运过来。还有,要动员城里的郎中,储备药材,叫他们随时候命。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管夏一一点头:“是,是,明白。” 汪朝宗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马德昌心疼地说:“朝宗,要不你就先回去歇着,外头有我。” 汪朝宗勉强笑笑:“真得多倚仗马兄了。我转眼还要出一趟门,家里只有全靠你照应了。” 马德昌关切地问:“去哪里?” 汪朝宗刚要回答,堂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骤然住嘴。 阿克占带着何思圣急步走了进来。他的脸上似乎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决绝。 汪朝宗、马德昌连忙站起:“大人。” “听说诸位在这里召集盐商会同筹资抗洪,怎么样?” 汪朝宗平静地回答:“很好,大家都愿意出工出力。预计可筹银一百万两,请大人放心!” 阿克占释然地搓着手:“这就好,这就好。”突然又怀疑起来,望着汪朝宗和马德昌,“我可把话讲在当面。亏空帑银是要上交朝廷充盈国库的,朝廷另有重用,一分一厘也不能妄动!马大人,这里头……没什么吧?” 马德昌不看汪朝宗:“大人说哪里话,扬州盐商一向奉公守法。” 阿克占点头:“空话不说了,情况很艰难。不过只要熬过去,总会好的。这也是为了你们。”他缓步走到汪朝宗近前,压低声音,“老汪,只要本院还在任上一天,被我抓到你敢在帑银上动手脚、耍小聪明,哪怕你跟皇上交情莫逆,我也砍了你!” 他袖子一甩,带着何思圣又匆匆离去:“有事上河堤找我!” 等阿克占等人走出去了,马德昌才伸袖子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 汪朝宗仍然站在原地,两人微微一笑,似乎有些尴尬。最后还是汪朝宗先开了腔:“老马,以前是四大总商,后来老爷子走了,再后来老鲍又出了事儿,现如今你高升了盐运使,这一摊子还不知道谁来接替。我这首总成了孤家寡人。说实在的,我觉得很孤单!老马你自己做过总商,懂得盐商的难处,还望多多体谅!”说着竟深深施了一礼。 马德昌没有想到,赶紧将他扶着:“老汪,我知道,你是担心你我之前的过节。说真的,这么多年来,我心里有恨,不是恨你或者别人,是恨自己,恨不能伸张先祖的屈辱。其实,做盐商,我根本不是为钱,是为了证明张承诏的后人不是无能之辈。如今,我做了盐运使,我就想让扬州人看看,张承诏的后人同样可以成为一个造福一方的好官!” 汪朝宗深深地点了点头。 盐商议事的务本堂,如今只有孤零零的汪朝宗,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商议和吵架的人。汪海鲲依然是戴罪之身,四处窜逃终归不能长久。鲍以安为救自己刻印《退思集》,却因此被打入了死牢,家产被抄没。汪朝宗感到从没有过的无助。洪灾步步紧逼,威胁扬州城数十万百姓的安危,可是从哪儿去筹集巨额银两抗洪救灾? 无数盏灯笼在堤坝上串成一条灯龙,灯笼之下是在泥水里挑灯夜战护堤的人们。 一根高高的杆子格外引人注目,杆子上垂着一串小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有一个字,联起来是:“钦差两淮巡盐监察御史阿克占行署。” 这根杆子就插在堤坝的最高处,杆子下面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坐在椅子上的人是何思圣,桌子上摆着一整套阿克占的官服。 不远的地方,阿克占将辫子盘在脖子上,一身便装,衣袖裤腿都挽着,正咬牙和一个民工合力将一个装满砂土的竹篓搬上大堤。 他半身全是泥和水,在夜里的灯光中,和民工也没有什么区别。 忙忙碌碌的人群中,田老大、老二、老三等人和一群衙役、盐勇混迹在一起,并肩奋斗。在其他场合,这些人明确身份后也许会立即死斗,但在这场大雨下,面对洪水溃堤的危险,似乎一切身份上的差异都不存在了。 但水位还是在渐渐升高着,又高了一格。 一个盐官提着灯笼按着刀冒雨跑过来,向阿克占大声地禀报:“大人!” 阿克占一脸汗水和雨水,他努力地睁着眼睛,大喊:“什么事?” “北边堤坝上的物料已经告急了,东线和西线也很紧张,工程就快停了,请示大人怎么办?” “顶住!砂石不够了就填土!汪朝宗会有办法的!” 盐官大声答应,匆匆跑去。 阿克占在大雨中站定,用袖子用力地擦着眼睛,喃喃道:“汪朝宗,你可千万得有办法!” 汪朝宗其实已经真的没有了办法。这天他早早地离开大坝,回到府里,神色凝重,萧文淑知道他的习惯,便由着他独自待着。此刻,汪朝宗正在酝酿一次冒险,一次以生命下注的豪赌。这些天来,他已经不能指望朝廷、官府,也不能指望被扒了几层皮的盐商。可是,抗洪抢险、赈灾济民,都需要银子。 晚上,汪府书房的小桌上摆了一桌酒席,却只坐着汪朝宗一人。 管夏纳闷地探头:“老爷,客人怎么还没来?” 汪朝宗淡然一笑:“管夏,坐下。今天请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你。” “我?” “怎么,不愿意喝我这杯酒?” 管夏犹豫着坐下:“老爷,不敢当,您这真是折煞小的了。” 汪朝宗亲自给管夏倒酒,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敬他,仰起脖颈一口将盅中酒饮干。管夏跟着喝干。 “吃菜,吃菜。菜不错!” “老爷,您有什么差事就吩咐,您不说,我不知道怎么伸筷子。” “好,管夏,是有件事我要你帮我,但事关重大,你万不可对任何人说。” 他和管夏耳语着,管夏神情大变,一骨碌双膝跪下:“老爷,这,这使不得!万万不可!” 汪朝宗将其扶起:“管夏,不做也罢,这事确实为难你了。” 管夏顿了顿:“老爷你误会了!老爷对管夏恩重如山,我只是担心老爷和全家的安危!老爷要是看得起,管夏就豁出这条命!”他反过来给汪朝宗倒酒,自己抓起酒壶“咕咕嘟嘟”地喝着。汪朝宗也一口饮尽杯中酒,眼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火焰逐渐幻化,在这火焰之中,全是白花花的银两。 第二十八章 洪水猛兽 扬州城的街面上,突然出现了上百只老鼠,排着队,一溜烟地逃窜,不少被路人和顽童踩死,但后面的又紧接着跟上来,蔚为壮观。 百姓惊恐地议论,这是天有异象,城外的大坝就要垮了,河水就要淹进城了!老鼠都搬家了,这回看来真要有大灾! 种种不安,洪水猛兽般撞击着人们的心房。一群百姓在城门处围观发榜:“两淮盐政衙门暨扬州知府谕:近因扬州城连遭暴雨,运河水位高涨,或将铸成洪灾,望全城百姓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全力赈灾自救……” 离扬州两百里地的清江浦,首席军机大臣阿桂的行辕独出心裁。既没有在驿站,也没有调用当地的官府民宅,而是搭起了金川打仗时用的帐篷。 黎明,一顶顶帐篷在细雨晨光下绵延不绝。 一骑快马狂奔而来。巡逻的士兵迎上来:“什么人?” “扬州汪朝宗,有紧急公事求见阿桂大人!” 刚说完这句话,汪朝宗就从马上栽了下去,马也随即累倒,在地上吐着白沫。 士兵们赶紧上来将他搀起,有人飞跑进大帐送信。 阿桂的大帐里桌椅朴实简单,墙上挂着地图。 汪朝宗一进门:“大人!” “什么大人?大哥!” 汪朝宗顿时泪光闪闪:“大哥!”他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和依靠的对象,不由痛哭失声,“大哥!扬州完了!” 阿桂赶紧过来问:“怎么回事?” 汪朝宗把阿克占抄了鲍以安的家,鲍以安现在还下在死囚牢里,生死未卜;朝廷查缴历年盐务亏空,涸泽而渔,几乎把扬州盐商的家底都榨干;现在连日阴雨,江河水位暴涨,堤防危急迫在眉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百万生灵危在旦夕的种种一一诉说。 阿桂脸色也变了:“有这么严重?” “大哥,朝廷不能这么对扬州,不能这么对盐商!不瞒大哥,盐务的公账上现在只剩下一百二十四两银子!就算能挺过洪汛,转眼秋盐引银支应、运输杂务都不知道在哪里出。这口气接不上来,盐务立即就会崩溃。这些年来,扬州盐商承担着天下四分之一的赋税,养活着天下五分之一的百姓。可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士农工商,商人为国家出力最多,地位呢,却总是最低。就说鲍以安吧,他是张扬、是奢靡,可他也做了两淮盐务三十年的总商。他为朝廷缴纳过多少赋税,养活了多少百姓?是,他的账抖出来不干净,可这是为什么?他身上也有朝廷四品的功名,可一个区区七品的盐场大使伸手朝他吃拿卡要,他敢说一个不字么?他敢回一个没有么?私刻反诗是他不对,但他是为了救我才印的,他本来就是粗人,无心之过。现在抄没了他家产还嫌不够,非要他再赔上一条命……不公平!大哥,不公平!” 汪朝宗越说越激动,这个做惯了别人靠山的男人,这一刻竟肆意地大哭起来:“朝廷不能这样对我们,朝廷不能这样对商人……” 阿桂显然被深深触动了。 他一直等到汪朝宗的情绪稍微平复,这才开口:“朝宗,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他指着军营大帐,“所以我放着好好的房子不住而住帐篷,我也有我的态度。清理盐务积弊,是皇上亲自过问。财税上,皇上依赖的只有和砷,我没有驳回的权力。”他看着汪朝宗,“别急——但你的话我会一字不漏地奏明皇上。你放心,该说的话我一定会替你们说。至于鲍以安,已经抄了家,我一定会保住他这条命!” 汪朝宗翻身而起,想跪拜,被阿桂一把拉住:“别这样。” 汪朝宗泪流满面:“多谢大哥,多谢大哥!” 阿桂的眼眶也湿润了,良久:“老鲍的家人如何安顿的?” “现在一家老小几十口人,全借宿在盐义仓的空房里。孩子大的大、小的小,最大的渐鸿明年要参加乡试,连张书桌都放不下……” “这孩子,让他跟着我吧,我要请最好的师傅来教他。” 汪朝宗作了一揖:“我替老鲍谢谢大哥了!家里还有事儿,小弟这就告辞了!” “哎,再急也得吃完饭再走!” 汪朝宗又一揖:“大哥,水火无情,不敢耽搁。等到这事儿过去以后,小弟一定在扬州恭候!”说着便匆匆出门。 阿桂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摇了摇头,吩咐漕兵提督衙门速派五百漕兵增援扬州抗洪。 飞马报京,阿克占的折子已经到了紫禁城。乾隆面色凝重地看着奏折,转脸问端着脸盆站在边上的林宝:“今天军机处是谁当值?” “回圣上,是和砷和中堂。” “让他过来!” 乾隆随意地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奏折:“你那么急要弄死鲍以安,什么意思?” 和砷抬眼看了下乾隆:“回圣上,鲍以安私刻反诗一案,证据确凿……” “朕在扬州时就对你们说,提引的亏空不要算到盐商头上。这时候,借反诗抄鲍以安,又借题发挥。” 和砷不敢说话。 乾隆站起来:“这板子打错了屁股!你把鲍以安打掉了,今年这盐谁去收,谁去卖?” “圣上英明!奴才记得在热河时,圣上就教训阿克占不要做酷吏,可他还是听不进去!”和砷说着又跪下,“奴才请圣上治奴才举荐失察之责!” 乾隆瞥了他一眼:“别矫情,用阿克占是朕的意思!” 和砷悻悻然起身。 “阿克占这个人,是个死心塌地办差的人,就是脑子糊涂!还得敲打敲打,老百姓的话,不打不成器啊!他为了筹齐运库亏空,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朕得不偿失啊。和砷,你说说,朕去扬州,最看中的是什么?” “民心。” 乾隆叹道:“是啊,民心聚不易,可是要是让它散,却是一朝一夕的事。阿克占把扬州弄得鸡飞狗跳的,砸的是朕的民心!” “奴才这就去拟旨!” “扬州盐商对朝廷功不可没,农妇尚懂得不能杀下蛋的母鸡,这个阿克占!把鲍以安放了,扎扎实实地打上几板子,让他长长记性,谁让他脑袋长在屁股上!徐夔写反诗就是要跟朕争夺民心,其心可诛!着江苏巡抚一查到底,徐夔死了,要剖棺戮尸,枭首示众!徐夔子孙、兄弟及兄弟之子,年满十六岁以上皆斩首,十五岁以下及妻妾、姊妹等赴功臣之家为奴,籍没其家产入官。” 乾隆胸口起伏,和砷忙伸手去搀扶,乾隆将其甩开:“朕的意思,你听懂了没有?” “恩威并重,奴才记下了!”和砷忙说。 署院衙门里,雨水打在池塘内,几只青蛙跳进跳出。阿克占一言不发地走近书房,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外。 一个长随走了进来:“大人,刚才何先生送来帖子,请您出席下午的……” 阿克占瞪着眼,猛然一拍桌子:“我说过不去了,要去你去!” “小的没那个面子!” 阿克占目光呆滞,口气却凌厉:“你还知道自己没那个面子?这么多年,我一直拿你当兄弟待,把心都交给你了,你他妈跟老子玩这一招!好,你狠,你够阴,老子玩不过你!”说着将桌上的茶杯重重地摔在地上,“可你也不要欺人太甚,想老子给你捧场?没门儿!” 长随吓得浑身发抖:“老爷,这不关小的的事!” 阿克占瞥了他一眼:“老子没说你,滚一边儿去!” 这时,紫雪拄着拐杖蹒跚地从屋里出来:“老爷,怎么了?” “何思圣当总商了。” 紫雪一惊:“何夫子?” 阿克占点点头。 紫雪高兴了:“这是好事啊!” 阿克占激动地答道:“好个屁!我今天才知道,这个东西原来藏得这么深!” 紫雪觉得问题严重了,口气变得温柔:“老爷,到底怎么回事儿?” “刚才接到户部的批复,我就找他谈了。他居然一点也不愧疚,当奸细当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一种境界了。” 紫雪着急地问:“何夫子到底说了什么?” “何思圣他姓和,是和砷的本家哥哥,也是咸安学宫出来的。跟了我这么些年,我拿他当兄弟,对他说了多少和砷的坏话,唉,我真想抽自己的嘴!我还要给他涨薪水,张罗外放,人家早把我给卖了!” 紫雪撇撇嘴说:“我就一直不喜欢他,觉得他不阴不阳的,每次说你都不听!” 阿克占看着紫雪:“你是对的。” “既然都这样了,你气也没有用。” “他今天在我面前赌咒发誓,说他从来没出卖过我,你信吗?” “或许他真的只是贪财呢。” 阿克占恨恨地说:“能受多大的委屈,就有多大的图谋。我看哪,他是想当首总,一统扬州盐业!” 运河堤上,河工们日夜劳作,官兵们日夜值守,老百姓们挑着茶水、点心上堤坝慰问。 汪朝宗带着管夏等浑身湿透,正大呼小叫地指挥河工们搬运沙包。 不知怎的,汪朝宗突然一阵眩晕,支持不住。管夏赶紧扶着他,在众人的帮助下,将其抬走。 不远处,英子动容地看着汪朝宗的身影,泪光闪烁。她想起那天早上,汪朝宗和自己告别时的情景。他说,捆绑不成夫妻,这么些日子,该劝的都劝了。他知道她的心不在这里,所以决定让她离开。英子还担心朝廷追究他,他却洒然笑笑,说已经犯了欺君之罪,不在乎了。多年来,自己为了一个虚幻的理想,游离于社会的边缘,啸聚山林,却渐渐地失道寡助。人们更需要像汪朝宗这样有血性、有担当的人。看着他忙碌的身影,英子有些心疼,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 傍晚,汪朝宗发起烧来,萧文淑心疼地端上银耳汤:“你也一把年纪了,别硬扛了。” “这大堤要是倒了,整个扬州城就完了,几十万人口啊!阿大人、宋大人都吃住在堤坝上,我总不能在家躲清闲吧。”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布政使哪?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也不管管!” “家里能有什么事儿?” “亏你想得出!我是说婉儿!这个孩子真不省心!” “婉儿又怎么了?” “你们男人真是粗心,真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 萧文淑低声说:“肚子都大了!” 汪朝宗吃惊地放下勺子:“你说什么?” “婉儿怀上了!” “谁的?” “还能是谁?海鲲的!” 汪朝宗笑了起来:“这么说,麻六奶奶没瞎说,婉儿果然能生!” “你还笑,整个府上都传开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哪!” “你嫌丢人?我不信!当初是谁把我锁在屋里,好几天不让出来?” 萧文淑用力捶了他一下:“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说,婉儿这事儿,怎么办?” “能怎么办?既然已经生米煮成熟饭,那就盛上来呗!” “跟你说正经事儿呢!” “要我说啊,那就弄抬花轿……”汪朝宗一想不对,“噢不行,海鲲……你有什么主意?” “反正是不能让她唱戏了。要不在乡下找处房子,把她送走……” “不行不行,她有了身孕,怎么好赶她走?” “你想哪儿去?我是说找个偏僻的地方,把她安顿下来,再派两个丫头伺候着,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那还差不多,行!” “再说说你的事儿。” “我又怎么了?” “英子自己又回来了。她想清楚了,要留在咱家。你如愿以偿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圆房?” 汪朝宗有点儿气短:“这,放了怎么又回来了。那个,不急。” “你不急我急!你以为是让你快活呢?我是指望你早一天抱儿子呢!” “我是说,英子是皇上赐的婚,总不能偷偷摸摸地圆房吧。” “我懂,你要八抬大轿抬进门,顺便把你老相好姚梦梦也请来!” “小心眼!” “我说真的,那姚梦梦细皮嫩肉的,这回把她扔在天地会那帮臭男人堆里,也够她受的。你也不去关心关心!” 汪朝宗打了个哈欠:“哎呀,困得不行,睡吧!” 汪朝宗生病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一大早,阿克占和马德昌就匆匆来到汪府。 汪朝宗从后堂走出,脸色有些疲倦。 马德昌的眼中充满关切:“朝宗,没事吧?” “有事。我在想着怎么向大人请罪。” 阿克占看着汪朝宗,他意识到了什么:“你……你真?!” 汪朝宗起身站起,正色,拱手:“正是。送往朝廷的五百万两帑银我做了些手脚,截留了一百万,调包成了锡锭。” 阿克占捧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汪朝宗,你不要命了?” “大人,实在紧急,朝宗斗胆以身试法,请大人降罪!” 阿克占手在颤抖:“木已成舟,还降个屁罪!现在砍了你有用吗?” “大人息怒,帑银是我一人借用的,灾后我定当悉数奉还,并进京当面向皇上认罪。我算了下时间,从扬州往京城走水路需一个月,那时洪灾也该顶过去了。” 阿克占听到这儿,缓了缓,身子往后坐了坐,叹了口气:“朝宗,你就没想过皇上真跟你计较起来怎么办?” 汪朝宗淡淡一笑:“大难当前,火烧眉毛,顾不得那许多了,在下只有一事相求,这借来的一百万两帑银悉数交给大人分拨。堤坝加固堵漏、物资用料、赈灾粥米、郎中求药,重建房屋,处处用得上!” 阿克占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罢,朝宗,你这是何苦呢!” 汪朝宗深深地施一大礼:“朝宗替全城百姓几十万条性命先给大人磕头了!” “起来吧!……起来吧。” 扬州运司衙门以南有一广场,人称教场,本是扬州卫所指挥使司的练兵之所,乾隆三十二年迁往城西郊外蜀岗下,原教场的一些空地租给了商家,教场也就成为商业集中之地。说书的、卖鸟的、算命的、摆摊的,天天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这一天,难得一个晴天,教场内一个巨大的帆布厂棚下,人头攒动,充斥着音乐声和歌唱声。 郑冬心抱了个袋子走了过来。 一个简易的台上,写着“赈灾义演”几个大字。 春十三姨首先上台:“今年,我们扬州遭了灾了,老天爷要收人了,一连下了两个多月的雨,大水淹了多少农田,毁了多少庄稼,各位乡亲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看到乡亲们受灾,我们心里也不好受。我们几个老姐妹一合计,我们不能上大坝抗洪,但也不能躺在家里吃闲饭。今天我们几家一起,义演赈灾。所有收入,我们分文不留,全部捐给抗洪抢险。各位大哥大姐、叔叔伯伯们,有钱就捧个钱场,没钱就捧个人场。十三姨在这里先谢谢大家啦!” 一个瘦马上台,开始唱起曲儿来。一旁的老乌师卖力地拉琴。 郑冬心突然跳上台去:“好,我们就跟她们唱出对台戏!”他站到大箱子上,大声说,“各位乡亲!郑某人和各位朋友,多年蒙大家不弃,在扬州混口饭吃,平素你们叫我们八怪。今天听说来了不少绅商,就把压箱底的画作全拿来了,也来个义卖,我们也分文不留!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多给的算你们的心意,钱没带够的,赶紧回家拿去!” 本来在看瘦马的人一下子围了许多过来,郑冬心和一帮八怪画家一边忙着收银子,一边递画。郑冬心得意地对身边的姚梦梦说:“怎么样,我老郑也不是个废物!” 舞台上,十三姨看得着急,催促在旁边候场的瘦马好好准备。 郑冬心一边收着银子,一边得意地看一眼对面台口上的铜盆,对旁边的中年画家说:“你看看,扬州人还是识货的,我老郑这张老脸比那些粉脸还值钱!” 正说着,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本来抢画的人走了不少。郑冬心抬头一看,上场的竟是姚梦梦。 只见姚梦梦怀抱琵琶坐定,开口唱道:剑溪离驻仙游路,直上云霄去。藕花恰莫碍行舟,要趁潮头八月,到扬州。 下面一片喝彩声和鼓掌声,以及银两扔进铜盆的“叮咚”声。 郑冬心看得讪讪然,说:“跟我抢钱哪!” 黄金坝大堤上,隐约传来一阵激烈的锣鼓点。大的幌子上写着“春台班”、“刀马旦婉儿”,一个临时搭起的席棚下,一身戏服的婉儿正踏着锣鼓,跟几个龙套在对打。 老三背着沙包:“那姑娘真俊!” 汪海鲲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婉儿,自豪地对老三说:“那是我的女人!” “你就吹吧,就会过过嘴瘾!” “兄弟,我汪海鲲用得着吹吗,这是我们汪家的戏班哪!”汪海鲲说着从腰里取出一个布偶,“这是婉儿小时候玩的!” “那你还不赶紧去认哪?” “前两天我在工地上遇见我叔父,但是没敢相认,说不定是叔父让她上工地上来,就是让我们见一面的。” “那你还不去?” “你没看到蒋成那一帮子人也在工地上,要是被他们盯上,就麻烦了。” 深夜,堤坝上渗水处越来越多,日夜奋战的河工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汪海鲲、田老大等也躺在泥土上打着乏力的鼾声。 远处传来一声喊:“都醒醒,开饭了!开饭了!” 汪海鲲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排在打饭的人群中。 一抬头,却听见旁边阴测测的声音:“汪海鲲!” 蒋成正冷冷地盯着他。 汪海鲲一个激灵,拔腿就跑。蒋成追了上去。 蒋成大喊着:“来人!抓天地会反贼!” 许多正在干活的衙役和盐勇听见了,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怀疑地向两人张望。 田老大等人闻声而来。这些天来他们与劳工同吃同住,身先士卒,已经团结了不少劳工,很得威望。一大群劳工故意挡住道路。蒋成着急地把众人扒拉开,汪海鲲已经逃之夭夭。 蒋成气得直跺脚。 汪海鲲从河中冒出,在田老大一干兄弟拉扯下爬上岸。 田老大责备:“汪兄弟,我就说吧!好心没好报!回去躲躲吧。” 汪海鲲擦去头上的水珠:“咱们在这里拼命,不是为了区区一个蒋成。田大哥,今天回去可不行,你没见,今天水流多急,恐怕关键就在今天。要是能撑过去,这堤坝和城里百姓兴许就保住了!” 汪海鲲从地上抹把黑泥,涂在脸上:“走,换个地方上堤!” 田老大和兄弟们面面相觑。 汪海鲲将怀中布偶取出看看又放回去,开心地朝着堤坝走去。 田老大喟然:“唉!牛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走吧,弟兄们。” 阿克占、汪朝宗、马德昌等一行站在堤坝上,衣服全部湿透。在场的所有的官差和劳工每人手中都端着盛着茶水的粗瓷大碗。 阿克占举起手中碗,大声说:“今天是最关键的一天,成败在此一举,这扬州城内数十万黎民百姓的性命可就仰仗各位了!” 阿克占等仰头将碗中水喝干,众人跟着饮尽。 堤坝的灌木丛中开始慢慢渗水,水越渗越多,形成了不被人注意的管涌。河水拍打着堤坝,发出了猛兽咆哮般的声响。 挑夫们喊着号子,拼命地往堤坝上运着沙袋。阿克占、汪朝宗等有序指挥着。马大珩扛着沙包,汪雨涵在旁打劲加油。乔装的汪海鲲奋力地举着沙袋传着,时不时地摸摸怀中的布偶,咬牙继续坚持。铁三拳也混迹在河工中扛着沙包。 运河中的水一浪接着一浪地往堤坝上扑,巨大的浪头嚎叫着打在人们的身上。一个河工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一旁的汪朝宗赶紧跃步上前,将其扶起。 蒋成举着望远镜威严地扫视着整个大堤,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汪海鲲! 蒋成招呼着数个弓箭手,悄悄向汪海鲲摸过去。 汪海鲲在招呼众人填沙包,突然脖子上被冰凉凉的钢刀架住,蒋成正杀气腾腾地站在面前。 蒋成狞笑着说:“认命吧!汪海鲲!” 汪海鲲死死盯着蒋成:“你他妈的还是人吗?!老子在这儿三天三夜没合过眼了!” “别跟我玩苦肉计!在我眼里,你就是朝廷钦犯,天地会的反贼!人人得而诛之!” 汪海鲲将头上的斗笠扔向蒋成,趁机逃脱。 蒋成气急败坏:“快!快追!” 汪海鲲在堤坝上快速奔跑,一抬头,发现几个兵勇正张弓对着自己。 蒋成虎视眈眈:“汪少爷,看见了吧?你要是再跑,今天我就让你葬身此地,活的抓不住,死的我也要!” “蒋成,你让我忙完再杀不迟!” 蒋成狞笑道:“不缺你一个!” 汪海鲲急道:“老子没空和你废话!”说完欲走。 “汪海鲲!你要是再敢动一步,我就真的放箭了!别自寻死路!” 汪海鲲突然发现不远的前方越扩越大,冒着滚滚浊水的管涌,迅速回头嘶吼:“前面有管涌,堤坝就要溃了!” 蒋成将信将疑:“你、你,别动!” 汪海鲲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回头看了看满堤坝都在全力以赴堵漏的官差和百姓。近乎黑暗的天空中蛇形闪电跳跃燃烧。 汪海鲲盯着前方的管涌,费力地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气,纵身飞扑上去。 瞬间,几支羽翎箭射进汪海鲲的后背,汪海鲲用尽余力死死地堵住管涌。 突然之间,背后响起人们的怒吼声。一个汉子冲过来,死命地将蒋成打倒在地。正是铁三拳。 他背后是怒发冲冠、眼睛快喷出火的汪朝宗、阿克占以及众劳工们。阿克占两步走上前,狠狠地抽了蒋成两巴掌:“蒋成,你还有良心吗?!” 汪朝宗冲上前,一把抱起汪海鲲,大声地呼喊着。 堤坝上的管涌洞又在扩大,洪水疯狂地涌流进来。劳工们轰然冲上去。田老大等人眼含热泪冲在最前。 管涌处无数的沙包被堆进,渗进的水流越来越少,直至不再渗漏。 乌云慢慢散开,透进一道无比耀眼的阳光。水渐渐在退潮,露出了原本的模样。微微泛起的波浪也显得那么的温柔。 四周安静无比。空地之上,汪海鲲静静地平躺着,身体保持着飞跃的姿势。 第二十九章 患难情真 喧嚣多日的堤坝,终于因为洪水的退去宁静下来。空地上,海鲲静静躺着,汪朝宗默默站着。转瞬间,他已苍老了很多。 这时,阿克占、马德昌等人走了进来,众人为他们让开一条道。人群中有人高喊:“打死这狗官,为海鲲报仇!”很多人高声附和,形成一个巨大的声浪,人群开始推搡起来。 阿克占满面胡子茬,目光冷峻,看着海鲲的尸体。突然,大颗的眼泪滚滚而下,只见他“扑通”跪倒在汪海鲲的尸体前。马德昌略显惊异地看他一眼,也一起跪下。 喧哗的人群突然安静了,过了一会儿,有人喊:“你们不是说他是反贼吗?” 阿克占缓缓站起来,面向大家:“你们见过这样的反贼吗?因为抗洪,他放弃了逃亡的机会,面对抓捕的利箭,宁愿用自己的身体堵住管涌,挽救了扬州城!他不是英雄又是什么!有了这样的热血男儿,有什么艰难险阻不能克服!明天,我们会以最隆重的葬礼来为英雄送行!” 众人听着阿克占的讲话,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微风吹过水面,荡起浅浅涟漪。这时,婉儿披头散发,像疯了一样冲了过来,跪在汪海鲲尸体旁,她没有一滴眼泪。过了一会儿,她用布蘸着清水将海鲲的脸仔仔细细地擦干净。雨涵欲上前劝慰婉儿,被马大珩紧紧拉住。 婉儿怔怔看着海鲲,凝视着他清秀的脸,突然伸手打了他一个响亮的嘴巴:“不是说好等灾后咱们就成亲的么?你这就想赖账啊,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呀?!”突然她放声哭了起来,“海鲲,你不愿意娶我,就这么扔下我走了?!”又止住哭,温柔地说,“你为什么不闭眼?你还记挂着我,记挂着小海鲲,对不对?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 婉儿扑倒在海鲲身上,抽泣了许久,她的手指突然触摸到了他内衣袋里的一块硬物,她迅速地翻起他的衣兜,拿出里面的布偶。这是她给他的,他总是带在身上,为的是帮她寻找失散的父亲。 站在一旁的铁三拳突然跪了下来,一把抓住婉儿的手:“孩子,这布偶是你的吗?” 婉儿抽泣地点着头:“他答应过我,要帮我找爹,找到爹了,就跟我成亲!” 铁三拳掏出另外一个布偶,一把抱住婉儿:“孩子,我就是你爹啊!” 婉儿经受不住刺激,终于晕过去,倒在铁三拳的怀里。 海鲲的壮举拯救了扬州城,却给婉儿带来了灭顶之灾。她执意要在海鲲下葬前完成她想象了无数回的婚礼,名正言顺地做海鲲的女人,然后生下他的孩子,抚养成人。 空旷的大屋里,汪海鲲安静地躺着,脸上已经洗净,也换上了新衣,胸前别着一个大红的绸花,四周红烛飘摇。没有白色的幡帐,只有大红的帷幔。 一身新娘妆的婉儿跪在汪海鲲尸体旁,表情平静,对着海鲲说话:“海鲲,你说好找到我爹就成亲的。今天我真高兴,见到我爹了,你猜,他是谁?他是铁三拳!那个在江边被你追打得四处逃命的人!咱们今天就是真正的夫妻了。还有我肚里的小海鲲见证呢。你摸摸,他在踢我的肚子呢。从今往后啊,咱们一家人就快快活活地在一起,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对了,你可不许欺负我,你得让着我点儿,我比你小,又不会做家务,你可不许嫌弃我!海鲲,我说的,你都听到了吗,你笑一笑啊,你不许不理我。你不理我,我会害怕!海鲲,海鲲!” 屋外,铁三拳手里拿着两个布偶,老泪纵横,嚎叫着:“老天爷,我的罪过你就全都冲着我来吧,为什么不放过我的婉儿?!” 婉儿已经脱掉了红妆,眼睛红肿着,从屋子里走出来。守在门口的铁三拳赶紧站起身来:“闺女,千万要挺住啊!” 婉儿望着小布偶,突然笑了笑,轻轻摇摇头:“爹,我没事。真的没事!你看,我丢了一个海鲲,可我找回了爹,我还有小海鲲。”她轻轻地揉着肚子,话语娓娓,“跟他在一起这么久,我知足了。” 她突然笑了一笑:“别怕我做傻事。不会的!我知道海鲲已经不在了,可我还要把小海鲲带大。等他长大了,我会告诉他,他爹是个英雄!他爹是为了拯救扬州满城百姓而死的!扬州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个人都感念他的恩情。我……”她努力抑制着眼眶中的两莹泪水,“爹我不是伤心,我很骄傲……真的……” 两行泪水终于还是无声地流了下来。 铁三拳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唉,明儿跟老爷太太说说,咱们回老家吧。三间房子、两亩地,把小海鲲带大,我也抱抱外孙子。我把满身武功都传给他。等他长大,比他爹还英雄,比他爹还能耐!” 婉儿点点头。 比起婉儿的伤心,汪朝宗的心像沉重的铅块,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几天来,他独自一人闷在屋里,枕着双臂躺在椅子上,眼神直勾勾地望着灯火。桌子上摆着的食盒里,简单的粥菜纹丝没动。门窗紧闭,一只蜡烛烛泪低垂。 汪海鲲愤怒的声音一次次地在他耳边回荡:这腐败的朝廷为了自己的贪欲,一味地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生不如死,这难道也是为君之道?海鲲愚钝,也读过不少圣贤之书,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盐政的种种问题,根子就出在皇帝以国家为一姓之私……这个盐政制度已经是风雨飘摇、千疮百孔,再好的裱糊匠也无法为它粉饰了! 他一直以为海鲲年少轻狂、耿直莽撞,可是,他说错了么? 门响的声音传来,汪朝宗烦躁地说:“别理我,我没事!去看看婉儿!” 站在门口举着灯盏的是英子。英子低着头,一脸泪痕。她把灯盏放到桌上,对着汪朝宗跪了下去:“都是我的错!” 汪朝宗回头看着她。 “要不是我把他拉进天地会,他不会有今天。我……我对不起你!”英子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哽咽道,“更对不起海鲲,我一闭眼就看见他的样子……” 汪朝宗慢慢伸手把她拉了起来,痛苦地摇头:“真正错的是我。我让他看到了社会太多的负面,却没有给他找到一条出路。他……他其实是在替我背负不该背负的东西。” 汪朝宗潸然泪下,英子哭泣着抱住了憔悴佝偻的他。 生命的力量是最震撼人心的,汪海鲲的死也深深触动了马德昌。他觉得海鲲的死和阿大人那一跪,就像镜子一样,照出他内心的丑恶。活在这人世间,到底为别人做了什么? 有生以来,他心里装着的只有复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可是,当他戴上这红顶子之后,心里突然空落落的,过去的好勇斗狠、使奸耍坏,貌似得逞了,但他的先人,真的会为他感到光荣么?海鲲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阿克占挡住了扬州的洪水,却挡不住来自京城的围攻。盐引案的揭露已经威胁到和砷等重臣,他们群起攻之,状告阿克占为了在盐引案上博取虚名,弥补盐务亏空,擅自截留高家堰维修款,引发大水,依律当斩。 平静下来的堤坝上,阿克占带着人们做着扫尾工作。突然,全套朝服的首席军机大臣阿桂神色威严地站在了阿克占面前。他的背后,是四个手按刀柄级别不低的蓝翎侍卫。 憔悴脏乱、两眼通红、胡子乱蓬蓬,官服上全是泥点水点的阿克占,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阿桂。 周围的人们仿佛都察觉到了什么异样,纷纷围过来,沉默地看着。 “阿克占,跪接圣旨!” 阿克占撩起袍服,郑重其事地跪在泥水里,头低了下去。 马德昌在一边也要陪跪,阿桂摆摆手。 他清清嗓子,摊开旨意:“皇帝诏曰:朕昔命阿克占署理两淮盐政,悯其旧有功于国家。实期该员忠勤用命,体恤朕心。孰料该员昏庸颟顸,擅作威福,截留高家堰维修款,导致里下河大水。河工至重,阿克占难辞其咎,罪不可赦。着随旨革去该员两淮盐政之职,不必诣京投部,即刻发往伊犁军前效命。钦此。” “罪臣……接旨!” 蓝翎侍卫们走上前去,一个侍卫拿掉了他的官帽。 围观的人们轰嚷起来:“不能这么对我们大人!” “盐院老爷泥里水里,家也不回,没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撤了他?” “就是,京里那些老爷谁敢把行署扎在大堤上?” 众怒难犯,蓝翎侍卫们不知所措,尴尬地望着阿桂。 阿桂走上前来,俯视着阿克占:“阿克占,你服罪么?” 阿克占声音颤抖:“老少爷们,别说了。阿克占对不起你们!我,服罪!” 人们安静下去。阿桂亲自动手把阿克占搀起来,低声道:“皇上不叫你进京,叫你直接去伊犁。你该体恤到他老人家一片苦心。你我同殿称臣,我不催你,过些日子,自己起身吧。穆兴阿是你老下属……现在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让你去伊犁了吧?”他拍拍阿克占的肩膀,带着侍卫们转身走了。 阿克占怔怔地站在那里,突然又直挺挺跪倒,发出一声带有哭腔的大喊:“皇上!” 有人参了他,那是肯定的。虽然阿克占一生光明磊落,敢作敢当,仍不免闷气沉沉。他知道那一定是自己身边的人,这种被人背后捅一刀的痛苦折磨着他,以至何思圣站到他门口,他也冷冷一眼,并不开口。何讪讪地说:“东翁!” “戴罪之身不敢当!何总商有何指教?” 何思圣犹豫了一下,还是进来了:“东翁,你真的不认我了?” “不是不认你,是不认识你!” “说句心里话,东翁,我是对不住你,可是……”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你得逞了,高兴了?还想让我怎么样?以前我还畏首畏尾,生怕隔墙有耳,得罪了和砷。可是今天,我已经无所谓了,你去告诉和砷,我阿克占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把他的罪恶昭示天下!” “他的手伸得太长了,这是迟早的事。” 阿克占吃惊地看着他:“你又想套我的话?” “东翁,跟随你这么多年,如果你还存有一丝信任,请你让我说完。来扬州以来,我经常给和砷密报不假,但我从来没有去诋毁你、陷害你。因为我知道,盐务事关朝廷岁入,非同小可。我何思圣再居心叵测,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盐商们倒下。那样的话,我想当这个盐商还有什么意思?” “这么说,我还要谢你通风报信了?” “尽管你一直提携我,帮我加薪水、张罗外放,可是你何时真正拿我当朋友待?有了紫雪以后,我的话你也听不进去。说真的,我恨这个女人,所以天地会绑票以后,故意不去救她,我想夺回你对我的关注。可是,到头来……”何思圣居然哽咽了。 阿克占心乱如麻。 “不瞒你说,皇上南巡后,你跟和砷叫板,他已经动了杀心。他罗列了你四项罪名,瞒报亏空、勾结盐商、授意刊刻反诗、截留河工经费,足以让你掉上几回脑袋!和砷对我说,他对我已经有了交代,我总得给他回报,拟了折子要我联署。可是,就是铁石心肠,也经不住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所以,我私下把事情跟阿桂大人报了,他提前给皇上呈了折子,才有了你今天的流放。” 阿克占被这一番话说傻了,半晌没有动:“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不指望你的信任,只是不想让你带着对何某的怨恨离开扬州。何某是有企图,但决不会卖友求荣。” 阿克占有些感动,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一朝被蛇咬……” 何思圣一动肩膀甩开他的手,认真地说:“我没咬!” 阿克占倒不好意思了,一笑:“何先生!” 久别重逢,阿桂和汪朝宗都有些激动。让汪朝宗大感意外的是,阿桂竟然是来革除阿克占的盐政的。 阿桂点了点汪朝宗的心口,宽慰地说:“我给你带来一个人!” 转头,却是一身平民服色的鲍以安,一进来就跪在汪朝宗和阿桂面前:“二位哥哥,老鲍这回全靠你俩了!” 汪朝宗和阿桂赶忙把他拉起来。汪朝宗感慨道:“怎么能说靠我们。老鲍,天佑善人,你能脱险,还是全靠你自己平日为人啊。”他吩咐管夏,“赶紧叫渐鸿!” “二位哥哥,老鲍吃了几十天牢饭,想起往日间那些胡作非为,真是没脸见人。这回坐牢也算是报应。我谁也不怨,只怨我自己。我都想好了,往后,就当个普通老百姓,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几天踏实日子就知足了。”鲍以安黑红的脸上绽放着憨憨的笑容。 汪朝宗意外地说:“这怎么成,老鲍。老马新升了两淮盐运使,阿克占又刚被革了职。你的事情等一段必有起色,安顿下来,你还是总商啊。你这一撂挑子,这,这不就剩我了吗?” 阿桂也说:“皇上已经降旨发还老鲍家产了。” 鲍以安哈哈大笑:“朝宗,我啊,算是想通了。我不是干总商的那块料,你可别再拖我下水。从此以后,有恒盐旗下的引岸、盐引全转给你。” 汪朝宗哭笑不得:“你,这……” 鲍渐鸿从里边奔出来,大哭:“爹!” 他和鲍以安紧紧地抱在一起。鲍以安触动心绪,也老泪纵横:“好儿子,爹没事,爹没事!” 阿桂说:“老鲍,你现在出来了,渐鸿的事情,是不是再商量?” “对。老鲍,你不想干就不干吧,咱们可以让渐鸿接上来,接你做三大总商。你不嫌弃,我可以在旁边辅助。”汪朝宗信心满满地说。 鲍以安望着鲍渐鸿:“怎么样?儿子,你愿不愿意?” 鲍渐鸿缓缓地摇头,语音清晰:“爹、二位伯伯,我不懂生意,我还是想读书,在科举上有一番作为。” 汪朝宗望向阿桂,阿桂点点头:“嗯,那回头就跟我一起回京城,我送你去国子监,拜几位名师!” 鲍以安咧着大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又想起来,拉着渐鸿,“快,给你阿桂伯伯磕头,给你汪伯伯磕头。” 鲍渐鸿慌忙跪下去,阿桂和汪朝宗一起来搀,一时间手忙脚乱。 洪灾过后,瘟疫又流行起来。汪朝宗发动盐商务本堂,按照旧例建立了隔离区,以防止疫情蔓延。由于瘟疫来势汹汹,汪朝宗不敢掉以轻心,一次次来到隔离区,查看疫情。 管夏忧心忡忡地禀报:“老爷,今天死了七个,还有两个也快不行了。” 汪朝宗紧锁愁眉:“现在只能寄希望阿桂大人早派名医了。” “老爷,你回去歇着吧,我在这儿盯着。” 汪朝宗疲倦地揉揉太阳穴:“不行,公账上还得你料理!我这还撑得住!” 管夏着急地说:“唉,要是能再多两个人就好了!” 马大珩、汪雨涵正好一路走来,汪朝宗意外地望着他们,迎上来的是两个少年坚定的目光。 这时,一乘小轿抬了过来。 轿上紧接着下来一人,七八十岁年纪,头发花白,仙风道骨。 跟轿子来的马德昌神色飞扬:“朝宗,阿桂大人请的名医终于到了。这位是山阳医派的神医刘鞠通刘老先生,祖传秘诀专攻瘟疫。” 汪朝宗兴奋,上前施礼:“真是及时雨呀。刘先生,你看有何需要,汪某立即去办,隔离区内有数十条人命,岌岌可危。” 刘鞠通捻了捻胡须:“汪总商不必多礼。古语云:‘用药如用兵。兵不在多,独取其能,药不贵烦,独取其效。’不过老朽看瘟疫有条规矩,你们应下了,我才可施救。” “刘先生但说无妨。” “我不亲自触碰病人,也不看,一般由中人相连,我知道了病患症状后就可对症下药。” 汪朝宗觉得有点纳闷:“不号脉即可下药?” 刘鞠通眯着双眼:“正是。” 汪朝宗看了眼马德昌:“那中人有什么作用?” “中人乃中间连通之人,由他告知我患者病症,亦由他送药端汤,在患者中走动。” 汪朝宗急得原地转圈:“这个要命的时候,到哪儿找中人去,悬壶济世本是大夫的本份,那我出重金请这位大夫进去!” 马德昌也是一脸为难:“朝宗,自古命比金贵!没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来赌。” “实在不行我进去!” “使不得,你好歹也是朝廷的布政使!” 汪朝宗直盯着马德昌:“那总不能就这么耗着!”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声:“我去!” 回头一看,竟是马大珩! 汪朝宗和马德昌一起冲了过来:“大珩,胡闹!” 马大珩苦着脸:“我没胡闹!” 汪雨涵一把扯住马大珩:“你!你!你发什么羊癫疯!” 马大珩看到汪雨涵却反倒安静下来:“雨涵,我是认真的。” 汪雨涵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得直摇头:“你傻啊!出事了怎么办?” “小畜生!别在这添乱,快回去!” 马大珩安静地看看马德昌,突然直直地跪了下来。 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他。 马大珩语气坚定:“爹,儿子不孝。这些年来,儿子在扬州什么事都干过了,打过架、飙过车、惹过祸、进过牢,就是没做过一件好事。扬州百姓都拿我当一个孽障。前两天你不是还在拿海鲲来教导我吗?生死有命,老百姓的儿子是一条命,盐商的儿子也是一条命,他们比我不欠什么。既然总要有人进去,爹,你就让我去吧。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跟你吼,我说你替我打的江山我不稀罕!现在是该儿子自己打江山的时候了!” 众人惊呆了,汪雨涵不住地抹泪,马德昌更是老泪纵横。 只见刘鞠通将一只药囊挂在马大珩的脖子上:“这药囊里边有雄黄、雌黄、丹砂、矾石、菖蒲,挂在身上,五毒不侵,千万不要丢了。这里边是艾叶、苍术、雄黄、白芷等,每天早晚在各疫户门前用火烧熏,可以袪邪气。这里边是辟瘟杀鬼丸、头杀鬼丸等,让病家早晚服了,可以去瘟病。” 马大珩笑了一笑:“明白了。” “你这孩子,还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来,我给你上点药。”刘鞠通将两颗黑色药丸在药钵里研匀,再兑上点水,然后将药膏抹在马大珩的脸上。马大珩顿时成了黑脸包公,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在人们的泪眼中,马大珩毅然起身,走过了隔离带的木桥。 汪朝宗、马德昌等召集盐商商议赈灾事宜。盐商纷纷表示,自从开放盐义仓赈济灾民以来,不少外地灾民闻讯,蜂拥而至,还出现哄抢和冒领。 郑冬心在边上说:“我看,还是老办法好,不要再白白开仓放粮了,改为贷粮,这样就不会抢了。” 马德昌说:“郑先生的意思是,以后再让他们还?” 盐商们议论纷纷说:“这不是更麻烦吗?人手更不够了,再说这也不符合务本堂开设盐义仓的初衷。” 汪朝宗笑笑:“非常时期,要懂得权宜变通。我看今天就这样吧,大家都很辛苦了,再挺一挺吧。” 马德昌说:“对了,朝宗,你们何时启程进京?” “再看两天吧,待局势稳定下来再走。大珩还好吧?” “进去两天了,也不晓得能不能活着出来。唉!” “菩萨保佑。大珩这孩子,平时看他嘻嘻哈哈的,事到临头,不愧是你的儿子!” “唉,听天由命吧。不过,朝宗,说真心话,你改放粮为贷粮,会有人不赞成的。” 汪朝宗一笑:“说通了,他们会赞成的。”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走不几步,汪朝宗突然笑了。 马德昌奇怪地问他笑什么。 汪朝宗感慨地:“没有什么,突然想起十年前……” “十年前?” “嗯,那年也发了一场大水。盐院大人尹如海、盐运使卢德恭,还有我岳父领头,你、我、老鲍都上了大堤,你还累吐了血。” “哦,那回啊……” “现在只剩下我们俩咯!算人间故旧我与汝。” 落日西沉,天空有一种奇异的美丽,没有想到,马德昌突然哭了。 隔离区内,马大珩在放火熏烧药材,被烟呛得不住地咳嗽,眼泪都流了下来,他忙用手去抹,成了大花脸。 桥头,两个兵丁把守着。汪雨涵冲着河对岸挥手。 马大珩看到了,也跑到岸边。 汪雨涵将双手弯成喇叭状,向对岸喊:“你没事儿吧?” 马大珩回话:“我很好,你有事吗?” “我给你送了千层糕来,放在桥上了,你去拿一下。” “书呆子还好吗?” “渐鸿今天跟阿桂伯伯去京城了。” “你送他了吗?” “没送。你什么时候出来?” “我还有好几家的药没熏完。大夫说时辰不能耽误,耽误了药就不灵了,我走了!” “等你出来后,我请你。” “请我做什么,喝喜酒?” 汪雨涵呸了一口,眼泪却流了出来。 盐义仓外,众多灾民拿着布袋、簸箕,挤在门前,在看一个布告:“盐义仓近日放粮,灾民称快。但秩序混乱,至有相互踩踏殴斗,多有虚领冒领之事。经务本堂各商公议,即日停止放粮,改为贷粮。望乡亲相互转告。” 有人在骂:“什么贷粮,分明是不顾大家死活,趁火打劫!” 又有人高声叫唤:“这帮奸商,到这个时候,还要从灾民头上捞一把。” 有人喊:“大家冲进去,砸了这个王八蛋的义仓!” 咒骂声中,人群开始往里涌。 汪朝宗突然出现,他站在一张桌子上:“大家不要挤!我有话要说。” 不知谁从下面扔来一只鞋子,差点砸在汪朝宗的头上。 汪朝宗笑了下:“这点准头都没有,是不是人多放不开手啊。别急,待我把话说完,再瞄准点扔!”下面哄笑。 “乡亲们,盐义仓就是为了救灾开设的。这时候不放粮何时放呢?这一点,请大家不要担心。但是,放粮总得有个秩序,分个先来后到,我们也得知道谁家领到了,谁家还没有领到。我看前面都是些身强力壮的,老弱妇孺都被挤在后面,要是凭体力,后面的人什么时候才能领到粮食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家都遭了灾,尤其需要相互扶持、相互帮衬。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下面有人喊:“汪老板说得对,我们不能挤!” 也有人说:“贷粮就是要秋后算账,田里都淹成这样了,我们拿什么还?” “这些我们都知道,至于怎么还,我们到时再说,但我们也要知道,这些粮食到底发给了谁,得留个底账吧?不愿意贷粮的,你们还可以到东关街的粥厂去。” 一个女人叫道:“你们贷粮的利息是多少?” 汪朝宗说:“不收利息,大家不要担心。” 有人说:“那还差不多。” 汪朝宗说:“我说完了,大家马上就在这桌子前排队,登记后就去仓里领粮食。大家放心,义仓不关门,不休息,所以请大家不要拥挤。我说完了,还有没有要扔鞋的?没有我就下去了。” 大家又是一阵笑,开始排成一条长龙,有秩序地领粮。 汪朝宗走下来,擦了一把汗。 马德昌欣慰地说:“朝宗,老百姓还是知足的啊!” “是啊,看着这些百姓,有一口衣食就够。咱们有什么理由不替他们担点责任、尽点力呢?” 马德昌听出了弦外之音:“朝宗,莫非说?” 汪朝宗缓缓点头:“嗯,纸包不住火,晚暴露不如早暴露,等这边再告一段落,我就亲自上京,面见皇上请罪!” “我跟你去!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汪朝宗不容置疑地说:“不,马兄,你必须留在扬州!你还要主持扬州的大计!还有许多事等着你来做!” 大灾之下的扬州,行人稀疏,没有了昔日的繁华。一些人三三两两地站在河边烧纸船、送瘟神,不时还传来凄厉的哭声。汪朝宗和郑冬心沿着运河散步,心情沉重。 郑冬心忧心忡忡地说:“朝宗,这边的事办停当后,就要去京了。那一百万两锡锭,事情说大就大,大到欺君之罪。如何大事化小,还要先考虑好才是。” “这几天,我也在想这事儿。不行,就卖我的家当,毕竟命比钱重要,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我还以为你不要命了呢。” “大灾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我不想为了这点银子,就去见阎王。” “这我就踏实了。你朝宗要是没了,我老郑就要流落街头了。” “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贵人家。我要一倒,立马有人抢着来请。” “别扯了,我给你出一主意。” “你说。” “要卖就卖康山草堂。” “什么?” “你把康山草堂卖了,一来,因为皇上驾幸过,价钱不会低;二来,皇上知道了,也会知道你汪朝宗是迫于无奈,已经是倾家荡产了,皇上一听心就软了,什么欺君之罪也就好说了。” 汪朝宗点点头,想这郑冬心的脑袋果然比旁人好使。次日,他就去与买主乔老板商谈价格。 马德昌匆匆赶来,冲进来直嚷嚷:“朝宗!你这可不够意思,这康山草堂住过当今万岁爷!虽然当时税银偷梁换柱的主意是你拿的,但是赈灾银子我想着怎么也得算我一份不是!这样,这草堂我马德昌买下来!说不定以后咱们还能做个儿女亲家,这份家业不还都是一家的嘛!” 汪雨涵在旁娇羞一扭腰:“马伯伯,说什么呢!谁和你是一家了?” 边上的买主乔老板不干了:“哎哎,什么意思?你们这到底还卖不卖了?” 马德昌哈哈笑起来:“不卖了!这草堂我买下了!” 乔老板生气道:“汪朝宗,你这可不厚道,总得讲个先来后到!” 汪朝宗转向马德昌:“老马,你真是诚心想买?” 马德昌一瞪眼:“那是自然!你卖他多少两银子我翻倍!” 乔老板傲气地伸出一只手:“可得要五十万两!” 身后有人喊:“我出一百万两!” 大家回头一看,竟是日昌荣的蔡济川。 “你凑什么热闹?” 蔡济川一笑:“我怎么就不能凑个热闹,扬州不仅仅是盐商的扬州,也是咱们大家的扬州。汪总商急公好义,顶着杀头的风险赈灾,难道我蔡某人参一股的权利也没有吗?” 上京之前,汪朝宗没忘记去看望阿克占。他轻袍缓带,独自提了个食盒走进署院衙门的签押房。 阿克占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动身:“是你参的我?” 汪朝宗头也不抬,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件件取出来,一边说:“想参你的人多了!” 阿克占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来扬州之前,我在滦阳驿馆花了十年,来想十三行的那二十七天……” 汪朝宗也坐了下来:“再给你十年,你也想不明白!” 阿克占刚要瞪眼,汪朝宗一摆手:“你想不明白!你以为你说一不二,你不是这块料,你来错了地方!所以我要参你,参你是为了救你,要不参你,到头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合着你汪朝宗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还得谢你?” “正是!你以为你一声令下,那百万两捐输就顺着运河去了京城了?你也太高看自己了!你不想想,尹如海尹大人舍了命也办不成的事儿,你一驿丞,就能手到擒来?” 阿克占把酒碗往桌上一扔:“到头来,还不是你汪老爷屁颠屁颠地往西南跑,才把捐输送齐的?” “真不要脸,你以为我是看你阿克占的面子?” “是为了皇上?” “说到底,是为了咱盐商的饭碗!” “汪朝宗,你大胆!” “皇上也知道我大胆。不过,阿大人,你还真不是这块料,你不懂得揣摩圣心。” “和大人最懂得揣摩圣心……” “揣摩不是一味逢迎,但是如果违逆上意,做得越多,恐怕离得越远!” “你是说账册?” “皇上要的不是账册,不是银子,而是人心。你阿克占在扬州这么些日子,哪件事是为了人心。如果为了那本账册,弄得下面怨声载道,你阿大人还能说是在为朝廷分忧吗?” “可是,在扬州,我毕竟缴齐了捐输,查清了盐引案……” “阿大人丰功伟绩,汪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大人雷厉风行、刚正不阿,皇上着你来扬州,正是用你这么一层。不过,别忘了,你只不过是皇上棋盘上的一粒棋子,我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盐商的这些银子、盐官的银子,装在兜里并不就是自己的,给你时便是你的,那是皇恩浩荡;不给你时,抄你,罚你,那是天理昭彰。” “这账册,查与不查,那在皇上;交与不交,在臣下。” “盐商之罪,为富不仁、挥霍无度或可有之,还不至于国法难容。倒是这盐引背后的官吏,是皇上心腹之患,吏治不严,提引为患,盐政终将积重难返。” “盐政积弊,盘根错节,即使皇上也不好办。” “皇上不是不想办,只不过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阿大人恐怕责无旁贷。” “我?我准备在伊犁养马,了此残生了!” “大人其实心知肚明,你就别装了!此去伊犁,我送个人跟你。” “又要送瘦马?” 汪朝宗笑而不答,轻轻击掌,管夏走了进来。 阿克占很感意外:“管夏?” 汪朝宗微微一笑:“账册当着您的面焚毁了不假,但真正的账册,还在!” 阿克占陡然一惊:“在哪儿?” 管夏安静地说:“我!” 汪朝宗笑笑,将管夏家世代跟从萧家的过往合盘托出。二十年前,他爹是萧老爷子的心腹账房。从那时起,萧老爷子和自己就已经预见到将来有一天,总账一定会出问题。怕将来说不清楚,没办法给两淮盐务一个交代,萧老爷子就秘密将备用的账册交给了管夏的爹,命他回老家去隐居。他爹又怕万一他年纪大了,账册失传,所以,管夏是从小背着账册长大的,现在,他就是扬州盐商留下的最后一本账册。今天他让管夏跟着阿克占走,就是想有朝一日,能用得上他。 阿克占愣住了,他终于明白,汪朝宗比自己看得更远,这一对曾经的对手其实是彻查盐引案的同盟军。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将那些蛀虫绳之以法。 第三十章 一品登殿 城外,阿克占的两辆马车已经启程。阿克占挑帘往外看,最后凝望着扬州城,自言自语:“十年一觉扬州梦啊。”车窗外,扬州郊外的景象飞速掠过。 另一辆车上,从挑起来的车帘一角,可以看到坐在车夫旁的管夏的背影。 突然车夫“吁”的一声,停住马车。 阿克占揭开车帘:“怎么了?” 管夏指着路边,阿克占顺他的手指望去,只见紫雪挎着一个包袱,坐在接官亭外。 阿克占匆匆下车:“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好了等我安顿好回来接你吗?” 紫雪眼中含泪:“你骗我!我才知道,皇上革了你的职,发配你去伊犁,根本不是调广东做官!” 阿克占疲倦道:“紫雪,伊犁是极寒蛮荒之地……” 紫雪执拗:“我不!你混蛋!王八蛋!你以为紫雪跟着你是为了那破顶子?什么两淮盐政,什么广东巡抚,我不稀罕!紫雪跟的是你!你在扬州,我就在扬州。你去伊犁,我跟你一道去伊犁!” “你傻呀!” “我要看着你,不让你被野女人勾走!” 阿克占撑不住了,他一把搂住紫雪痛哭起来:“傻丫头,那也不该在这儿等呀!” 紫雪含泪撒娇地说:“我怕你不肯带我!” 马车驶过,谁也没看到,一棵树旁,何思圣抚着树身,嚎啕大哭。 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响起乾隆不可置信的声音:“锡锭?” 和砷絮絮小心地回话:“据户部查实,扬州盐商们运进京的五百万两亏空帑银,其中一百万两竟然是锡锭冒充。” 见乾隆没有回应,他复又恶狠狠地说:“想不到扬州盐商竟敢如此胆大包天,擅动帑银,欺君罔上。锡锭进京之时,阿克占还没罢官。奴才奉旨查问盐引案,奴才以为这一百万两锡锭,阿克占和汪朝宗断然脱不了干系。或者就系二人私分,请皇上降旨即刻追拿犯官阿克占回京,并锁拿扬州首总汪朝宗进京回话!” 乾隆微微愣了一愣。突然之间,他大笑起来,笑得差点呛住了气,摇着手:“这一百万两银子又没有长翅膀,它飞不远!” 和砷还不甘心:“圣上,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阿克占和汪朝宗如此目无圣上,如不严办,奴才以为恐怕难以服众。” 乾隆的笑容突然停止了,他冰冷的眼神投射到和砷身上。和砷一凛,身段放低,不敢再多嘴了。 乾隆的语气已经带出来训诫的意味:“说得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和砷哪,古人这些话都有深意,不是只拿来说的,是拿来做的!” 和砷低着头不敢吭声,一头冷汗。 和砷一路琢磨着乾隆的话,回到府第已是掌灯时分。 权五爷屁股挨着椅子边,一个劲儿地求刘全:“刘爷,您就行行好,当我是个屁,把我给放了吧。可着四九城谁不知道您刘爷是条汉子。我这也就是皇城根底下打茶围的小力把儿,癞蛤蟆上不了秤盘的主儿。您看过往咱也有一面之缘,咱也是铁杆庄稼混吃喝的八旗子弟。望上数几辈,跟你主子都不外,犯不着惊动相爷他老人家吧?” 刘全听他满嘴胡说,只是不允:“放了你下回就没那便宜事了,还指望收赌债让我看见?别害怕,光棍汉子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兴许我们相爷看你伶俐懂事,就真把你收进府里,将来混得比我好也不一定。” 权五爷都快哭了:“刘爷,您就别挤兑我了!” 和砷慢慢踱到跟前,权五爷这才惊醒过来,对着和砷:“相爷饶命,相爷饶命!” 和砷冷冷看他一眼:“晚了!”他转身喊,“来人!” 两个大汉进来,把权五爷两臂别过来牢牢按住。和砷指着权五爷鼻子:“老实跟爷说,你是哪庙的和尚?” 权五爷气势全消,垂头丧气:“回爷,不敢玷污圣庙,小的就是通州潞河驿龙吟池搓澡的,大号孙福全,在家排行老五,大伙儿叫我全五。” 和砷冷笑一声:“嘿!闹了归齐,这么个权五,连他妈旗人都不是!本以为哪路尊神借我和某的名号,想不到是你这不成器的东西四处败坏老子的名声!怪不得皇上数落我,啊,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还琢磨呢,就是你这一屋子没扫连累的我啊!我给你扫!我给你扫!” 他一个眼色,刘全上来便“乒乒乓乓”抽着权五爷的嘴巴,权五爷被抽得眼泪鼻涕直流,狼嚎鬼叫:“相爷吉祥,相爷饶命!” 和砷向刘全歪歪嘴,刘全揪住权五爷的后颈:“小子唉,下辈子长点眼,托生个好人家!” 两个大汉一起把权五爷拖了出去。权五爷拼命挣扎,把着门框,被人一根根掰开手指拖了出去。外边还传来他挣扎的声音:“相爷……相爷……” 和砷气得不行:“这相爷也是你叫的吗?呸!你也配!” 汪府大门洞开,两挂一直垂到地面的长鞭被点燃了,“噼里啪啦”直响。门口张灯结彩。来祝贺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当然,比起当年汪朝宗升赏布政使时候的热闹,毕竟是不如了。 站在门口迎接客人的换成了马德昌。他一身新衣服,喜气洋洋,对来祝贺的人们频频拱手。 一个官员从轿子上下来,走上前来,是扬州知府宋由之。大灾之后,两人见面分外唏嘘。 “宋大人,你来得早啊!” 宋由之拱了拱手:“圣上赐婚,汪总商纳如夫人,怎敢不来?马大人,您也辛苦。” “也是借着朝宗这档子事,满城里热闹热闹。”马德昌感慨地说,“这一段事情太多了。” 宋由之点头称是:“是啊。老天爷保佑,托朝宗的福,大伙儿同心协力,总算洪灾躲过去了,瘟疫也扑灭了,该热闹热闹了。唉,新郎官呢?” 马德昌向后望望:“可能还在忙乎吧。” 宋由之会意地一笑。 内室,英子一身新娘装束坐在床边。姚梦梦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英子。只见她面若春桃、目如星辰,低头间那一瞬温柔,最能打动人心。这个外形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女子,今夜要和她姚梦梦今生最爱的男人圆房了,她奇怪自己内心怎的这般宁静。 门口低声咳嗽,一身新郎打扮的汪朝宗探进半个身子。看清是姚梦梦姊妹,又缩回去。 姚梦梦忙擦擦眼泪,勉强笑笑:“进来吧,我这也快收拾好了。” “我没事,你们多待一会儿。” 英子听清是汪朝宗的声音:“不,朝宗,你还是陪我姐说说话吧。” 她把姚梦梦推给汪朝宗,两人都默然不语,汪朝宗只好带着姚梦梦出了外间。 汪朝宗艰难地:“梦梦,本来我不打算在这时候办喜事,仓促了,也没准备……” 姚梦梦:“你们在一起挺好的,真的!英子她是个好姑娘。只要你能收住她的心,她就会好好跟你。今天,我把英子交给你了,可要好好对她,她还是个孩子!” “那你呢?” 姚梦梦眼睛湿润,缓缓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已经忘了寻常的日子是什么样子。这些最普通的生活,对我已经成了一种奢侈。在鸣玉坊里,我听过无数男人说爱我,可我知道,那终究是逢场作戏,最多是一时冲动!” 汪朝宗眼圈也红了,冲动地上前,喊道:“梦梦!” 姚梦梦制止他:“你不要说,要是你对我真有那么深情,咱们也不至于有今天。从今天起,我会让自己忘了你,也不许你再想我!你若再想我,就是对英子的不忠!你听见了吗?” 汪朝宗神情落寞,无言以对。 姚梦梦突然又笑了一下:“你们男人的甜言蜜语都是靠不住的,当初把人家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摔了,到头来,玩腻了玩累了,就撒手不管了。什么狗屁奉旨成婚,皇上让你吃狗屎你也去?!偷着乐去吧!” 汪朝宗泪流满面:“梦梦!” “姚梦梦,对你来说,终归只是南柯一梦。汪总商,该醒了!”姚梦梦苦涩地笑了笑,对汪朝宗,“回头和英子说一声,我走了。” 汪朝宗意外地:“你要走?去哪里?” “我要去找一个能让我把心放下,不再整天端着装着的地方。” 汪朝宗着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梦梦,求你,过了今天再走,到底,你是英子的娘家人哪!” 姚梦梦闻言站住往外走的脚步,回过头,泪盈于睫。她最后看了一眼汪朝宗,飘然而去。汪朝宗愣愣地站在原地,伸出手,却一步也没有迈动。 里间,透过门缝看着他们俩的英子泪流满面,瘫软在地。 汪府大门口,几乎全城的百姓和灾民都挤在门前,有的举着万民伞,有的抬着匾,一见汪朝宗、马德昌等走出来,齐刷刷地跪成一片:“恭喜汪老爷!” 汪朝宗感动地拱手:“谢谢乡亲们!多谢,多谢。汪某今天娶亲,本来没敢惊动乡亲们。我们所做的,也不过都是些该我们做的,力所能及的事儿。承蒙大家厚爱,汪某不敢当!快请起,请起!今天所有人都是我汪某的客人。还有一件事,本来想稍后再说,既然大家都在,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事儿办了。” 家仆将两捆纸提到汪朝宗面前。 汪朝宗大声说:“这是前些天盐义仓发放贷粮的字据。那天有乡亲们骂,骂我们盐商为富不仁,还发国难财。当时我是憋了一肚子话,但是不能说。现在,义仓的粮食已经发完了,灾民也安置好了,今天我要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些贷粮的字据都烧了,让大家放心。” 汪朝宗用火把点着了字据,火越烧越旺,有人还望里扔了一挂小鞭,小鞭“噼噼啪啪”地响着。 人们齐声欢呼。 “请,请。今天请各位光临寒舍,一醉方休!” 这时远处一阵鼓乐喧哗,大家伸头看去,竟是一位钦差。到了汪府门前,钦差昂首宣示:“汪朝宗接旨!圣上得知汪总商今日大喜,特赐御题金匾!” 汪朝宗对着红布盖着的金匾连磕三个头。钦差换了副口吻:“汪总商,接匾吧!” 汪朝宗上前,揭开红布,只见四个大字:“凤凰和鸣”。汪朝宗沉默地看着这四个字,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半夜,宴席已散,满地鞭炮纸屑还没扫净。门上仍然张灯结彩,家里也到处贴着“喜”字。萧文淑走过院子,走过正在埋头扫地的家人。她宁静的眼神在四处的喜字上流连着。 人走茶凉后空旷的庭院,一树芍药开得正艳。 萧文淑怅惘悠远的眼神飘向天空,她的嘴角露出甜蜜微笑,她的表情不像是汪家娶了小,倒像是儿子娶媳妇般的欣慰。 萧文淑对着祖宗牌位,双眼噙着泪花:“列祖列宗,咱汪家娶了新人,要添丁了,你们在天之灵再也不用担心香火了……”说着深深地拜了下去。 神情呆滞的姚梦梦回到鸣玉坊,独自坐了半天,十三姨小心地在门口探了探头。梦梦站起来说:“干娘来得正好,这儿有些银票是给您老人家的。”十三姨看了看银票,一脸为难地看着姚梦梦:“梦梦,你这么一走,还把首饰都卖了,干娘这心里可真不好受。也不知道怎么就让你待不下去了。” 梦梦说:“干娘,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不是干娘让我待不下去,是扬州让我待不下去。” 十三姨摇摇头:“扬州?依我看是那个汪朝宗吧。” 姚梦梦淡然地说:“我跟他已经没有了关系,他是他,我是我。只是这扬州城充满了银子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要走得远远的,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好好过日子。” 十三姨一把抱住姚梦梦,心疼地说:“孩子,心里苦就哭出来吧,这儿就是你的娘家!” 姚梦梦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声。十三姨也落下泪来。 良久,姚梦梦止住哭,抬起头来,从小包里又取出几张银票:“干娘,这是剩下的一千两银子,就烦您帮忙捐给灾民吧。男人们都上了堤,我们小女子也出不了什么力,就当一点心意吧。房里的这些东西,姐妹们用得着的,就留着,用不着的就扔了吧。” 鸣玉坊门外,静静停着一辆马车。正是清晨的静谧时光,太阳还没有升起,东方的天空微微发红,淡淡晨雾如烟似水,轻轻笼住万物。大门“吱呀”一声,装扮清雅的姚梦梦轻轻走了出来。她的面容平静,眼神清亮,微微抬着头。 郑冬心立即从马车上下来,把姚梦梦扶上车去。他今天也特意换了一身新长衫,整洁干净。 车里堆着简单的行李,几个包裹,一大捆画轴。 郑冬心看了看梦梦的脸色,小心地问:“梦梦,想好了?” 姚梦梦微微一笑,说:“我心的一半还在扬州!” 郑冬心见她笑了,释怀地说:“别说你了,我的半颗心也还在扬州。一人带走半颗心,变成一颗心!” 梦梦看了他一眼,说:“走吧。” 郑冬心突然跳下车,双膝跪倒在地上,举起双手:“天哪,这是真的!老汪啊,不,万岁爷,谢谢你成全老郑啊!皇恩浩荡啊,汪总商娶英子,我老郑就抱得美人归喽。从今以后,每年的今天都给你烧高香,磕响头!” 姚梦梦看着他,表情复杂,对车夫说:“我们走!让他疯去!” 车夫微笑着看了眼郑冬心,挥动起长鞭,长鞭发出一声脆响。马车慢慢启动,慌得郑冬心赶紧在后面猛追。 三天后,汪朝宗的马车穿过镇淮门,沿着官道向北急驰。颠簸的车厢中,汪朝宗不时从怀里掏出鎏金的怀表,打开看了看,吩咐车夫:“再快些!” 数日后的一个早晨,汪朝宗到了京城和砷府的客堂里。 和砷正在一只梅瓶前面,仔细端详,然后看似无意地问:“汪总商,你看这鬼谷子下山梅瓶,是不是真的元青花。” “在下对陶瓷什么的并不在行,不敢在大人面前胡说八道。” 和砷这才直起身转过脸来,一笑:“那你在扬州可是白待了。罢了,而今人心不古,赝品杂陈,几可乱真,你不玩也好。汪总商,有何见教啊?” “中堂大人这么说,可是折杀在下了。扬州盐商一直承蒙中堂大人垂顾,在下深怀感激!此次进京面圣,特地备了些薄礼,还望中堂大人笑纳。” 和砷一笑:“平素少见冰炭之敬,今天备礼而来,汪总商恐怕另有所求吧。” “在下只是聊表心意,不敢叨扰大人。” 汪朝宗打开木箱,取出一把玉如意,双手捧给和砷。 和砷眼睛一亮,然后又眯缝起来,嘴里说着:“果然是扬州工。汪总商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和某是无功不受禄啊。” 汪朝宗并不接话,又拿出一个绸缎包裹,层层解开后,是一个精装的画轴:“大人请看。” 画轴徐徐展开,只见抬头赫然是明人项元汴题写的“江乡秋晚图”,和砷眼睛都直了:“果然是赵松雪,真是名不虚传啊。” 汪朝宗抬头看了眼和砷:“物跟有缘人,和中堂是大家,能入和中堂法眼,是在下的福气。” 和砷并不答话,陶醉在画幅之中,不能自拔。过了许久,突然缓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 “大人只要喜欢,就不枉汪某一片苦心了。” 和坤呵呵一笑:“和某是个散淡的人,也就这点爱好,见到这些文物就像见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情不自禁啊。汪总商,能够找到《江乡秋晚图》可谓用心良苦啊。我厚着脸皮,暂时收下了。今后,你我就是兄弟,用得着和某的,知会一声就行。” 汪朝宗忙作揖:“还请和中堂多多关照。” 接着,汪朝宗又马不停蹄地拜访了老朋友阿桂,最后,才要求面圣。 养心殿西暖阁内,步履老态的乾隆神气依然清爽,他端坐在宝座之上。一旁站立的是阿桂、和砷、刘统均。 乾隆问:“汪朝宗来了?” 太监林宝忙回话:“回皇上,已经在殿外候旨了。” “让他进来吧。” “宣汪朝宗进殿!” 汪朝宗进殿,跪拜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汪朝宗,你差人给朕送来一百万两锡锭,该当何罪?”乾隆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殿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汪朝宗“扑通”跪下:“臣该死。” “历朝历代,臣民如此大胆戏弄天子的,诸位听说过吗?” “没有。” “你们敢吗?” 阿桂等一齐跪倒在地:“奴才不敢!” 只有汪朝宗呆呆地站着,有些鹤立鸡群,又有些孤单。 乾隆冷笑道:“汪朝宗,你可真是标新立异,独占鳌头啊。” 汪朝宗这才跪下:“微臣该死,但微臣也是为朝廷、为圣上着想。” “好一个为朕着想!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为朕着想的。” 汪朝宗缓缓说:“高家堰年久失修,洪泽湖水泻入里下河,万顷良田,顿成泽国。农家眼看将熟之稻谷没于水中,划木盆下田抢割,妇孺号哭于内,饿殍陈尸于道,房舍坍塌,溺畜横流,其惨状触目惊心。此时,扬州城内齐心赈灾,盗匪救人,娼妓募捐,但仍是杯水车薪。” 乾隆听得颇为专注:“说下去。” “此刻,如将扬州之银两解押京城,不啻是落井下石,民众哗变一触即发。如我扬州士绅商贾墨守成规,那无异于激发民怨,有损圣上的万世英名。如是,臣等罪莫大焉!” “如此说来,你拿锡锭滥竽充数,倒是公忠体国之举了?” “臣身荷皇恩,不敢不尽心报答。” 刘统均站出来:“好一个尽心报答!汪朝宗,扶困赈灾,朝廷早已未雨绸缪,扬州盐商发引缴税,本是天经地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上体察下情,万民欢呼,岂容你恣意诽谤?” 汪朝宗淡淡听着,沉默不语。 乾隆皱皱眉头,忽然问和砷:“和砷,你怎么看?” “皇上,一年来,汪朝宗先是押解捐输,解四川平叛兵饷之急,后又赈灾济民,功不可没。况且救灾一事,事急从权,也算情有可原。”和砷似早有准备。 乾隆点头说:“这是明白事理的话。天下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扬州的百姓遭了灾,朕当然要救,但户部拨银子,再押解到扬州,中间就得耽搁不少时日,就可能会出事。汪朝宗这一百万两银子一挪,就把灾情给控制住了。有的话,他自己不敢居功多说,朕替他说。救灾如同用兵,也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刘统均,大灾大难面前,关键是要拿出办法来,说些歌功颂德的虚话,没用,你说是不是?” 刘统均一哆嗦:“皇上教训得是!” 阿桂也赶忙上前:“皇上圣明!” “都不要说了。天朝恩泽,百密一疏。远水不解近渴,也是常有的事。汪朝宗差事办得尽力,富而有仁,其心可嘉。然国法威严,朕虽法外开恩,下不为例,众爱卿亦不可照猫画虎。散了吧。朝宗,你留下,朕有话问你。” 三希堂是个只有十几平米的书房。此刻乾隆已经脱去了朝服,盘腿坐在临窗的炕上,对面则是同样盘腿而坐的汪朝宗。 “能与朕同席而坐的,普天之下,唯有你汪朝宗。” “微臣诚惶诚恐。” “你看,又来了。外面对你们盐商物议甚多,朕听多了,就当是耳旁风。事非经过不知难,每次逼着你们拿银子,朕也是不得已。” “臣明白。” “大清祖训,永不加赋,朕不想扰民,能指望的,也就是你们这些盐商们了。” “皇上体恤民情,实乃天下苍生之福。” “你上次奏折中说,要来当面向朕说明提引亏空的真相。朕倒想听听,你怎么给朕一个说法。” “圣上,正如阿克占大人所云,自乾隆十一年始有提引以来,隐匿提引银两,私行营运寄顿之事已成常例,支绌腾挪在所难免,所以上缴税银虽然有亏空,但盐商的报效未敢有丝毫懈怠。” “朝宗的意思,根子出在提引制度上?” “微臣不敢,天朝人口激增,用度浩繁,圣上设提引之例,合乎开源之法。只是扬州盐商为盛名所累,其实难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汪朝宗也哭穷,朕要有急用,还能指望谁?你也不必多言,咱们不绕圈子,朕就想知道,那些银子没进国库,究竟下落何在。” “说句实情,这回押解来京的五百万两银子,除了抄没贪官家财,还是靠盐商捐资,取之无道,盐商不服呀。盐商若要自保,就得交代以前那些银子去了哪里。可是,这就难了。说出来吧,有多少人头要落地,以后,盐商就见不得人了。不说出来吧,盐商又不得过身。难哪!” “听说扬州盐商有一个什么秘密账本?” “圣上明察。那实在不是什么私自留的账本,那只是务本堂把各总商的捐输、税银以及杂项的,自己如何开销的,记了一个账册。本是商场旧例,未料竟成祸端,还枉送了几条人命。” “也难怪,想到自己怎么从盐商那里拿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银子,被一一记录在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寝食不安。现在这本账,到哪里去了?” “原来的账本,已经烧了,可还是没有半日太平。微臣有位忠仆管夏,打理务本堂账务多年,对账目能倒背如流,可以说,他就是个活账本。” “他人呢?” “我让他隐居起来,怕有人要害他。” 汪朝宗镇定地在一旁等候着乾隆的发问,可是乾隆并不说话。 过半晌,乾隆终于开口了:“账上有些什么人,有的,不看,朕也想得到。” “皇上圣明。” “有的,却只怕会大出朕的意料。你跟朕说说,和砷有多少?” “账册上并没有和大人。” 乾隆脸色怒色隐现:“那就更是其心可诛!” “皇上……” “是,他不用直接从盐商这里拿银子,自有大大小小的官儿,拿了银子立刻就转呈给他。朕老了,眼前也要个可意的人儿,有些事,朕本来不想追究。可是账册和他无关,他还想拿到手里,那就只能是想捏住账册上官员的把柄。他好好在朕面前当差,要拿大小官儿的把柄做什么?” 汪朝宗不敢接口。 乾隆长叹:“朕开提引之例,本为民生计,未想贪蠹成风,肆无忌惮,竟成尾大不掉。甚至连和砷、张凤也把手伸到了扬州,令朕痛心啊。朝宗,想必你还是给朕留了点面子,历次南巡,盐商恐怕也花销不赀,账本中只字未提吧?” “圣上南巡,驻跸扬州,那是天恩浩荡,百姓空巷而出,为了一睹天颜,那是何等的幸福。扬州盐商有今天,全凭万岁圣裁,花些银两,也是人之常情。” “朝宗,你不用说了。朕早已意识到,南巡虽有视察河工、安抚百姓之意,但靡费浩繁,也给贪婪之徒制造了机会,弊多利少。” 汪朝宗跪拜在地:“皇上圣明。” “起来吧,说好我们只是聊天。” 汪朝宗低头寻思着。 乾隆期待地望着他:“你还有话要说?” 于是汪朝宗缓缓抬头,声音清越沉静:“回圣上。两淮盐务盐引制度由前明延宕至今,已历二百余年。臣以为现在不是选什么人做盐官盐商的问题。如果一个千疮百孔的制度已经跟不上时代,已经不能再凭借自身的力量自我纠正,已经只能靠盐官和盐商的个人道德个人才能去影响它、引领它,那么,这个制度就已经走到了尽头。圣上所以苦心积虑亲自关心盐政,下大力度清理盐务积弊,不也正是想让它焕发新生吗?臣斗胆建言,是到了取消提引制的时候了。臣愿将两淮盐业交还圣上,凭圣上圣裁!” 这一次,换到乾隆沉默了。 “皇上,如果盐务制度仍然积极活跃,也许阿克占大人,就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乾隆悚然动容。他遥想着阿克占的模样,不禁深深点头:“阿克占是替朝廷、替朕淌了这浑水啊!朝宗,力所能及的话,替朕多照顾照顾他吧!” 汪朝宗深深点头:“臣已经这样做了……” 乾隆有些伤感:“朕听说,为了凑齐那一百万两锡锭的亏空,你将朕住过的康山草堂给卖了。” “圣上明察!” “朝宗,你赈灾济民,就是为朕分忧。朕收了天下的税赋,终归还得用之于天下。你有担当、重情义,实乃扬州百姓之福。朕已经跟和砷说了,让他从库银中拿出三十万两,赏赐给你,你自己再贴点,把康山草堂赎回来。毕竟那也是朕几次驻跸的地方,朕以后不会再去了,也好给你留个念想。” 汪朝宗泪流满面,跪倒在地。 乾隆有些颓唐地坐下,咬牙:“这个和砷……”又叹息道,“唉,朕老了,有些事,留给儿子去做罢。” 又一日,乾隆端坐在宝座上,下面的大臣垂手肃立。 和砷在朗声宣读圣旨:“查历年提引应行归公银一千零九十二万二千八百九十七两六钱,此内除奉旨拨解江宁协济差案,及解交内务府抵换金银牌锞,与一切奏明动用,并因公支取,例得开销银四十六万一千七百六十九两九钱二分五厘,又现贮在库归款银二十六万二百六十五两六钱三分六厘二,共银七十二万二千零三十五两五钱六分一厘,应如该抚等所请,免其追缴外,所有各商节年领引未完纳银六百二十五万三千五百八十四两一钱六分六厘,又总商借称辛力膏火银七十万三千六百零二两,又楚商滥支膏火银二千两,又总商代盐政等购办器物浮开银十六万六百八十七两零,又各商借差动用银一百四十八万二千六百九十八两八钱,并办差浮开银六十六万七千九百七十六两八钱,以上商人名下共应缴完银九百二十七万五百四十八两七钱七分九厘。……再查乾隆十一年提引以后,历任运使系朱续卓、舒隆安、郭一裕、何胃、吴嗣爵、卢德恭,除卢德恭业已定议治罪外,其余各员既经该抚等讯无馈遗染指、与商人结纳情弊。” “盐商首总汪朝宗,总制盐务,放任自流,擅留官帑,然发诸其心,实属急公好义,造福乡梓,情有可原。念其配合朝廷查清两淮盐引案情有功,功大于过,免予处罚,赏黄马褂一件。钦此。” 夕阳下的紫禁城,金碧辉煌、美轮美奂,汪朝宗身着黄马褂,缓缓地走下台阶。他一脸沉静,并无喜悦与激动,相反,似乎有些忧虑。 偌大的广场上,汪朝宗孤独地走着。 但他终于抬起头,他的目光中充满希冀! 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正月,太上皇乾隆去世,给事中王念孙等联合弹劾和砷。和砷以二十大罪状,被赐自尽,籍没家产共达二亿三千万两。 被汪朝宗等无数次诟病的纲盐制,终于在道光年间,改为票盐制。票盐制取消了盐引,取消了行盐地界的限制,商人不论资本多寡,皆可量力行盐。自此,扬州盐商的辉煌成为过去,历史走到了新的岔路口上,但他们的传说,却依然吟唱,生生不灭。 后记 五年一觉扬州梦 烟花三月,我喜欢怀揣一本《扬州画舫录》,在古城的雨巷里徜徉。斑驳的山墙爬满青藤,糯米汁凝固在青灰的砖缝里,尘嚣落定,四处都是盐商的影子。这个城市因为“盐”而成为大清国最为富庶的销金窟,也因为盐政的改革和运河的壅塞,而淡出了历史。 正如导演张黎所说,乾隆盛世的扬州如同一只熟透的苹果,香气扑鼻,但却散发着腐朽的味道。盐商这一世界顶级富豪群体的聚集,使得扬州成为举世无双的城市,因为财富,文人美女纷至沓来,从饮食洗浴到玉雕刊刻,再到昆曲徽腔,一时间,世上所有的美好似乎都给了扬州。但是,因为乾隆的自负和自大,错过了工业革命的历史机遇,大清国的落日余晖照耀着扬州盐商,那是酡红的,微醺的。 2009年底,在扬州迎宾馆的茶亭,初会时任副市长的王玉新,一见如故,谈及扬州史上的得意繁华,竟都不能自已,遂有拍摄盐商电视剧的动议,并当即打电话给时任扬州市委书记的王燕文。燕文书记十分支持,并在次日早餐期间,亲自拍板,要求打造精品,做出文化影响力。 不久,我们辗转找到了著名编剧盛和煜,他的《走向共和》曾经是一代文化人心中的丰碑。那时,盛和煜正在老家常德,闭门谢客,埋头创作一部舞台剧。我们的到来,让他左右为难。他深知盐商题材的巨大魅力,但苦于文债山积,分身无术。经反复劝说,他最终同意出任总策划,指导剧本的创作。 这时,正好有人拿来一个盐商题材剧本,只是立意和水准都与我方要求相去甚远,虽然经过多次努力策划和调整,都无力回天,最终只能放弃。可是扬州方面对盐商项目的进展又十分关切,如不尽快走上正轨,项目将会胎死腹中。作为“始作俑者”,又是当众拍过胸脯的,我已没有退路。那一段时间,接到来自扬州的电话,我都会不由自主地一身冷汗。 有天晚上,开完策划会后,盛和煜突然提议,不妨由我来牵头搞这个本子,一下子将我从幕后推到了台前。青少年时代,我曾经在扬州生活过五年,对扬州风物掌故很熟悉,在复旦读博士期间研究的又是中国经济思想史,对清代政治经济制度也比较了解。再加上,多年的政府和国企工作经历,使我对官商关系有着独特的体会。盛和煜的提议就像暗夜里划过的一根火柴,突然间点燃了我的创作激情。 此前,我写过长篇小说,也写过影视剧剧本,但是对驾驭如此宏大的题材并没有经验。好在有《走向共和》《雍正王朝》《大明王朝》等优秀历史剧在前面引路,又有盛和煜等名家的指点,我还是忐忑上阵了。 作为一部历史剧,首先要在历史坐标中寻找合适的支点。扬州盐业提供了朝廷近四分之一的财政收入,是财富与权力角逐的焦点。经过对大量史料的研究,我决定以乾隆年间震惊朝野的“两淮盐引案”作为主线,塑造人物,展开矛盾冲突。通过盐引案这个主要事件,还可以展现官商关系,引发人们对社会治理体系等许多重大问题的现实思考。就这样,以汪朝宗为代表的扬州盐务四大总商,与以阿克占为代表的盐务官员形成矛盾的两大主体,他们之间的斗争和情谊,在这花团锦簇的扬州城里,渐次展开。 由于时间紧迫,在完成故事梗概和分集大纲后,我请了几位年轻人和我一起来写初稿,再由我统稿和润饰。经过近一年的艰苦努力,剧本终于完成了。盛和煜看完后十分兴奋,认为故事有情怀有深度,台词也颇有《走向共和》的风格,是个可以拍摄的本子。 有了一剧之本,只是长征走完第一步。陈道明一听说我想拍扬州盐商,便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冷水。他说,这个项目犯了三个忌。其一,盐商,是行业剧,不好拍;其二,扬州,是地方戏,不好看;其三,扬州和盐商加起来,是个古装戏,不好播。最后,陈道明说拍历史剧绕不开张黎,要听听黎叔的意见。 张黎在影视圈享有崇高的人望,一句“黎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的经典台词,将这位低调严谨的导演兼摄影师拉进了公众视野。张黎说,剧本的台词很优美,故事细节讲得也不错,但是从剧作上看还有不少缺陷。他担心我事务繁忙会影响修改的进度,除非我去北京和他逐场讨论。 就这样,2011年的秋冬,在北京张黎工作室里,白天和张黎谈剧本,晚上回到酒店,我独自修改,次日再讨论,通过了再往下走。张黎导演对盐商倾注了心血,他对盛和煜说,一生中花一段时间,来修改《大清盐商》是很值得的。 经过两轮逐场讨论,张黎对剧本基本满意后,才决定启动遴选演员等各项开机准备工作。谁来出演汪朝宗,我和张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张嘉译。他儒雅间透着干练,举止雍容,有富贵气,还有几分聪慧圆融,十分接近我心中的汪总商。汪朝宗的原型是乾隆年间的扬州盐务首总江春,他曾经屡次接驾,官封一品,人称“布衣结交天子”。那天,在张黎工作室见面之后,张嘉译也对故事表达了浓厚的兴趣。张黎说,一个好的演员,只有演过大古装,才可能成就他演艺生涯的高峰。盐商这个本子不错,也适合你的气质。我则说,中国最好的历史剧导演就是黎叔,不要错过这次合作的机会。就这样,张嘉译入了伙。 张黎在挑选演员中的神来之笔,是邀请倪大红出演晚年乾隆。这位一直以出演小人物见长的戏骨,曾经在《大明王朝》中成功塑造了风烛残年的奸相严嵩,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相信倪大红版的乾隆,威严之中又不乏慈祥和智慧,一定会让人耳目一新。 2011年12月22日下午,《大清盐商》剧组在扬州成立,中共江苏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扬州市委书记王燕文亲临祝贺。建组以后,我与韩晓军导演及张嘉译、张志坚、俞飞鸿、莫小棋等主要演员多次打磨角色和台词,甚至对部分情节进行了调整。 2012年5月10日,盐商在个园正式开机。个园是嘉庆年间大盐商黄至筠的故宅,也是中国四大名园之一。在这里开机,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头一天晚上,艺术总监张黎召集全剧组开会,请总策划盛和煜讲全剧宗旨和立意,请我讲故事背景。最后,张黎对各部门提出具体要求。这样的工作方式,对于经历过几十个剧组的我来说,还是第一次。很显然,这是一个有追求、有事业心、一丝不苟的团队,所有演职员和各部门都铆足了干劲。 因为是古装戏,大段的半文不白的台词成为演员最大的考验。记得拍摄汪朝宗与阿克占在葬礼上摊牌的那场大戏,导演韩晓军说今天争取三条过。可是,当看到张嘉译晃着膀子、连剧本都不带就出现在片场的时候,扮演阿克占的张志坚觉得他“来者不善”,那么大段的台词难道已经背得滥熟?这么一来,反而激起了张志坚的斗志。开机以后,三台摄影机同时开动,汪总商和阿大人很快入戏,两页纸的戏一气呵成,当导演叫停时,全场掌声一片。 6月10日凌晨,剧组在瘦西湖熙春台拍摄“选丑”夜戏时,因为突如其来的横风,掀翻灯网,导致吊车倾覆。当时真的吓了我一跳,毕竟有两百来号人在现场。万幸的是,吊车倾倒在熙春台的屋面上,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第二天,海内外媒体对此事纷纷进行报道,甚至以讹传讹,我们主动安排剧组人员接受采访,消除误会,将这场意外变成了《大清盐商》的第一次“大规模宣传”。 拍摄期间,有执行制片人和制片主任在现场,作为总制片人的我并不担心。但是作为编剧,我每天都要对第二天拍摄的台词作最后的润色,然后发飞页给统筹。即便是暑期外出也没有间断。记得有一天在甘南的夏河县,酒店无法上网,外面又无网吧,根本没办法发出次日的飞页,令我焦头烂额。后来,有高人远程指点,学会用苹果手机的“热点”,才算过了一关。两年过去了,在凄冷的雨夜,寻找网吧发送文件的那一幕,我依然历历在目。 和我在电脑前改本子相比,在扬州拍戏的剧组要艰苦得多。八月的扬州,真可谓是“水深火热”。按照张黎的要求,剧组在我集团扬州影视基地9号摄影棚内搭建了5000多平米的外景。室外骄阳似火,摄影棚如同一个大烤箱。不要说演员们还要穿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古装演戏,哪怕穿着T恤,只要在棚里站上三分钟,也是一身汗。但看到导演镇定地坐在监视器前,全组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体现了惊人的职业素养。 八月还是江南的台风季。台风带来的连夜大雨,导致剧组转场很艰难。好不容易转到了盐城九龙口,又发现九龙口水位更高,美工事先置好的外景全部淹在水中,根本无法拍摄。当然,台风也不只是捣蛋,有时也会很贴心。那天,为了在基地大坑内拍摄洪水暴涨的戏,剧组事先调来四五辆消防车助阵,打算注水、洒水,制造洪灾效果。不料当天突降大暴雨,坑内顿时水位暴涨,还没用上消防车,就已经是一派全城洪涝的景象。 那些日子,除了处理集团事务以外,我尽可能抽出时间去扬州,了解拍摄过程,履行编剧的责任。我几乎察看了每一块牌匾的内容,以防止出现文史上的错误。记得有一天,美工们正在为一场灶户大闹盐场大使衙门的戏置景。看到片场挂着“伍佑盐场大使衙门”的牌匾,我立刻找来总美术,让他们换下,重新制作了“伍佑盐场巡检司”,从而避免了一次错误。 经过111天的紧张拍摄,《大清盐商》终于杀青了,但作为编剧我还没有收工。在后期剪辑过程中,我和后期导演周新霞一起坐在剪辑台前,再次对台词进行斟酌,并且临场写下上百条旁白。 秉着“止于至善”的精神,在后期中,我们也尽可能不留遗憾,力求完美。比如剧中的一段小提琴曲,是由芝加哥交响乐团首席提琴家白明用价值千万元人民币的古董琴演奏的。主题歌请了华语歌坛的常青树费玉清演唱,将扬州的儒雅风流演绎得婉转动人,为这个以男人戏为主的大戏增添了几份柔情。 《大清盐商》的创作和制作是集体劳动和智慧的结晶,也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支持和帮助,尤其是有关领导、投资方和剧组全体同仁,千言万语不足以表达由衷的谢忱。要感谢的人很多,虽不能一一列举,但还是要特别感谢王燕文部长。没有她的决心、策划和支持,这个萦绕在人们心头的盐商情结,永远只是美好的二分明月。当然还必须感谢CCTV,感谢凤凰出版,使《大清盐商》有机会以影像和文字的方式呈现在大家面前。 五年来,扬州盐商像一个魂灵,附着在我的身上,我总是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气息,触摸他们的情感。走在盐商的深宅大院里,更常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我仿佛是这里的主人,因为完不成捐输而焦虑,又因为迎娶了标致的瘦马而欣喜,更因为乾隆的临幸而受宠若惊。 五年一觉扬州梦。在《大清盐商》面世之时,内心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惶恐,惟望不辜负扬州,不辜负那个时代,不辜负所有支持和期待它的人们。 扬州驼峰巷里,有一棵老迈的古槐,数人才能合抱。这里曾经是淮南节度使的衙门,淳于棼在这树荫下打了个盹,做了回大槐国的南柯太守。《大清盐商》也是我的扬州一梦,是故,编剧者南柯。 李向民 2014年8月19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